屈原
本篇为屈原被放汉北时所作,收入《楚辞·九章》中。由标题及内容来看,本篇为屈原思念怀王而作,而非顷襄王时被放于江南时的作品。再由“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二句看,这是经受打击排挤若干年后之作,而非怀王十六年被疏时的作品(且怀王十六年只是被疏,并未被放,不会有“媒绝路阻”及“因归鸟而致辞兮”之类的话)。故清人林云铭根据其同乡先贤黄文焕《楚辞听直》之说,以为本篇同《惜诵》《抽思》一样作于被放汉北之时。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亦云:“此亦怀王时斥居汉北之辞,盖继《抽思》而作者也。美人,即《抽思》所欲陈词之美人,谓君也。”关于“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以为期”二句,蒋骥云:“嶓冢,山名,汉水发源之处。……原居汉北,举汉水所出以立言也。”在与《抽思》写作时间先后顺序的看法上,蒋骥之说也更合于作品的实际。据以上这些来看,本篇应作于怀王二十五年(前304)前后。由其中“开春发岁兮”一句看,当作于春季。今姑系于怀王二十五年春。《抽思》作于屈原到汉北不久,因而急于辩白,急于回郢都。此篇因到汉北经时稍久,则主要是思念怀王,很想通过有关人员传递信息给怀王,但无缘实现。
思美人兮[1],擥涕而伫眙[2]。媒绝路阻兮[3],言不可结而诒[4]。蹇蹇之烦冤兮 [5],陷滞而不发[6]。申旦以舒中情兮[7],志沉菀而莫达[8]。愿寄言于浮云兮[9],遇丰隆而不将[10]。因归鸟而致辞兮[11],羌迅高而难当[12]?高辛之灵盛兮[13],遭玄鸟而致诒[14]。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15]。独历年而离愍兮[16],羌冯心犹未化[17]。宁隐闵而寿考兮[18],何变易之可为[19]!
知前辙之不遂兮[20],未改此度[21]。车既覆而马颠兮[22],蹇独怀此异路[23]。勒骐骥而更驾兮[24],造父为我操之[25]。迁逡次而勿驱兮[26],聊假日以须时[27]。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28]。指嶓冢之西隈兮[29],与黄以为期[30]。
开春发岁兮[31],白日出之悠悠[32]。吾将荡志而愉乐兮[33],遵江夏以娱忧[34]。擥大薄之芳茝兮[35],搴长洲之宿莽[36]。惜吾不及古人兮[37],吾谁与玩此芳草[38]?吾且儃佪以娱忧兮[39],观南人之变态[40]。窃快在中心兮[41],扬厥凭而不俟[42]。芳与泽其杂糅兮[43],羌芳华自中出[44]。纷郁郁其远蒸兮[45],满内而外扬[46]。情与质信可保兮[47],居重蔽而闻章[48]。
令薜荔以为理兮[49],惮举趾而缘木[50]。因芙蓉而为媒兮[51],惮蹇裳而濡足[52]。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53]。固朕形之不服兮[54],然容与而狐疑[55]。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56]。命则处幽[57],吾将罢兮[58],愿及白日之未暮也[59]。独茕茕而南行兮[60],思彭咸之故也[61]。
(据白化文等点校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
[1]美人:比喻君王,指楚怀王。王逸注:“言己忧思,念怀王也。”黄文焕、林云铭、蒋骥皆确定本篇为怀王时屈原被斥居汉北时所作。并是。
[2]擥涕:拭泪。王夫之曰:“擥涕,挥泪也。”擥,同揽,收。涕,泪。伫眙(chì):同“眝眙”,放眼直望。《说文》:“眝,长眙也,一曰张目也。”“眙,直视也。”
[3]媒:媒人,指可以传话语、通关说者。路:见君王之门路。
[4]结:扎。古人在竹木片上写成书信,然后扎起来,并在挽结处加以泥封,此即所谓“书扎”。此句言自己要说的话无法用书信的方式传达给国君。诒:通“贻”,赠送,呈递。
[5]蹇(jiǎn)蹇:梗直的样子。烦冤:烦闷冤屈。
[6]陷滞:沉陷、停留,指郁结于心中。发:抒发。
[7]申旦:通宵达旦。戴震《屈原赋注》:“申旦犹达旦。申者,引而至之谓。”以:而。舒:抒发,此处有陈述之意。中情:心情。
[8]志:思想感情。沉菀(yù):沉郁,郁结。洪兴祖《补注》:“菀,积也。”达:通。王逸注此句:“思念沉积,不得通也。”此句说:我的心情郁结沉积而无法向国君表达。
[9]寄言:托付传话,请人传话致意。
[10]丰隆:云神。将:佑助。
[11]因:凭借。归鸟:秋季飞向南方的鸿雁。
[12]羌:何乃,楚方言。迅高:鸟飞得快而且高。《说文》:“卂,疾飞也。”“卂”即“迅”。原作“宿”,据洪兴祖引一本及朱熹《集注》本改。当:承担。这句说:南归的鸿雁飞得迅速而高,无法让它担当此任。
[13]高辛:高辛氏,传说中古代部落首领帝喾的称号。灵盛:神德充盈。传说帝喾是黄帝曾孙,“生而神灵,自言其名”。
[14]遭:遇。玄鸟:燕子。致诒:赠送礼物。此句说高辛氏有神灵,托玄鸟给美人送去礼物。此同《离骚》“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诒,女何喜”意思一致。
[15]易初:改变最初的思想。屈志:屈抑志向。
[16]历年:经历了许多岁月。离:通“罹”,遇。愍:忧。
[17]羌:何乃,楚方言。冯:愤懑。未化:未消。以上两句说:我独自经历多年忧患,似应将一切看开,不再耿耿于怀,为什么我的愤懑至今不能消散?此为设问。下二句正面回答。
[18]宁:宁肯。隐闵:痛苦、忧伤。《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毛传》:“隐,痛也。”孔颖达《正义》:“如人有痛疾之忧,言忧之甚也。”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五:“隐即忧心殷殷之殷,字或作隐。”其说是也。寿考:寿终、老死。
[19]变易:变节易志。可为:可做。
[20]前辙:即所谓“前辙之鉴”的“前辙”,指走在同一条道路的前面的人和事。遂:顺利。“前辙不遂”指前代忠正之士结果都不好。此即《离骚》中所说“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天问》中所说的“比干何逆,而抑沉之”、“梅伯受醢,箕子佯狂”之类。而实际上当是比喻吴起、商鞅这些改革家的下场。因吴起、商鞅时代较近,世俗仍以为非,不便直接引述。
[21]此度:这种态度,指不变节易志的做法。
[22]既:已经。覆:翻倒。颠:仆倒。
[23]蹇:梗阻。楚方言中往往将修饰语置于句首,如《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等。怀:眷恋。异路:与众不同的道路,指一向坚持的联齐抗秦、改革弊政的内外治国主张。以上两句说:虽然车翻马倒,我仍独自怀恋这与众不同的治国之路。
[24]勒:勒住。更驾:重新驾车。
[25]造父:周穆王时善于驾车的人,是秦人的祖先。操之:执辔驾车。闻一多《九章解诂》:“操,犹驭也。”
[26]迁:迁延。逡(qūn)次:逡巡,徘徊不前的样子。勿驱:不要快速前进。
[27]聊:姑且。假日:利用闲暇之时。须:等待。“须时”犹等待时机。
[28]以上二句原在“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当作’遗芳‘)”之下,其后原为“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佩”在之部,“异”在职部,虽可通,毕竟为特例。按“佩缤纷”二句当为《抽思》中句子窜于此,已移《抽思》“望南山而流涕兮”句前,“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二句当在此,同“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以为期”为韵(“佩”、“期”俱属之部)。今移“指嶓冢”二句前。解:拆理。萹(biān):萹蓄,一名萹竹,一年生的草本植物。薄:犹“丛”, “萹薄”就是成丛的萹蓄。杂菜:各种野菜。备:置备。交佩:左右交织相连的佩物。
[29]嶓冢(bō zhǒng):山名,在今甘肃天水市和礼县之间,是汉水的发源地之一。隈(wēi):山的弯曲处。
[30]句言:我要一直向嶓冢山的西边走去,直至原定的日暮黄昏之时。(xūn)黄:日落的余光,此指黄昏,喻晚年。,通曛。期:约定的时日,目标。
[31]发岁:一年的开端。
[32]悠悠:舒缓的样子,此处形容太阳慢慢升起。春天开始,白天变长,故云。
[33]荡志:纵情,尽情而为。
[34]遵:沿着。江:长江。夏:夏水。长江、夏水在汉北之南。夏水本为夏季长江涨时溢出、向北流入汉水的一段支流(其出江之处名夏首),但习俗也称夏水流入汉水之后的汉水为“夏水”,故汉水入江处古代也叫“夏口”。江夏,这里应主要指汉夏合流后的汉水。
[35]擥:同“揽”,采集。薄:草木丛生之地。芳茝:芳香的白芷。
[36]搴(qiān):摘。长洲:长条形的水中高地。宿莽:一种有毒植物,叶含香气,可以祛虫除蠹,也可以毒鱼。又名芒草、莽草、水莽草等。
[37]惜:可惜。及:赶上。古人:即《离骚》中的圣君如舜、汤、禹及文、武王等。
[38]谁与:与谁。玩:鉴赏。芳草:香草,喻美政理想。清徐焕龙《屈辞洗髓》释以上二句云:“惜吾生也晚,不及古之圣帝明王,谁与共玩?”极是。
[39]儃(chán)佪(huái):徘徊。
[40]南人:此为隐晦说法,指郢都群小。因郢都在汉北的西南,故以南代指。变态:看形势变换嘴脸的样子。
[41]窃:私下里。快:快慰。中心:心中。
[42]扬:抛弃。厥:其。凭:愤懑。俟(sì):等待。
[43]芳:芳香。泽:光泽。此句又见于《离骚》,王逸注:“言我外有芬芳之德,内有玉泽之质,二者杂会,蒹在于己。”朱熹《集注》云:“芳,谓以香物为衣裳,泽,谓玉佩有润泽也。”杂糅:混合。羌:此处为发语词,无义。
[44]芳华:芳香之花。华,“花”之本字。自中出:从中开放出来。
[45]纷:通“芬”,香。郁郁:香气浓郁的样子。其:而。远蒸:向远处散发。“蒸”原作“承”,据洪兴祖引一本改。
[46]满内:内部充盈。外扬:向外散发。汪瑗《集解》云:“满内外扬,积于中者深,故发于外者盛也。”清奚禄诒《楚辞详解》云:“言芳华纷然,郁郁可以远熏,盖德满于内而名自扬也。”俱可参。
[47]情:思想感情。质:品质。信:确实。保:保持。
[48]“居重蔽”原作“羌居蔽”,据洪兴祖、朱熹引一本改。重蔽:重重遮蔽的环境之下。闻:名声。章:同“彰”,显明。
[49]薜荔:一种常绿的攀缘藤本植物,自古代即作药用。理:媒人。
[50]惮:惧怕。举趾:抬脚。缘木:爬树。缘,循,指沿着什么活动。
[51]因:凭借。芙蓉:荷花。
[52]蹇:通“褰(qiān)”,提起衣裙。裳:古代之下衣,略同于今之长裙。濡(rú)足:沾湿脚。
[53]登高:指缘木。说:通“悦”,喜欢。徐焕龙《屈辞洗髓》释以上数句云:“惮缘木者,登高则附势而吾不悦;惮褰裳者,入下更无耻而吾不能。”
[54]固:本来。朕:我。形:身体,此指表现于外的气质等。服:习惯。蒋骥曰:“服,习也。”汪瑗《集解》云:“朕形不服,言己身之倔强也。”甚是。
[55]然:乃,于是。容与:徘徊不前。狐疑:犹豫不决。
[56]上二句说:多方实现从前所提出的主张,我不改变这种态度。广:广泛。遂:实现。清钱澄之《屈诂》:“广遂,多方以遂之也。”前画:从前的计划,指政治主张。度:态度。
[57]命:命运。则:乃。处幽:指被放于幽僻之地。
[58]“吾将罢兮”与上下句意不连属。闻一多《校补》云:“此文疑当作:’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兮,吾也。[时暧暧其]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度、暮、故三字相叶。依二进韵例,当脱一韵。’命则处幽,吾将罢兮‘,词意不属,依下句文多夺漏,写者缀合残余,以为一句。《离骚》《哀时命》并云:’时暧暧其将罢兮。‘ 此’将罢兮‘上若补’时暧暧其‘四字,则与下句语意适合。既以’将罢兮‘三字属下读,则’吾‘下之’[也]‘四字,’幽‘下之’兮‘字,又均可以上下句法推得之。’暮‘下一本有也字,与上下句法合,今亦据补。”闻说颇有理。然缺文并不能补出,故仍按原文录出,以俟进一步研究。
[59]及:趁。暮:天黑,喻人之晚年。此句言:希望在有生之年再作努力。
[60]茕(qióng)茕:孤单的样子。
[61]思:思慕。彭咸:楚先贤。参《离骚》“愿依彭咸之遗则” 注。又《离骚》“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抽思》“指彭咸以为仪”,意思并相近。汉北之西北距鄢郢较近,当地或有彭咸之墓葬或遗迹。故:故例,旧事。此句表达了屈原欲效法彭咸的愿望。
评
本篇以“思美人”三字开篇,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认为“大旨皆承《抽思》立说。然《抽思》始欲’陈词美人‘,终曰’斯言谁告‘,此篇始言’舒情莫达‘,终欲以死谏君。夫乍困者气雄而渐沮,久淹者心郁而逾激,势固然也。两篇皆作于怀王时,与《骚经》皆以彭咸自命”;又说:“《抽思》之狂顾南行,《思美人》之茕茕南行,皆欲自汉北而至郢也。”此皆不徒着眼于一篇,而能通读屈原之作,又联系当时历史,融会贯通,有所考述。
又蒋骥言:“《抽思》《思美人》,与《骚经》语意相近”,但未作具体说明。按本篇称君王为“美人”,而《离骚》云“恐美人之迟暮”,《抽思》云“矫以遗夫美人”,因当时国君是怀王。至于其放于江南之野时的作品,则变为以美人指贤臣了(如《哀郢》“美超远而逾迈”)。“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这样的意思,也是《离骚》《抽思》《惜诵》所反复表现的。以此为基本认识,来读本篇,便能消除看法上的分歧,体会到文中的深意。
此篇应作于《抽思》之后。因为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及“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正是在经历了相当一段时间后,在思君、念国之情与日俱增的情况下所写。“思美人”这个题目更凸显了该篇的中心思想。
关于此篇在创作上的特征,有以下两点值得注意:
第一,同《抽思》比起来,《抽思》更多环境描写、细节写实和心理描写,其想象也是通过梦境来表现;本篇则更多地使用了“引类譬喻”的手法。比如“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隐喻此前一些贤人、改革家(如吴起、商鞅等)都未能有好的下场,但自己决不改变报国之初衷。这同《离骚》中“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的思想是一致的,但这里用的却是比喻的手法;“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比喻保持个人的修养和为完成政治理想不断进行准备工作,同《离骚》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如出一辙;“令薜荔以为理兮”等句同《离骚》中“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相比,一模植物,一拟飞禽,有异曲同工之妙;“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及“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蹇裳而濡足”等,似乎是《离骚》中求女构思的萌芽;“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 指嶓冢之西隈兮,与黄以为期”,似乎是《离骚》中转道昆仑、西海为期一段描写的发端。可以说,王逸所总结“《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的艺术表现手法,在此处已见端倪。
第二,《离骚》所采用的打破时空界限,糅合历史、神话与幻想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在本篇中也已有所体现。如“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二句。寄言浮云,本来只是诗人抬头看到天空中飘浮的云朵而产生的联想,但诗人在此处又说到神话中的云神,就形成了一种新的想象与构思的空间框架:在地上是现实世界,一上高空,便进入了幻想世界。虽然这一点在本篇中还没有被十分清楚、完整地体现,但也已见端倪;“高辛之灵盛兮”一句,则摆脱了时间的束缚,将上古传说中的人物、故事引入作者情感表现的需要。这两点都是屈原浪漫主义写作手法的突出特征。
以上两个方面在《离骚》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从而奠定了我国古代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基础。关于屈原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两千多年来无数的学者、诗人、赋家都反复地谈过,近代以来的学者们更是从理论上作过多方面的阐述,然而却没有人能揭示出它的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今读《抽思》《思美人》《惜诵》可知,它其实是发端于这几篇作品的。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