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江枫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捡来的?捡来的?犹如地震引起的海啸,在平静的海上掀起万丈风涛,猛烈地冲击他的心扉。他心乱如麻,无所适从。百无聊赖之中,他翻开旧日的一本剪报,想再度检视一下那些寻亲的报道,稳住自己的心神。忽然,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跳进他的眼睛——《同母异父兄妹发生畸恋震惊英国》。报道写道:“英国格拉斯哥市28岁男子尼克.卡米隆和22岁的同母异父妹妹丹妮尔.海尼在母亲家里相隔多年相遇时,两人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坠入爱河,陷入了一段令家人朋友震惊万分的畸恋中。英国可克卡迪郡法庭判处这对乱伦的兄妹一年的缓刑察看。这一罕见的同父异母兄妹畸恋案震惊了整个英国。”报道说:“当尼克和丹尼尔在相隔多年后首次相遇时,他们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互相产生一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报道在分析这种畸恋时写道:“据专家称,基因性吸引是一个被证实的心理现象,同胞兄妹或具有血缘的关系的亲戚从小分离后,当他们长大后相遇时,往往会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不仅可以产生于兄妹之间,还可以产生在失散多年的母子、父子之间。”
这篇报道,江枫以前曾经看过,当时只觉得新奇,却并未引起特别的关注。但今天读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报道中说的仿佛就是他和白鸥,他们的情况与这对英国兄妹何其相似啊,尤其是他对白鸥是如此的钟情,如此的迷恋,白鸥也对他同样如此,这种强大的吸引力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相比之下,年龄比白鸥小、学历比白鸥高、爱他的历史比白鸥长的林荫,对他造成的吸引力却远远不如白鸥。这一些,会不会就是所谓“畸恋”的反映呢?他越想越怀疑,越想越害怕。使他感到庆幸的是,幸亏他至今仍守住了那道最后的防线,否则一失足岂不成了千古之恨!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思谋了半天,觉得有必要乘童丽娜在江城的机会,把这个问题弄清楚。童丽娜住在香格里拉大酒店,他决定天亮后就到酒店去找她。
一宿无眠。天一亮,他就起来了。正准备去买早点,家里的电话响了,他以为是白鸥,可接听后竟是童丽娜,那声音居然有点嗲声嗲气:“是江博士吗?我丽娜呀。你起来了吗?”
江枫猛吃一惊,但也不免喜出望外,连忙问:“我早起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相当重要的事要找你,不知能不能请你光临一下香格里拉?”
江枫的心突突突地乱跳起来,他猜想十有八九就是关于白鸥的事,连忙问:“能告诉我什么事吗?”
“唔唔,现在我还……还要保密呢!”童丽娜忽然撒起娇来了,“ 你来了,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江枫一时摸不着头脑,忙问:“什么惊喜?”
“你来了就知道啦!九点钟之前有个客人来看我,你能不能九点半以后在在酒店大厅等我?”
江枫满腹狐疑,想打个电话问问白鸥,因思自己正要向童丽娜打听白鸥的身世,还是不要去惊动她为宜;说不定白鸥也会主动打电话来。可是直到九点钟,白鸥那边却毫无动静。他只好骑上他的电动车赶到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地下停车场停的全是轿车。他转了两圈,实在找不到停电动车的地方,最后不得不停到酒店对面的马路边上。
他停放好电动车,正要转身,却见童丽娜正好送客人到酒店大门口。那客人不是别人,竟是省委组织部长的爱女高明珠!江枫以为看错人了,定睛细看,一点不错,确是高明珠。只见她戴着太阳眼镜,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皮箱,正笑眯眯地同童丽娜挥手告别。几乎在这同时,一辆宝马在她面前嘎然停下,一位颇为彪悍的中年司机走下车来,从高明珠手里接过皮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后备箱,然后审慎地关上盖子,用手按了又按。
高明珠刚走,童丽娜就一眼看到了江枫,忙迎了过来,满面春风地笑道:“哎呀,江博士,刚才我早就看到你啦,堂堂大教授,怎么不开小车,却骑一辆电动车?这与你的身份太不相称啊!”
“我喜欢骑电动车,灵活,轻便,自由,想到哪就到哪,其优越性是汽车不能比的!”江枫实话实说。
“话虽这么说,到底档次不一样啊。你看现在稍有一点身份的人,谁出门上路不开一辆凌志、别克什么的,开宝马的也不稀奇。”
“我讲究实惠,不想摆派头。”
“江教授,我知道,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其实收入并不高,按月工资五千块算,年薪也不过六七万元,实在忒清苦了,哪里还买得起小车呢?拿我们煤矿来说,普通的小老板,一年挣个几百万、上千万的多的是!人比人,气死人!”
两人一路说着,上了电梯,进了房间。童丽娜住的是二十八楼的一个小套,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长江。进了客厅还未落座,江枫就看到长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封面好眼熟,上前细看,原来是他写的长篇小说《江城烟雨》。
“看到了吗?——你的大作,这是我从白鸥的书架上拿来的。写得太精彩了!我昨晚差不多一夜没睡,一口气读了半本!真正是大作家,大文豪,大才子,名不虚传!”童丽娜一进门,那一股热情劲儿明显升温,如果说刚才在外面是春天,那么进了门就一下子变成夏天了。她一边说,一边给江枫泡咖啡。江枫忙摇手,说喝咖啡不习惯,还是喝杯清茶吧。童丽娜笑道:“你们大知识分子平时一心做学问,清苦惯了,一点也不懂享受,要是找个有钱的老婆,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怎么办?”
“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哈哈,”江枫忍不住笑起来,“这倒是一个新的提法!人们从来是怕亲人与自己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你怎么倒过来了?”
“这就是社会的进步嘛!”童丽娜忽然深情地瞟了他一眼,媚笑道,“社会发展到今天,富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不变也得变呀。要是我有缘跟你在一起,我就要让你过现代化的生活,我要给你买汽车,买钢琴,买别墅,我要让你天天喝咖啡。我不许你骑电动车,不许你喝清茶。从今天起,我就要你学学喝咖啡!”她的口气,分明带着撒娇任性的味道。不管江枫愿不愿意,她还是给他泡咖啡。
江枫望着童丽娜,不禁一脸茫然,但既然主人一定要请他喝咖啡,他也只好“入境随俗”,但童丽娜的话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忙问:“童小姐今天召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为了不使对方感到尴尬,他尽量把话说得俏皮一点。
“我请大驾光临,是想跟你商量人生的大事!”童丽娜把调好的咖啡端到江枫面前,自己就在江枫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一双纹了眼线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江枫,脸上霎时浮出两片红晕。她略一忸怩,笑道,“昨天,我同白鸥聊了整整一个晚上,因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同学嘛,说话就特别坦率。我告诉她,这次到江城来征婚,是因为在老家青岛碰了钉子。本来嘛,我从小喜欢我们班的班长,但我始终不好意思向她表白。不久前,他爱人生病去世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赶回青岛去找他。谁知他直到现在,心里仍然恋着白鸥。刚好白鸥又离了婚,他就愈加盯着白鸥不放了。我遭到拒绝,伤心极了,就在青岛请人算了一卦。算卦的师父精通周易,在青岛很出名,人家都叫他‘刘半仙’,他说我命里注定要到江城才能找到归宿,对方至少是个硕士,还是个大学老师。他说,我有钱财,他有学历,钱财配知识,这是当前最佳的婚配。我信了他的话,就到江城来征婚。是白鸥帮了我的大忙,给我登了报纸。两天下来,来应征的人,把这儿的客厅都挤满了,可是我看来看去,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不是年龄大,就是摸样差,而且没有几个是真货,冒牌博士、野鸡教授倒有一大堆——真正的‘假冒伪劣’!他们全是冲着我的钱财来的!……”
江枫忍不住笑了。
“可是,可是,昨天晚上我来到白鸥那儿,一看到你,我的眼前顿时一亮!”童丽娜的脸愈加红了,她连忙站起来,在他的咖啡杯里续了点水,咳了几声,清清喉咙,鼓起勇气说,“真正不好意思,请原谅我实话实说,当时我立即想到,我的归宿终于找到了,‘刘半仙’要我找的人不就在眼前吗?吃过晚饭,你走了,我就向白鸥打听你,白鸥一个劲地夸你,说你是江城大学有名的‘三多教授’,多才,多情,多义,又说你怎么怎么爱她。我说,你一个人,有两个男人爱,我连一个爱我的人也没有,上帝太不公平了。白鸥说,你不是有钱吗?我说,我不要钱,我要人,我拿钱跟你换人,好不好?我倒贴你一百万,给你做嫁妆,你嫁给班长,把江博士让给我,行不行?她笑了,说行啊,你去同江博士商量,只要他愿意,我保证把他让给你。我说,你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到时候可别反悔啊。她说,只要江博士同意,她绝不反悔。她当场同我勾了小指头。……”
“她真的同你勾了小指头?”江枫吃了一惊。
“是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我问她,你为什么愿意让给我呢?她说,她想来想去,总觉得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
“是的,她老觉得配不上你。她说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可你还是个童男子;你是个博士,她高中毕业后只上了两年气象培训班;你年纪轻轻已经是个大作家、大教授,可她还是个普普通通的气象员。将来,你们的差距会愈来愈大。她说的倒是真话。我觉得她跟班长倒很般配!”
“就这样,你就把我叫来了?”
“不不不,我是把你请来的。昨天晚上,我拜读了你的大作,你真是太有才气了,我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在想,要是我俩真的有缘,我会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你,包括我所有的存款。我会让你过上最美好的生活。刚才说过了,我会给你买小车——”
“你认为,金钱可以买到爱情?”江枫嘲讽地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童丽娜的脸突然胀得通红,“江教授,你误解我了。我只是表明自己的一片真心。好像哪个名人说过,爱情和婚姻都得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否则就不会长久。”
“你的一片真心,我完全相信,”江枫诚恳地说,“只是,我骑惯了电动车,喝惯了清茶,让我开宝马、喝咖啡,我无论如何适应不了。”
“适应不了,可以慢慢学嘛,谁一生下来就会开小车、喝咖啡?”童丽娜的眼睛盯住了江枫的脸,说话的声气变得愈来愈真挚,愈来愈恳切,“江博士,也许你嫌我们做生意的人文化素质不高,可是说心里话,真正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并不是你们知识分子自己,而是我们这些文化素质不高的生意人。我们文化不高,我们才渴望文化;我们不是文化人,我们才更喜欢文化人。像你这样的有头有脸的大文人,要是碰上了我们,才是真正的造化。我们会像对亲爹亲妈那样爱你,我们会像对心肝宝贝一样疼你,我们会像对菩萨、上帝一样敬你。”
这番话,合乎情,合乎理,出之于一位生意人之口,实在是江枫先前不曾想到的。在这之前,他总以为这个晃荡着金耳环的女子, 这位号称家财千万的暴发户,素质肯定不高,见识必然浅薄,然而,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有道是,不是孙大圣,不上花果山,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她能快速富裕,必定有她的能耐和诀窍。想到这些,他不免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了。他甚至颇为自己刚才说过的嘲讽的话感到失悔。但不知她何以会跟省委组织部长的千金相识?刚才高明珠手里拎的皮箱沉甸甸的,而且还让专门的驾驶员保驾护送,可见里头的东西非同寻常,——不是现金,便是文物、古董。即此一端,童丽娜的来头不可小觑。她爱文化人,也许出于一种真诚的向往,对此是不应当鄙薄的。何况是,油多菜不坏,礼多人不怪,对于她的示爱,他本来打算当面回绝,现在却深感踌躇了。不管怎样,每个人都有追求爱的权利,这权利是人人都必须尊重的。
“我觉得,你刚才的这番话,完全是发自肺腑。承蒙你这么看得起我,把一片真心掏给我,我确实非常感动。”他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恳切,“不过,感情问题,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一下子无法做出决断。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至少同白鸥商量一下?”
“江教授,听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童丽娜绯红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正如你所说的,我完全是一片真心。你要好好考虑,也完全是应该的。不管你考虑多久,我一定等你的回音。”由于过分激动,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想顺便问你一件事:昨晚,你同白鸥谈到小时候的绰号,白鸥有个绰号叫‘捡来的夜明珠’,这是大家随便说说的吧?”江枫喝了一口咖啡,摆出一副随便聊天的轻松样子,笑着说。
“那当然,大家都是跟她闹着玩的,因为她长得太水灵了,不光是红口白牙、细皮嫩肉的,还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男孩见了,都会心跳;女孩见了,个个嫉妒。偏偏她妈妈是个小眼睛、单眼皮,一些女生就在背地里挖苦她。”
“你见过她的爸爸吗?”
“没见过。可我见过她爸爸的大照片,就贴在我们秀水镇镇政府门口光荣榜上。他是我们乡和青岛市的劳动模范,还是个气象专家呢!”
“她跟他爸爸长得像吗?”
“这,我可说不好。他爸爸管气象,跟老天爷打交道,长年累月在露天野外,风吹日晒,皮肤黑油油的,人长得很粗气。”
江枫听着,尽管脸上仍挂着笑,但抓着膝盖的双手却愈抓愈紧,以至于抓得双腿都微微发抖。他多么希望白鸥长得像她的父亲啊,但是童丽娜的话却含糊其辞,不置可否,甚至有一点否定的意思。他很想问一句‘白鸥的眼睛同她爸像不像’,一想,这么露骨的询问势必会引起童丽娜的疑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抬手看了看手表,略一迟疑,终于站起身来了。
“江教授,时间不早了,我想请你在这儿吃顿便饭,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童丽娜连忙也站起来,双手抓住了江枫的膀子,一个劲地挽留他。
“不客气了。我想早点回去跟白鸥商量,一旦定下来,马上告诉你,好吗?”江枫好不容易挣脱了童丽娜的挽留,快步走出了她的房间。走到电梯口,想不到童丽娜又追了上来,一定要送他到到楼下。到了楼下,她又一直把他送到马路对面,直到他骑上了电动车。
他扭过头去,挥手跟她告别,却见她深情地笑着,红着脸,给了他一个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