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楚山家出来回到家里,江枫连夜就给白鸥挂电话,说要明天去看她。白鸥颇为敏感,忙问有什么事,能不能现在就在电话里说。江枫说,是有关气象方面的知识,必须当面请教。白鸥这才答应,说明天上午可以到气象局物候观测站去找她。
翌日上午九时,江枫来到位于本市南郊的气象局物候观测站,在办公室里见到了白鸥。
这是一个很幽静的院落,绿树成荫,阳光暖融融的,空气里弥漫着树木花草的清香,一股蓬勃的春意在暗暗涌动。四周静悄悄的,可以听到远处鹧鸪的叫声。办公室里也静得出奇,只有白鸥一个人在值班。白鸥穿的工作服,也是白色的大褂,跟医生一样。
见了江枫,白鸥显得很高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把江枫领进了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小小的房间,说是他们的更衣室,员工们平时会客都到这儿来。江枫发现,这更衣室很整洁,也极静谧,雪白的墙壁上,没有一个窗户,只在房顶上开个天窗;室内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张单人沙发。到这儿来商量事情,绝对不会泄密。
两个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不等白鸥开口,江枫就坦率地告诉她,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事情要找她,今天是特地来看看她的。一言未了,两行泪水就从白鸥颊上滚落下来。她连忙伸手擦掉眼泪,呜咽着说了声“谢谢”,接着便咬住嘴唇,用指头在桌上一个劲地划圈。
由于未婚男子的腼腆和矜持,尽管江枫是赵璧辉家里的座上客,但是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敢从正面端详白鸥。即使他在怀疑白鸥是他的妹妹以后,他也只是从侧面对白鸥多看几眼。现在,丈夫已经弃她而去,白鸥孤身一人,楚楚可怜,再想到她极有可能就是他的妹妹,江枫先前的腼腆和矜持顿时一扫而空。隔着桌子,他用从未有过的沉静和坦然的目光打量她。
此时此刻,她的被悲伤和绝望笼罩的脸是怎样的动人心魄呵!尽管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眼皮虚肿,眼角隐隐透出斑斑泪痕,但是,一种逼人的冷艳和凄美依然凸现在他的眼前。她的脸没有抹过一点脂粉,也没有一点儿修饰加工(就像时下姑娘们热衷的纹眉、涂眼影、埋眼线之类),一切都是她的自然本色。她的皮肤是异常的细腻光洁,宽宽的前额上还留着从胎里带出来的细细的茸毛。她的额头上没有卷曲的刘海,只有直溜溜纷披的乱发。然而,她的两条直插双鬓的剑眉,却在她柔媚的瓜子脸上画出了一团英爽刚毅之气。她的长长的睫毛,弯弯的向上翘起,清晰得根根见肉;它们疏密有致地围住了那双清澈见底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宛如清泉边上一圈丛生的幽兰。
江枫实在弄不明白,如此美丽清纯的女人,赵璧辉怎么舍得抛弃?一想到白鸥完全有可能是他的亲妹妹,他不禁怒火中烧。
“俺想不通,死也想不通,这个千刀万剐的,他对俺怎么会这么狠心!这些年来,俺对他是一片痴心,为了他,俺把自己的一切都牺牲了。……”
江枫脸色凝重,静静地听白鸥哭骂,一面不住地点头叹息。半晌,他喝了口白鸥给他泡的茶水,终于开口了。
“白鸥,我想问你,”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真的一直都没有发现他的行为有什么不正常?”
“俺是嫁鸡随鸡,死心塌地。俺一直是那么相信他,俺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俺怎么能发现他的问题?”
“只要留点儿心,总会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的。比如,他的手机,你查过没有?”
“查他的手机?”她茫然说,“俺不懂手机,俺自己也从来不用手机。”
“这,这怎么可能?”江枫惊异得瞪大了眼睛。“现在,连小学生都有手机。”
“打结婚以来,俺成天守着丈夫,从来不跟别人交往。一年到头,俺从家里到局里,从局里到家里,有啥事在家里拨个电话就够了,要手机那玩意儿干什么?再说,打手机又那么贵。”
“这么说来,你到现在还没有手机?”
“刘子歌不是也没有手机吗?”
“刘子歌?”
“2008年奥运会的游泳冠军嘛!”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特别敬业的女孩,报纸上专门作过报道的。”江枫不禁哑然失笑,“那末,他的电脑,你查过没有?”
“俺连手机都不懂,还能懂电脑?”
“你在单位上班不用电脑?”
“俺是搞物候观测的,靠的是一双眼睛。”
“可是,你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什么都不学。”
“这些年来,俺总以为,只要丈夫有出息,做妻子的也就有前途,因此俺……”她的脸突然红了,“现在丈夫一背叛,俺只落得两手空空,啥也没有了。”
江枫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她的悲剧也许就在这里,赵璧辉正是利用了她的纯真痴心,不会设防,从而为所欲为;他即使真有“第三者”,她也弄不清。
“他对你到底有哪些意见?”江枫问。
“除了说‘感情不合’,就是说俺‘土’,说俺‘野’,说俺‘粗’,说俺‘俗’,说俺‘没有教养’、‘没有品位’、‘不上台面’,给他丢脸。”
“那末,他认为你‘土’在哪儿,‘野’在哪儿?”
“他说俺打扮土,吃饭野,笑起来也粗。别的女人,冬天也会穿花裙;俺一年四季只会穿一条灰不溜秋的长裤。别的女人,一天到晚嚷着减肥,吃饭像猫一样,只吃一小碗;俺呢,顿顿狼吞虎咽的,荤的,素的,有多少吃多少,就像个老母猪。别的女人笑起来,用小手绢掩着嘴,从牙缝里挤出笑声;俺笑起来,咧着大嘴,露出牙齿,歇斯底里,嘻嘻哈哈,笑个没完没了。……”
江枫使劲憋住,好容易不让自己笑出来。
“俺说,你对俺看不顺眼,俺可以改嘛;穿花裙,俺也会,烫头发,俺也会;叫俺勒紧裤带少吃少喝,叫俺闭紧嘴巴不哭不笑,俺可受不了!他说,你是出了窑的砖头变不了了。俺想不通,当初他追俺时,一天一封情书,说牡丹花也没俺生得俏,说天仙美女也没有俺长得俊;那时,他从不说俺土,从不嫌俺野;反倒夸俺朴实、单纯。怎么结婚才两年,他就嫌俺土了,嫌俺野了?为什么他前后说的不一样?到底他前面讲的是真的,还是现在讲的是真的?”她突然从身边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大扎信件,扔到江枫面前,气咻咻地说,“你是大教授、大作家,你给评评理,俺真的是那么土,那么野,那么粗,那么没教养?俺常听别人说,一个年轻的女人,要想把自己的男人拴住,全靠自己的魅力;只有那些没有魅力的女人,男人才会离她而去。这么说来,俺是个没有魅力的女人?一个没有魅力的女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她突然双手捧住了脸,伤心地哭起来。江枫连忙站起身来劝她,却怎么也劝不住,眼泪从她的手指缝里滴下来。
“你不是要我给你评评理吗?我现在就给你评理。”江枫微笑着重新坐下来。白鸥用双手抹着眼泪,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江枫。
“首先让我们来弄清楚什么是‘土’,什么是‘野’?你是做过家庭主妇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土鸡贵,还是洋鸡贵?是土鸡好吃,还是洋鸡好吃?”
“那还用说,当然是土鸡贵,土鸡比洋鸡好吃。今年春节,洋鸡才五块钱一斤,农家的土老母鸡,十八块钱一斤还买不到呢!”白鸥坦然答道,她不知江枫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你知道福建的土楼为什么能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江枫再追问一句。
白鸥似懂非懂,摇了摇头。
“就因为它土!”江枫笑了,“今日之下,这个‘土’字可了不得呵!它代表本色,代表纯真,代表原生态,甚至代表一种文化档次。说白了,这个‘土’字,就是‘真’的代名字!在今天这样的镀金时代,当着冒牌货充斥市场、泛滥成灾,当着洋垃圾招摇过市,大行其道的时候,这个‘土’,就更难能可贵了!你注意到没有,在包装、美容、整形、瘦身成为时尚以后,在满街的姑娘、女士中,你能找到一张完全属于她们自己的脸吗?”
“属于她自己的脸?”白鸥茫然不知所对.。
“对,属于她自己的脸,就像你的脸一样,父母生你下来是什么样子,现在仍然是什么样子。”
“你是说,她们经过化妆、美容,那脸就不是她们自己的了?”
“对啦,对啦!她们有的涂眼影,有的纹眉毛,有的埋眼线,有的割双眼皮,还有的隆鼻子,装假睫毛,这样的脸,能是她们自己的吗?只有当她们晚上回到家里,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时候,悄悄地卸了装,用肥皂洗了脸,才真正恢复她们的庐山真面目。这时候的脸,才基本上是她们自己的。可是,那是什么样的脸呵?那是一张张被化妆、美容、整形糟蹋得不像样子的黄脸!这些姑娘、小姐,都过早地变成了黄脸婆!你没有美容,没有化妆,甚至连最起码的香脂花粉都没擦,你确实土得不能再土了,可是你的脸完全是你自己的,你的美是实实在在的,连一点折扣也不用打!还记得那天晚上,赵璧辉宴请省委组织部的杨处长,杨处长对你的赞美吗?”
白鸥想了想,忽然摇摇头:“俺记不得了。”
“她说你是‘清水出芙蓉’,还说你不用化妆就可以登台唱《贵妃醉酒》。一句话,她夸你是真正的自然美。我觉得她的话说得很中肯。何况,一个女人能当众夸赞另一个女人长得美,这是多么不容易!”说到这儿,江枫颇有几分得意。他深信,凭着自己敏妙的口才和渊博的见识,白鸥一定会深受感动,她的情绪一定会稳定下来。
白鸥果真显出十分感动的样子,一瞬间,她的脸上焕发出一种泯灭已久的光彩,失神的眼睛也发亮了。但是,这光彩没有维持多久,就像被乌云遮住的阳光一样倏然熄灭了。她含着泪嗫嚅道:“谢谢你的鼓励。俺知道,你今天是特地来安慰俺的。你的心软,你赞美俺,完全是对俺的同情……”她忽然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不不不,我绝对不是这个意图!”江枫慌忙站起来解释,“我说的全是真话,你知道,我是最痛恨说假话的。”
“俺知道你的好意,可是俺心里比谁都明白,要是俺真有魅力,赵璧辉还会舍得把俺蹬掉?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俺太土,太野,太丑,没有魅力,拴不住男人……”
“你怎么能相信赵璧辉的话?他的观念完全不对头,他一时昏了头,走进了误区。我相信,只要走出误区,把观念转变过来,他会回心转意的。就为这,我准备今天下午——”
“别别别,你别再去找他了。”白鸥愤然说,“这个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再也变不了了。俺今年才二十五岁,俺这辈子硬是叫他毁了。俺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饶不了他;俺就是死了,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你等着瞧吧,俺说得到,也做得到!”她咬牙切齿,越说越气,竟抓起桌上的那扎情书,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一个劲地踩,顷刻间那扎纸片被踩散了,踩烂了。
江枫怎么也没有想到,魅力对于女人来说竟是那么重要,原来它是拴住男人的法宝;女人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失去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