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有《宥情》一文专门就情感问题进行讨论。文章设“甲、乙、丙、丁、戊相与言”。甲说:“有士于此,其于哀乐也,沉沉然,言之而不厌,是何若?”问如何看待这样一个重视情感的“士”。乙说:“是媟嫚之民也。许慎曰:‘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也。’圣人不然,清明而强毅,无畔援,无歆羡,以其旦阳之气,上达于天。阴气有欲,岂美谈耶?”认为这是一个放荡无检之人。按许慎的解释,情是人阴气而有欲望的表现。圣人重旦阳之气,阴气有欲,不值得讨论。丙则引佛典加以分辨说:“西方之志曰:‘欲有三种,情欲为上。’西方圣人,不以情为鄙夷,子言非是。”认为佛典重视情欲,乙的看法不对。丁具体分析乙和丙的看法说:“乙以情隶欲,无以处乎哀乐之正而非欲者,且人之所以异于铁牛、土狗、木寓龙者安在?乙非是。丙以欲隶情,将使万物有欲,毕诡于情,而情且为秽墟,为罪薮,丙又非是。是以不如析言之也。西方之志,盖善乎其析言之矣。”意思是乙把情归于欲,这样就无法处理正当情感而非欲望这种情况,而人之所以不同于铁牛、土狗、木寓龙者正于人有情感;丙把欲归于情,将会使所有的欲望都冒充情而胡作非为,使情蒙受不白之冤,被目为罪恶的渊薮秽墟。应该将情和欲分别开来讨论,佛典本是重分析的。戊立即郑重指出,佛典的看法很复杂,甚至排斥一切情感:“西方之志又有之,纯想即飞,纯情即坠。若是乎其概而诃之也,不得言情,或贬或无贬,汝言皆非是。”上述关于情的种种观点都不对。
龚自珍接着叙述自己的体验:“龚子闲居,阴气沉沉而来袭心”,有情感袭来。于是问江沅。“江沅曰:我尝闲居,阴气沉沉而来袭心”,也曾有情感袭来。可见情是一种客存在。情来自何处?“龚子则自求病于其心。心有脉,脉有见童年。见童年侍母侧,见母,见一灯荧然,见一砚,一几,见一仆姬,见如是,见己,而吾病得矣。”来自对母亲的想念。龚自珍又记起,“童时逃塾就母时,一灯荧然,一砚、一几时,依一妪抱一猫时,一切境未起时,一切哀乐未中时,一切语言未造时。当彼之时,亦尝阴气沉沉而来袭心,如今闲居时”。天真纯朴,亦有情感袭来,就像现在。龚自珍说,自己如此反复地追问,“则不知此方圣人之所诃与?彼方圣人之所诃与?甲、乙、丙、丁、戊五氏者,孰党我与?孰诟我与?”好像自己的看法和上述哪一家都不完全相同。龚自珍认为,不管承认不承认,情是存在的,对情,不妨取一个宽宥的态度。“姑自宥也,以待夫复鞠之者。作《宥情》。”
龚自珍注意到情感和文学的关系。《宥情》说:“龚子又尝取钱枚长短言一卷,使江沅读。沅曰:‘异哉!其心朗朗乎无滓,可以逸尘埃而登青天,惜其声音浏然,如击秋玉,予使魂魄近之而哀,远之而益衰,莫或沉之,莫或坠之。’”显然江沅受到了钱枚词的影响,只是他对词表现人的情感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嘉庆二十五年,龚自珍和江沅别于苏州,道光三年,龚自珍有《与江居士笺》说:“别离以来,各自苦辛,榜其居曰‘积思之门’,颜其寝曰‘寡欢之府’,铭其凭曰‘多愤之木’,所可喜者,中夜皎然,于本来此心,知无损已耳。”谈到自己的情感经历,接着说:“……重到京师又三年,还山之志,非不温萦寤寐间,然不愿汩没此中,政未易有山便去。去而复出,则为天下笑矣。顾弢语言,简文字,省中年之心力。外境迭至,如风吹水,万态皆有,皆有文章,水何容拒之哉!”有顺乎自然,写作文章,表现情感的意思。
作文章,最好是写平易的文章。但龚自珍感觉自己很难做到。早年有诗说:“欲为平易近人诗,下笔情深不自持。”(《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幽绪不可食,新诗如乱云。”(《观心》)他有愤世嫉俗之作,也有个人心绪的表白,“情多处处有悲欢,何必沧桑始浩叹”(《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心史”,所谓“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逆旅题壁,次周泊恬原韵》)。
龚自珍早年曾将自己写的诗寄给吴中老辈王芑孙,王复书云:“至于诗中伤时之语,骂座之言,涉目皆是,此大不可也。”(见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纪》)王作为长者,对龚自珍不一定有恶意,但这些话却不能不引起龚自珍的思考。诗是情感激荡的产物。受佛学影响,龚自珍常有宥情之想。嘉庆二十四、二十五年,连应会试不第,于是有戒诗之举。他以诗戒诗,时有《戒诗五章》。其二说:“百脏发酸泪,夜涌如源泉。此泪何所从?万一诗祟焉!今誓空尔心,心灭泪亦灭。有未灭者存,何用更留迹。”只是很快他又破戒了。道光元年春,龚自珍又开始作诗,所谓“戒诗昔有诗,庚辰语更繁”(《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他的情感在诗中宣泄,有诗云:“异人延年无异方,能使寸田生异香。食古欲醉醉欲狂,娱魂快意宜文章,以代参术百倍强。”(《以奇异金石文字拓本十九种,寄秦编修恩复扬州,而媵以诗》)七年秋,龚自珍又一次戒诗,并将道光元年以来所作诗选录一百二十八首,编为《破戒草》,选录五十七首,为《破戒草之余》。九年,龚自珍终成进士。
道光十年,龚自珍又开始有诗。他的情感在诗中奔涌,有诗云:“铁石心肠愧未能,感慨如麻卷中见。”(《秋夜听俞秋国弹琵琶赋诗,书诸老辈赠诗册子尾》)十九年出都,有《己亥杂诗》,第一首云:“著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卮言夜涌泉。百卷书成南渡岁,先生续集再编年。”写诗不如学佛那样心灵淡泊,但耐不住情感深夜狂涌,奔突如泉。他再也不会戒诗了。
龚自珍曾说,有的人“其胸中本无所欲言,其才武又未能达于言,强使之言,茫茫然不知将为何等言。不得已,则又使之姑效他人之言。效他人之种种言,实不知其所以言。于是剽掠脱误,模拟颠倒,如醉如寐,言毕矣,不知我为何等言”(《述思古子议》)。他认为:“唐大家若李、杜、韩及昌谷、玉溪及宋元眉山、涪陵、遗山,当代吴娄东,皆诗与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其面目也完。皆言其所欲言。”(《书汤海秋诗集后》)而当时诗人益阳汤鹏,“海秋其字,有诗三千余篇,芟而存之二千余篇,评者无虑数十家,最后属龚巩祚一言。巩祚亦一言而已,曰:完。何以谓之完也?海秋心迹尽在是,所欲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而卒不能不言在是,所不欲言而竟不言,于所不言求其言亦在是。要不挦撦他人之言以为己言,任举一篇,无论识与不识,曰:此汤益阳之诗”(《书汤海秋诗集后》)。又有诗说:“觥觥益阳风骨奇,壮岁自定千首诗。勇于自信故英绝,胜彼优孟俯仰为。”(《己亥杂诗》二九)龚自珍自己胸中更是欲言无数,他说:“夫有人必有胸肝,有耳目则必有上下百年之见闻,有见闻则必有考订同异之事,有考订同异之事,则或胸以为是,胸以为非,有是非则必有感慨激奋。感慨激奋而居上位,有其力,则所是者依,所非者去,感慨激奋而居下位,无其力,则探吾之是非,而昌昌大言之。”(《上大学士书》)“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题红禅室诗尾》)只是他每欲戒之不言,而终戒之不能,如长江大河喷涌而出。道光七年,龚自珍有《破戒草跋》说:“自今以始,无诗之年,请更倍之,惟守戒之故,使我寿考。”破戒后,道光十九年,一气写完《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后,以暴疾卒。龚自珍用生命书写了他的诗歌的辉煌。
三尚怒张瑰奇
少年龚自珍芳心兰质、纯情如水,又气宇轩昂、咄咄逼人,所谓“少年击剑更吹箫”(《己亥杂诗》九六)。其诗云:“我当少年时,盛气何跋扈。妄思兼得之,咄咄托豪素。”(《题兰汀郎中园居三十五韵……淀人称曰苏园》)“少时所交多老苍”(《己亥杂诗》一一五自注),“髫年抱秋心”(《丙戌秋日,独游法源寺……惘然赋》)。
龚自珍仕途坎坷,其有诗云:“一官虱人海,开口见牴牾。”(《题兰汀郎中园居三十五韵……淀人称曰苏园》)“苦不合时宜,身名坐枯槁。”(《乞籴保阳》)成年龚自珍的心态异常复杂。他说:“吾心富丘壑。”(《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心绪每觉“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又忏心一首》),“按剑因谁怒,寻箫思不堪”(《纪梦》),常思“我生爱前辈,匪尽获我心”,“前辈即背谬,厥谬亦沉沉”(《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漫不诠次,拉杂书之,得十五首》)。他忧愁,“人事日龌龊,独笑时颇少”(《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孕愁无竭,投闲簉乏,沉沉不乐。抽毫而吟,莫宣其绪;歌枕内听,莫讼其情”(《写神思铭》)。他多思,“长夜集百端,早起无一言”(《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平生进退两颠簸,诘屈内讼知缘因。侧身天地本孤绝,矧乃气悍心肝淳”(《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他怨愤,不知“万恨沉埋向谁诉”(《京师春尽夕,大雨书怀,晓起柬比邻李太守、吴舍人》),“欹斜滤浪震四座,即此难免群公瞋”(《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
龚自珍的心态直接影响到他的美学追求。时有诗人徐荣,字铁孙,家辽东。先世正黄旗汉军人,护王师入关,康熙中,徙广东,隶广东将军。徐荣以经术起家,登甲科,为剧邑令,以诗睥睨东南。徐荣家世金戈铁马,辽而粤,山而海,龚自珍由此联想到诗之怒张瑰奇,而有《送徐铁孙序》云:
平原旷野,无诗也;沮洳,无诗也;硗确狭隘,无诗也。适市者,其声嚣;适鼠壤者,其声嘶;适女闾者,其声不诚。天下之山川,莫尊于辽东,辽俯中原,逶迤万余里,蛇行象奔,而稍稍泻之,乃率恣意横溢,以达乎岭外。大海际南斗,竖亥不可复步,气脉所届,怒若未毕;要之山川首尾可言者则尽此矣。诗有肖是者乎哉?诗人之所产,有禀是者乎哉?自珍又曰:有之。夫诗之必有原焉,《易》、《书》、《诗》、《春秋》之肃若泬若,周秦间数子之缜若峍若,而莽荡,而噌吰,若敛之惟恐其坻、揪之惟恐其隘、孕之惟恐其昌洋而敷腴,则夫辽之长白、兴安大岭也有然。审是,则诗人将毋拱手欲谻,萧败植立,挢乎其不敢议,愿乎其不敢言乎哉!于是乃放之乎三千年青史氏之言,放之乎八儒、三墨、兵、刑、星气、五行,以及古人不欲明言、不忍卒言而姑猖狂恢诡以言之之言,乃亦摭证之以并世见闻,当代故实,官牍地志,计簿客籍之言,合而以昌其诗,而诗之境乃极。则如岭之表、海之浒,磅礴浩汹,以受天下之瑰丽而泄天下之拗怒也,亦有然。
龚自珍崇尚怒张瑰奇之诗。早先屈原、庄周所作,与此最相接近。龚自珍推重屈庄说:“周任史佚来斌斌,配食漆吏与楚臣。六艺但许庄骚邻,芳香悱恻怀义仁。”(《辨仙行》)“名理孕异梦,秀句镌春心。《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他还想到清初诗人屈大均。他说:“灵均出高阳,万古两苗裔,郁郁文词宗,芳馨闻上帝。奇士不可杀,杀之伤天民。奇文不可读,读之伤天神。”(《夜读番禺集,书其尾》)他也曾推崇舒位说:“郁怒横逸,舒铁云瓶水斋之诗也。”(《己亥杂诗》一一四自注)
龚自珍没有徐荣那样的家世,也没有徐荣那样的经历,虽然他准备南下广州,但其《送徐铁孙序》所言,毋宁说是对他自己的诗歌创作风格的一个表白,而并非言徐荣之诗。
这道先是崇尚怒张。嘉庆二十四年,龚自珍参加会试落第,个人遭遇,社会感慨,满腔愤怒,一寄之于诗。其有《行路易》云:“东山猛虎不食人,西山猛虎吃人,南山猛虎吃人,北山猛虎不食人。漫漫趋避何所已?玉帝不遣牖下死,一双瞳神射秋水。袖中芳草岂不香?手中玉麈岂不长?中妇岂不姝?座客岂不都?江大水深多江鱼,江边何哓呶?人不足,盱有余,夏父以来目矍矍。我欲食江鱼,江水涩咙喉,鱼骨亦不可以餐,冤屈复冤屈,果然龙蛇蟠我喉舌间,使我说天九难,说地九难……”龚自珍还经常直接描写事物的怒态,其《梦得“东海潮来月怒明”之句,醒,足成一诗》有句:“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梦中作四截句》之一有句:“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太常仙蝶歌》有句:“幽多灵气怒百倍。”
龚自珍自言有“瑰癖”(《己亥杂诗》二一六),其诗歌创作尤其崇尚瑰奇。这首先是写奇境。其《能令公少年行》描写说:在太湖之西的青青峰下,有“美人十五如花秾”,诗人与她心心相印,“一索钿盒知心同”。他和她时而游山,“春山不妒春裙红”;时而戏水,“桃花乱打兰舟篷”。万项烟波,一弯明月与他们相依相伴。“千年不见王与公,亦不见九州名流一刺通。”“南邻北舍相与过从”者,“佝偻丈人石户农,嵚崎楚客,窈窕吴侬,敲门借书者钓翁,挥碑学拓者溪僮”。鉴古玩,赏书画,“应客有玄鹤,惊人无白骢,相思相访溪凹与谷中,采茶采药三三两两逢,高谈俊辩皆沉雄”。诗人在归途中,“左抽豪,右按谱,高吟角与宫,三声两声棹唱终,吹入浩浩芦花风”。游罢归来,美人相伴;终归一梦,烦恼不堕……诗篇所展示的瑰奇境界,具有理想的色彩。其又有《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之一描写暮色苍茫中的陶园亭周围说:“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深处有人行。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隐约奇异,令人怵惕。这可以说正是那个即将有变的时代的象征。
其次是作奇思。龚自珍有《暮春以事诣圆明园……和内直友人春晚退直诗六首》,其一写太行山云:“九重阿阁外,一脉太行飞。何必东南美,宸居静紫微。”以“飞”写太行山之蜿蜒奔放,想象不凡。又有《春日有怀山中桃花,因有寄》句云:“夕艺炉熏捣蕙尘,朝缄清泪邮远人。”说要把思念的清泪缄封起来寄给那远方的友人,想象奇特。又有《客春,住京师之胡同,有丞相胡同春梦诗二十绝句,春又深矣,因烧此作而奠以一绝句》诗云:“春梦撩天笔一枝,梦中伤骨醒难支。今年烧梦先烧笔,检点春天白昼诗。”说烧梦以绝诗思,亦为奇异之想。其《西郊落花歌》更是奇思翩翩:“西郊落花天下奇,古来但赋伤春诗。西郊车马一朝尽,定庵先生沽洒来赏之。”历来诗人咏落花,每借以叹息年华易逝,美景难驻。龚自珍沽酒赏落花,这就非同寻常。“呼朋亦得三四子,出城失色神皆痴。”当他和朋友们来到西郊看到满地落英缤纷的时候,惊奇万分,如痴如狂。这是怎样的落花!“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无穷期。”落花像夜间钱塘江潮汹涌奔腾,像清晨昆阳之战中军队四散崩溃,又像八万四千天女一齐倾倒的胭脂水。落花像漂泊游荡的奇龙怪凤,又像倾宫而出的三十六界青蛾眉。可谓奇思迭至。更奇者,诗人认为,落花如“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无穷期!”表面看来,无形的忧患与有形的落花本无相似之处,但落花翩飞与忧患沓来,“恍惚怪诞”,又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