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丽娜到傍晚六点多钟才姗姗而来,她在电话里说是与应征者约会耽搁了时间。进门以后,江枫发现,白鸥的这位女同学要比登在晚报的照片更摩登富丽,她的个子本来并不高,但是因为穿了一双后跟足有五寸高的高跟皮鞋,再加上那海螺般的发髻盘得像一座小山,这就使她的身高超过了一米七,几乎与白鸥一般高挑。她的皮肤不算白嫩,但因为化妆得体,脸色便显得丰润鲜艳,富有青春活力。她的眉眼端正而秀媚,小巧的嘴巴总是笑眯眯的,使人一见面就会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看到江枫,她极有礼貌地弯腰鞠躬,高高举起柔软的小手,与江枫的手握住,不紧,也不松。她笑声轻清,说话柔婉,那仪态就像一位颇有教养的日本女郎。可惜那一对在她耳边不住摇晃的金光闪闪的大耳环,扯得耳朵沉甸甸地往下坠,给她平添了几分商家女子的浮华和俗气。人总是摆脱不掉被自己的职业和境遇打上的烙印。
两位少女时代的同窗好友久别重逢,就像不久前白鸥与班长通话一样,一时间真有说不完的话,要不是江枫提醒白鸥马上开饭,她们说不定会一直会絮叨下去。不一会,江枫将白鸥做好的四个冷盘、四个热炒全端上了餐桌。四个冷盘是:盐水花生,酱炖黄豆,醉泥螺,“悄悄话”。这“悄悄话”,是白鸥新近从他们最喜欢去“农家小院”移植来的,乃是猪舌头与猪耳朵的拼盘。四个热菜是:红烧海螺,清蒸鲈鱼,鲜蛤炒蛋,炒菠菜。最后是一道汤:雪菜黄鱼羹。白鸥说,黄鱼羹是一道标准的宁波菜,是她在林帆教授家休养期间,从林帆的夫人余群那儿学来的。
看到白鸥做了那么多家乡菜,童丽娜喜得眉开眼笑。她说,这些年在外闯荡,上饭店、吃馆子早吃腻了,尤其是在山西,常年吃不到海产品,做梦都在想美美地吃一顿鲜蛤炒蛋,今天一见这个菜,早忍不住流口水了。白鸥的胃口本来极佳,今天见到老同学,愈加高兴,两个人喝着红葡萄酒,连连碰杯,眨眼间就把一盘鲜蛤炒蛋吃了一大半。
江枫尽管也喜欢吃海鲜,但面对满桌佳肴,却对两个菜特别钟情,一个是酱炖黄豆,一个是红烧海螺。这两个菜都是他从小最喜欢吃的,也是他母亲的拿手好菜。那时家里穷,平时吃不起荤腥,家里种了黄豆,就把黄豆当成了家常菜。他清楚地记得,勤俭能干的妈妈喜欢自己做甜酱,她把揉好的面团切成小块,放进酱缸,泡上盐水,天天放到阳光下曝晒,不消半个月,酱就做成了,甜滋滋的,鲜美极了。妈妈就用这甜酱做酱炖黄豆。每一回,妈妈总是把黄豆放在清水里泡得胖乎乎的,然后装在瓦罐里,放在锅膛里炖得透烂透烂,最后再拌上甜酱,炖在饭锅上。饭煮熟了,酱黄豆也炖好了。揭开饭锅,随着一股扑鼻的饭香,那酱炖黄豆的美味也蓬蓬勃勃地散发出来,氤氲满室。端到桌上,一家人围住了那碗酱炖黄豆吃得津津有味。酱不必说,那股鲜美劲是任何商店的酱都比不上的;而黄豆,是那么饱满、肥大,特别是火功到家,炖得透烂,肥滋滋,糯笃笃,细腻之极,几乎用不到咀嚼,入口便化。一家人常常这样,围着那碗酱炖黄豆,边吃边夸,赞不绝口。尤其是三四岁的妹妹,吃惯了酱炖黄豆,别的菜都不想吃了。有时妈妈没有做这菜,妹妹便吵着说:“酱黄豆,俺要酱黄豆!”至于烧海螺,同样是因为妈妈的那双巧手,在火候上下功夫,煮出那股子糯劲来,使人越吃越美,百吃不厌!然而,令江枫不胜遗憾的是,自从离开了老家,离开了母亲,他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酱炖黄豆和红烧海螺了,即使偶尔吃到这两个菜,那黄豆,那海螺,全是硬帮帮的,那种肥滋滋、糯笃笃,香腻满口的韵味再也找不到了。
啊,酱炖黄豆,红烧海螺,那童年时代最美好的旧梦,何时方能重温呢?
然而,今天,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白鸥家的餐桌上,他无意中吃到了这两个菜,一开始他只是试探着尝一点,他并不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不相信在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人能做出跟她母亲一样好吃的酱炖黄豆和红烧海螺,可是几筷子吃下去,他惊奇了,这不就是他妈妈当年做的酱炖黄豆和红烧海螺吗?怀着莫大的惊喜,他细细品味,一点不错,那酱炖黄豆炖得透烂,肥滋滋,糯笃笃,细腻之极,几乎不用咀嚼,入口便化。红烧海螺呢,同样有一股香糯肥腻的口感,叫人越吃越想吃,简直放不下筷子!
人生在世,还有比找回童年时代的美好感觉更令人欣慰的吗?
“啊,太美了,你这黄豆和海螺真是美不可言!”他望着白鸥,激动得挥舞着手里的筷子,不绝口地夸赞,“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好的菜来!”
“嘻嘻,你也这么说!这两个菜,可是俺的传统手艺呀,连赵璧辉那么挑剔的上海人也说好吃。童姐,你尝尝!“
童丽娜舀了一勺酱炖黄豆送到嘴里,才嚼了两下,就叫起来:“哎呀,真好吃!又肥又糯,香喷喷的,还有一股甜味!白鸥,你这是怎么做的?”
“这里头可有秘方呢!等吃完饭,泡了杯茶,俺再慢慢告诉你。学会了烧几个好菜,将来伺候丈夫可有本钱啦!”说着,朝江枫瞟了一眼,得意地一笑。
江枫望着她深情的目光,想到这辈子将永久享受这美味佳肴,心里比喝了蜜糖还要甜。
“还记得吗?我们班上差不多每个同学都有绰号,你的绰号还不止一个。”童丽娜吃着海螺,忽然笑起来,指着白鸥说,“有一次春游,你妈妈给你摊了一大饭盒鸡蛋煎饼,足够两个人吃的,想不到你一口气吃了个精光。从那时起,大家就叫你‘白吃’。想不到你现在胃口还是这么好,而且还会做出这么好的菜!”
“你的绰号,现在不也应验了?——‘小财迷’变成‘大富婆’啦!”白鸥也笑着反唇相讥。
“白鸥还有哪些绰号,能说来听听吗?”江枫兴致勃发,忙把脸转向童丽娜。
“‘夜明珠’,多美的绰号!——这是我们班的班长给她起的。他说她走到哪就亮到哪,学校里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美的人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为她害了一辈子相思病!到现在还在苦苦想着她呢!”
“童姐,别胡说八道!”白鸥的脸突然红了。
“‘夜明珠’后来又被加上了三个字——‘捡来的’。”童丽娜说得起劲,也不看白鸥的脸,只顾一个劲地往下说,“那是下雨天她妈妈来学校送伞,大家发现她妈妈一点也不像她,有人就开玩笑说,你长得这么美,一定是你妈捡来的。从此,‘捡来的夜明珠’就传开了。”
“你再胡说,俺可就不饶你了!”白鸥瞪了童丽娜一眼,说着就要过去朝她她胳肢窝呵痒。
白鸥还未动手,童丽娜早咯咯咯笑起来,一面用筷子去挡,一面说道:“你怕啥?大家不都是形容你长得美吗?要是上帝也让我长得像你这么美,我宁可不要这千万钱财,江博士,你信不信?”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枫仿佛头上突然挨了一记闷棍,被打得昏昏沉沉。捡来的?捡来的?捡来的?……一连串的问号,像袅袅的水波,在他本来早已平静的脑海里扩散开来,激起了层层涟漪。捡来的!这是她中学的同学无意中泄露的秘密啊,其权威性乃是别的人无法比拟的。他即刻想到了白鸥腿根上那个蹊跷的伤疤,尽管白鸥说是被狼咬的,但并无像样的佐证,至今仍是个谜。而今天白鸥显露出来的烧菜手艺,竟然与他的母亲如此相像,这就愈加不可思议了!虽然妹妹失踪时只有四岁,她不可能学到母亲的烧菜本事,但是她从小吃惯的那种口味,难道不能引导她反复琢磨,复制出同样的菜肴来么?啊啊,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但是此刻,他绝对不能表露出来,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做到不动声色。他就像一名临时被拉上台去救场的演员,凭着惊人的毅力,强装笑颜,生硬地应付着令自己尴尬不堪的场面,艰难地周旋于两个久别重逢的女人之间,好不容易陪她们吃完了一顿晚饭。
晚上,白鸥要与童丽娜说说话,江枫乘机抽身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