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尚格调,崇雄奇
明末清初以来,不少人对明七子提出批评。桐城作者也是这样。方东树说:“薑坞先生云:‘空同五言,多学大谢,仿其形似,天韵既非,则句格皆失研矣。’余谓昧其作用而强学其句格,如王朗之学华歆,去之所以更远。”(卷一)方东树讲立诚有本,对七子颇有批评。但整体说来,桐城诸老对明七子是偏于辩护的,方东树也是这样。他又说:“薑坞先生云:‘……往时钱受之诋李、何诸人形模汉魏,而举陆十二首为善学古人,其徒冯班复云“士衡学十九首,如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暇”,一师一弟,率皆盲语瞎赞。’愚谓钱冯所论,诚如姚所讥。”(卷一)方东树认为,刘海峰“《正宗》之选,专取高华伟丽,以接引明七子”(卷十八),而其《昭昧詹言》附论诗话,于七子之一谢榛诗话选录很多。沈德潜赞同明七子,崇尚格调,桐城诸老的诗学,与沈德潜有接近之处。方东树《昭昧詹言》附论,选录沈德潜《说诗晬语》最多。
对王士禛,乾隆以来,沈德潜等人每有批评,桐城诸老亦复如此。方东树讲立诚有本,对王士禛批评最多。王士禛讲神韵,有所谓“典、远、谐、则”之说,桐城诸人每不以为然。姚鼐说:“阮亭四法,一‘典’字中,有古体之典,有近体绝句之典,近体绝句之典,必不可入古诗,其‘远’、‘谐’、‘则’三字亦然。”(卷一)方东树认为,“‘谐’则易弱”(卷十),“阮亭标举神韵,固为雅音,然亦由才气局拘,不能包罗,故不喜《中州集》,此杜公所讥‘未掣鲸鱼碧海中’者也”(卷一)。也显示出桐城诸人有崇尚格调的倾向。
桐城诸老祈向盛唐格调但又能兼容宋诗,特别是对黄庭坚颇为推重,这是与明七子、沈德潜颇为不同。姚范说:“涪翁以惊创为奇,其神兀傲,其气崛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玩诵之久,有一切厨馔腥蝼不可食之意。”(卷十引)又说:“魏泰《隐居诗话》极诋山谷。泰本不齿士类,而糊心眯目,敢于狂吠如此。”(卷十引)方东树对黄庭坚也很是推崇,他甚至把黄庭坚和王士禛尖锐对立起来。他感慨地说:“山谷曰:‘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宁用字不工而不使语俗。’观此,则阮亭标四法,一‘谐’字非至教矣。……世士真知此意者少,将谁语乎!”(卷十)桐城诸人推祟格调和兼容宋诗相结合的倾向,在方东树那里突出表现为对雄奇恣肆风格的欣赏。他说:“诗以豪宕奇恣为贵。”(卷一)方东树论诗讲究文法,亦意在以此造就他心目中理想的诗美。他说:“诗文第一笔力要强”(卷一),“文字要奇伟,有精采,有英气奇气”(卷一)。
方东树论文,推祟“雄深骏远,瑰奇宏杰,蟠空直达”(《答叶溥求论古文书》);论诗认为“诗以豪岩奇恣为贵”,正所谓“诗与古文一也”。刘大櫆、姚鼐论文,亦尚雄浑,而方东树之崇格调,尚雄奇,可以说还与他的个人经历及对时代的感受有关,是其内心抑郁悲愤的表现。
§§§第二节龚自珍
龚自珍(1792—1841),又名巩祚,字璱人,号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乾隆五十七年出生。祖父龚敬身,字屺怀,号匏伯,乾隆己丑进士,官内阁中书,转宗人府主事。后出知云南楚雄府,官至迤南兵备道。有《桂隐山房遗稿》。本生祖龚褆身,字深甫,号吟癯,乾隆壬午举人,己丑会试中正榜。有《吟癯山房诗》。父龚丽正,吟癯公次子,嗣为匏伯公后。号闇斋,嘉庆丙辰进士,官至江南苏松太兵备道,署江苏按察使。著有《国语补注》、《三礼图考》、《两汉书质疑》、《楚词名物考》等。外公段玉裁,乾隆二十五年举人,著名古文字学家,曾官贵州玉屏知县。母段驯,字淑斋,能诗,有《绿华吟榭诗草》。龚自珍自幼受到经史文字之学的训练,得益于其外公处最多。其母于帐外灯前课诗,对龚自珍一生影响至深。
嘉庆十五年,龚自珍十九岁,中顺天乡试副榜。十七年,由副贡生考充武英殿校录。二十三年,应浙江乡试,中式第四名举人。二十五年,再应会试不第,筮仕得内阁中书。此后又连续三次应会试不第。道光九年,三十八岁,以三甲第十九名成进士。不愿以知县用,呈请仍回中书原班。十五年,擢宗人府主事,两年后改礼部主事。龚自珍毕生一介“微官”,道光十九年,四十八岁,辞官乞养离京。二十一年,暴卒于丹阳。
龚自珍所作诗、文、词,历来多有刻本,近人辑为《龚自珍全集》。
一诗与史合
龚自珍重视史。他说,从古代的情况看,“周之世,官大者史,史之外无有语言焉,史之外无有文字焉,史之外无人伦品目焉。史存而周存,史亡而周亡”(《古史钩沉论》二)。什么是史?龚自珍认为,史是于“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士所宜,姓所贵,皆知之;国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知之。其于言礼、言兵、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言其家事”;“言礼、言兵、言狱、言掌故、言文体、言人贤否,如优人在堂下,号咷舞歌,哀乐万千,堂上观者,肃然踞坐,眄睐而指点”的人(《尊史》)。“网取所无恩,恩杀,至所恩之人而胪之,高下之,名曰作史。”(《张南山国朝诗征序》)总之,所谓史,是知识渊博、洞察古今、关注现实、见地高远的人。
龚自珍重视诗和史的关系。他说:“诗与史,合有说焉,分有说焉,合之分,分之合,又有说焉。”(《张南山国朝诗征序》)他认为,诗和史,有合的时侯,有分的时候,有合了分、分了合的时候。周代,“《风》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编之竹帛,付之司乐者也。《雅》、《颂》也者,史所采于士大夫者也”(《古史钩沉论》二)。在龚自珍那里,史是时世的代名词,因此,所谓诗与史之分合,实际上是指诗与时世的关系问题。
龚自珍有很强的时世感。《公羊传》说《春秋》记事,孔子因“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隐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何休《春秋公羊解诂》根据《春秋》所记自鲁隐公元年至鲁哀公十四年的历史,认为“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所闻之世,见治升平”;“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隐公元年)。龚自珍用三世说来考察时代说:“岁有三时,一曰发时,二曰怒时,三曰威时;日有三时,一曰蚤时,二曰午时,三曰昏时。”“夫日胎于溟涬,浴于东海,徘徊于华林,轩辕于高闳,照曜人之新沐濯,沧沧凉凉,不炎其光,吸引清气。”“日之亭午,乃炎炎其光,五色文明,吸饮和气。”“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引莫气,与梦为邻,未即于床。”(《尊隐》)龚自珍认为,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文学,他说:“其为人也惇博而愈夷,其文从容而清明,使枯臞之士,习之而知体裁,望之而有不敢易视先达之志。盛世之盛,唐之开元、元和,宋之庆历、元祐,明之成化、弘治,尚近似之哉!尚近似之哉!其人多深沉恻悱,其文叫啸自恣,芳逸以为宗,则陵迟之征已。夫庄周、屈平、宋玉之文,别为初祖,而要其羡周任、史佚、尹吉甫之生,而愿游其世,居可知也……我朝山川发诩,自康熙初元以来,如日炎炎,乾隆之文,一康熙之文,视开元、庆历、成化,善气之长,数倍过之。”(《四先生功令文序》)龚自珍有诗说明代:“天心将改礼闱征,养士犹传十四陵。板荡人才科目重,蓁芜文体史家凭。朱衣点过无光气,淡墨堆中有废兴。资格未高沧海换,半为义士半为僧”(《吴市得题名录一册,乃明崇祯戊辰科物也》)。他又有诗说:“国家治定功成日,文士关门养气时。乍洗苍苍莽莽态,而无儚儚恛恛词。”(《吴市得旧本制举之文,忽然有感,书其端》)大约诗与史分,是指盛世之诗偏于艺术形式;诗与史合,是指衰世之诗关注现实。
龚自珍认为,一个人生在怎样的时代,非常重要。他说:“君子所大者生也,所大乎其生者时也。”(《尊隐》)他显然不是处在一个盛世。他描述自己所处的时代说:“今中国生齿日益繁,气象日益隘,黄河日益为患……自乾隆末年以来,官吏士民,狼艰狈蹷,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又或飱菸草,习邪教,取诛戮,或冻馁以死,终不肯治一寸之丝、一粒之饭以益人。承乾隆六十载太平之盛,人心惯于泰侈,风俗习于游荡,京师其尤盛者。自京师始,概乎四方,大抵富户变贫户,贫户变饿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贱,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以支月日,奚暇问年岁?嘉峪关以外,镇将如此其相望也,戍卒如此其夥也,燧堡如此其密也。地纵数千里,部落数十支……若云以西域治西域,则言之胡易易?”(《西域置行省议》)外则“粤东互市,有大西洋,近惟英夷,实乃巨诈。拒之则叩关,狎之则蠹国”(《阮尚书年谱第一序》)。
这是一个士风萎靡不振的时代。龚自珍指出,“历览近代之士,自其敷奏之日,始进之年,而耻已存者寡矣。官益久,则气愈偷;望愈崇,则谄愈固;地益近,则媚亦益工。至身为三公,为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于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师傅自处之风,匪但目未睹,耳未闻,梦寐亦未之及,臣节之盛,扫地尽矣”(《明良论》二)。“今上都通显之聚,未尝道政事谈文艺也;外吏之宴游,未尝各陈设施谈利弊也,其言曰:地之腴瘠如何?家具之赢不足如何?”(《明良论》一)他们也作文赋诗,“窃窥今政要之官,知车马、服饰、言词捷给而已,外此非所知矣也;清暇之官,知作书法、赓诗而已,外此非所问也。……作书、赋诗者,稍读书,莫知大义,以为苟安其位一日,则一日荣;疾病归田里,又以科名长其子孙,志愿毕矣。且愿其子孙世世以退缩为老成,国事我家何知焉?嗟乎哉!”(《明良论》二)其所作诗文,不过是些不关时世的应酬而已!龚自珍有诗说:“白日西倾共九州,东南辞客愀然愁。”(《怀沈五锡、庄四绶甲》)他认为,处当下时世,应该诗与史合,作关注现实之诗。这是他首要的诗学思想。龚自珍有诗云:“天教伪体领风花,一代人材有岁差。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歌筵有乞书扇者》)“绝忆中唐狂杜牧,高楼风雨定斯文。”(《程秋樵江楼听雨卷,周宝绪画》)他认为,虽然中晚唐诗歌人们认为赶不上盛唐,但其中那些有现实感慨的作品,仍然是好诗。龚自珍对时代分期非常敏感,这里不乏以中晚唐喻嘉庆道光之意。
龚自珍的诗,每将历史和现实结合起来。其有《夜直》诗说:“天西凉月下宫门,夕拜人来第一番。蜡烛饱看前辈影,屋梁高待后贤扪。(累朝硃签及丝纶簿,皆庋床顶,须梯而升。皆史官底本也。)沉吟章章听钟漏,迢遞湖山赴梦魂。安得上言依汉制,诗成侍史佐评论。”描写诗人在宫中夜直,秉烛饱看堆积如山的历史档案。伴随着钟漏声,诗人想到了现实,希望能够向朝廷陈述自己的政治见解。诗里包含了对现实的看法。“诗成侍史佐评论”,诗人认为,这些诗可以和史一起对现实做出评论。有《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之一说:“黔首本骨肉,天地本比邻。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圣者胞与言,夫岂夸大陈?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宗周若蠢蠢,嫠纬烧为尘。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看花忆黄河,对月思三秦。贵官勿三思,以我为杞人。”时世动乱,寡妇织布机上的纬线也会烧成灰尘,但寡妇所担忧的,却在宗周。这也正是诗人的现实忧虑。其又有《乞糴保阳》说:“嫠不恤其纬,忧天如杞人。贱士方奇穷,乃复有所陈:冀州古桑土,张堪往事新。我观畿辅间,民贫非士贫。何不课以桑,治织纴组……”用同样的历史典故,表明对现实的关切。龚自珍更有多首《咏史》诗,一首云:“宣室今年起故侯,衔兼中外辖黄流。金銮午夜闻乾惕,银汉千寻泻豫州。猿鹤惊心悲皓月,鱼龙得意舞高秋。云梯关外茫茫路,一夜吟魂万里愁。”又一首云:“一样苍生系庙廊,南风愁绝北风狂。羽书颠倒司农印,幕府纵横急就章。奇计定无宾客献,冤氛可顾子孙殃?何年秘客搜诗史,输与山东客话长。”前一诗是写黄河决口,震动朝廷,诗人想到了茫茫大地上洪水殃及的百姓生灵。后一诗描写北方动荡,情形危急,应对计议已定,但无人呈报,不知要给子孙遗留下多少祸患。诗人写下这种情景,这种“诗史”只有留待后人去评说了。还有一首云:“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金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繁华绮丽六朝金粉地,官僚不问政事,勾心斗角,滋生了无穷恩怨,而操持政要、占踞高位的却是谄佞的狎客、轻薄的才人。他们面对严酷的思想控制噤若寒蝉,不过写些应酬的文章。诗人希望士人能够振作起来。这显然是当时现实的写照。
龚自珍的有些诗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历史典故,也不以史标题,但有极强的现实性,是典型的诗史合一之作。有诗云:“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己亥杂诗》八三)龚自珍离开京师途中,夜里听到运河边纤夫的号子声,想到自己也曾食用漕粮,不禁泗泪滂沱。有诗云:“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己亥杂诗》一二三)盐政、治河的事太复杂,诗里说不清楚。就说这赋税,太沉重了,百姓不堪承受,恐怕只有不种田了!有诗云:“津梁条约遍南东,谁遣藏春深坞逢?不枉人呼莲幕客,碧纱橱护阿芙蓉。”(《己亥杂诗》八五)鸦片屡禁不止,道光十八年,林则徐去广东禁烟,龚自珍表示坚决支持,并准备随同南下参与策划。林则徐虽办事辛劳,但尚未大功告成。龚自珍有诗云:“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己亥杂诗》八七)龚自珍对世局的忧患非常深重,看到路边的杂耍游戏,有诗云:“卿筹烂熟我筹之,我有忠言质幻师。观理自难观势易,弹丸累到十枚时。(道旁见鬻戏术者,因赠)”(《己亥杂诗》一九)他认为形势正像那“弹丸累到十枚时”。又有诗云:“颓波难挽挽颓心,壮岁曾为九牧箴。钟簴苍凉行色晚,狂言重起廿年喑。”(《己亥杂诗》一四)清政府前景苍凉,他要大声呼喊。
二情感与诗
龚自珍天性多愁善感。他说:“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寒月吟》),“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己亥杂诗》七十)。成年后,情感更加深沉。他说:“少年太飞扬,由哀乐不深。礌硠听高谈,有谛难为寻。风霜欺脆枝,金石成苦音。”(《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漫不诠次,得十五首》)龚自珍常反思自己的情感。当时吴中江沅,出入段玉裁之门,通佛学,龚自珍常从江沅学佛。他很注意佛学对情感问题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