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北京,天高云淡,晴空一碧。白天虽然热一点,一到晚间,便暑气全消,大街上凉风习习,爽适宜人。一个关于社会科学的国际学术交流活动正在这里举行。江枫也有幸被邀请参加这一盛会,在开会之前两天就到达北京,住进了城西的友谊宾馆。
近日,北京显得比往日更加热闹。因为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将要在七月二十二日上午发生,经广播、电视煽情般的宣传,市民、学生的天文爱好热情顿时直线上升,以至于在短短几天内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大街小巷,无人不谈日全食,商店里日食观测眼镜简直卖疯了;那些天文爱好者,无论大人小孩,成群结队,四处活动,狂热追逐,要寻觅最佳观测点。遗憾的是,本来可以看到日全食的东南沿海、长江下游,天气预报却宣布那一天是个阴雨天,一台轰轰烈烈的大戏,被泼了一大盆冷水,只能偃旗息鼓,再也唱不起来了。然而只能看到日偏食的北京,届时却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于是,离北京不算太远的天文爱好者们,立即调整方向,移师北上,浩浩荡荡开进北京城。江枫他们的大会也宣布,到时候要让所有的中外与会者都能看到“太阳被月亮一口吞下大半个”的奇观。
令江枫特别起劲的是,他可以借此为由头,与白鸥保持联系。他明知江城看日全食已经没戏可唱了,但他每天还是至少跟白鸥通一次电话,向她询问天气变化情况,根据“天有不测风云”的惯例,老天爷会不会回心转意,看日全食有没有新的转机。白鸥倒也不厌其烦,如实汇报。自然,她明知道江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她还是很乐意将自己的最新情况告诉江枫。
这是七月二十一傍晚。江枫吃过晚饭,给白鸥挂了一次电话。电话里传来很喧嚣的声浪。白鸥告诉他,她们正在一个饭店为田薇薇开生日派对,一共八个人,全是清一色的女孩,连带去的宠物狗都是母的。江枫听到她的手机里传出一阵阵女孩的呛咳声,忙又问怎么回事。白鸥笑了,说是田薇薇正给每个女孩发烟,有几个女孩不会吸,呛得拼命地咳嗽。江枫问,那你吸了没有?白鸥说:“她们正动员俺呢,俺才不碰这玩意儿呢!”
江枫握着手机,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这个生日派对显然有点不正常。他心中一动,仿佛有一种预感:今天晚上说不定要出事。他便在电话里悄悄地说道:“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有话对你说。”白鸥大大咧咧地答道:“你有话就直说嘛,何必神秘兮兮的!”江枫急了,吼叫道:“你跟她们粘在一起,叫我怎么说!”白鸥僵立着不动。江枫只好压低了嗓子说:“我觉得你们的活动不大正常,你那儿是个是非之地,你最好马上离开。那天,我塞在你门缝里的诗,你该看到了吧!”白鸥这才柔声笑道:“看到了,我都能背出来了!”才说了这么一句,就将手机关了。
江枫心里不是滋味。同房间的室友是一位社科院的研究员,一吃过晚饭就在灯下修改发言稿,此刻抬起头来,用惊异的眼光望着他。江枫一向很自爱,生怕打扰了别人,便跟室友打了个招呼,抽身走出房间。此刻,他已经下了决心,今晚务必要让白鸥离开那地方;不管白鸥接不接电话,他要不断地给她打,直到她真正离开那是非之地为止。主意打定,他索性乘车往西单的方向去。马上要欢庆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了,首都的面貌比起奥运会时又有新变化,他要顺便逛逛街。
北京夏日的傍晚是迷人的。太阳已经沉入了西山背后,回光返照却把奇形怪状的夏日云头染成了瑰丽的胭脂红。晚风在轻轻地吹拂,云朵都在向着西方的天宇聚集,接着又分散开来,变幻成五彩缤纷的云锦。转眼间,这云锦又蔓延、扩展开来,铺满了大半个天空,伴随着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艳丽得宛如孔雀开屏。这光景使江枫想起了鲁迅先生的散文《好的故事》。这篇文章,他不知读了多少遍,其中有些段落他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而此刻变幻多彩的北方的天空,与鲁迅笔下的越中水乡风光何其相似啊:“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
人须得学会自我排解。欣赏着夏日的晚景,吟哦着鲁迅的文章,江枫适才沉重的心境顿时轻松了不少;来到西单时,站在宽阔的长安街头,望着巍然耸立在暮色中的电报大楼的壮美身影,他不禁释然了。他想,他刚才也许是多虑了,现在的女孩就是喜欢赶时髦。他在巴黎的街头就曾看到许多妙龄女郎旁若无人地一边走路,一边抽烟,抽完了烟,将长长的烟屁股随手扔在马路边;白鸥她们在生日派对上抽烟,也许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至于说到同性恋,也找不到更多的依据。“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想到这两句话,不由得耸耸肩膀,暗自窃笑了。
但是,来到电报大楼门口,他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已是八点三刻了。白鸥她们还在那饭店吗?看看手机里的电只剩下最后一格了,他买了张五十元的电话卡,就给白鸥挂电话。电话通了,但白鸥不接。他有些着急,便不停地拨号。拨了将近十分钟,电话里始终是“对不起,您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他想,她们一定是在跳舞了,手机根本不在身上,索性等一会再拨吧!他便从电报大楼里走了出来,在街上转悠,看长安街上来来往往疾驰的汽车,看斜对面长安大戏院闪烁的霓虹灯。好容易熬到九点半,他又走进电报大楼。但白鸥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他不由得烦躁起来,觉得情况似乎有点不妙。但一面又不得不宽慰自己:才九点半嘛,还不算晚;何况这是在过生日,难得!他决定放宽尺度,过一个钟头再来挂电话。但整整一个小时到哪儿去消磨呢?他信步走出电报大楼,往西单方向走去。
街上依然是人流涌动,热闹得很。北京的晚间要比白天神秘多了。在朦胧的灯影里,在黑沉沉的树丛里,时不时会冒出两个人来,像妖精打架似的,紧紧地搂在一起,冷不丁地把你吓一跳。江枫忽然想起在江城的城墙前、大树下被白鸥硬逼着亲嘴的窘境,不由得失笑了。曾经有过的男欢女爱,不管当时多么别扭,多么尴尬,一旦回想起来,总是回味无穷,令人神往。而如今,白鸥连他的电话也不愿接了,世事的无常,委实令人嘘唏!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走进商场,无目的地闲逛起来。北京的商店,商品比全国任何地方都要丰富,在雪亮的灯光下,真个是琳琅满目,层出不穷,看得人眼花缭乱。江枫平时最怕逛商店,进去不久他就会头晕,今天则不同了,他是为消磨时间而进去的,每一种吸引他的商品他都看得很仔细。比如在珠宝柜台,他就盯着一个白玉观音的挂件欣赏了好一会。那观音经过精雕细刻,栩栩如生,叫人怦然心动,但开价竟要两万五千元,讨价还价的结果,还要两万元。他想,要是将来有缘,能与白鸥喜结连理,他一定要亲手将这尊玉观音挂在白鸥的胸口。……
珍惜时间,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打发时间,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江枫看了好几次手表,离十点半还很远。他干脆不去管它了,到十点一刻就朝电报大楼赶。走到大楼门口,大楼顶上的大钟才十点二十分。他没有想到,这回白鸥竟一下子接了他的电话,让他大喜过望。白鸥告诉他,她们一直在跳舞,有几个不会跳的还请她当教练。她的手机放在包里,包放在存包的箱子里,因此听不到外面打来的电话。此刻大家都很兴奋,田薇薇更是兴致勃勃;跳累了,她就给大家发香烟,还给大家吃花旗参含片。今晚,她们也许要跳到半夜三更,田薇薇已将她们的住宿都安排好了。
江枫吃了一惊,连忙问:“香烟你抽了?”
白鸥说:“俺早说过了,俺不碰那玩意儿。”
“那花旗参含片你吃了没有?”
“俺身体这么棒,还要吃补品干什么!”
“除了这两样,她还给你别的什么吗?”
“好像有一种圆圆的药,是提神的——”
“什么!”江风突然吼叫起来,“你吃了吗?”
“俺连花旗参都没吃,还会吃这个?”
“那、那、那是毒品,说不定是摇头丸之类。”江枫有些气急败坏了,他厉声喝道,“你马上离开那儿!你不能跟她们在一起了!你马上得走!”
“哼,看你说得神乎其神!几个女孩聚在一起跳跳舞,就犯法啦?俺看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她大声嚷着,又把手机关了。
江枫急得直跺脚。他大汗淋漓,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白鸥的手机,白鸥只是不理不睬。此时此刻,他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一下子飞到白鸥的面前,把她从舞场上拖将出来。
他失魂落魄地从电报大楼走出来,决计过一会再打电话。望着街上浓重的夜色,他简直无所适从,心乱如麻。自从与白鸥交往以来,他已经当了不知多少回热锅上的蚂蚁了;想不到白鸥离他而去后,他还是挣脱不了这热锅上的蚂蚁的命运!他发现白鸥最大的缺点就是自以为是,头脑固执,个性太强。这个毛病不改,总有一天要吃大亏!
正彷徨间,他发现昏暗的路边有个书摊,摆着不少书籍和报刊,一个小伙子在书摊前整理书报。又该打发时间了。他拿起一份《报刊文摘》,漫无目的地翻开来,只见上面一行标题是《文化老人:热热闹闹里的孤单》,原来写的是刚去世的季羡林。他的眼睛在那文章上移动,心里却在牵挂着白鸥,看了半天,也不知文章里说些什么!他又翻开最新的一期《报刊文摘》,下决心浏览一篇叫《国庆大阅兵的新亮点》的文章,但从头读到底,还是目中无字,不知所云。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电报大楼,值夜班的营业员分明在用怪异的眼神瞟他。看看时间已过了十一点,他决定给白鸥挂最后一个电话,如果她不接,只好听天由命了。
人在倒霉时会特别相信迷信。江枫也不能免俗。都说“八”是个吉利的数字,他便从“八”开始倒着数,一直数到“一”,接着便马上拨白鸥的手机号。
他他万万想不到,白鸥已经回到家里了!她是在家里接他的电话。
“啊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高兴得仿佛凭空捡了个宝贝!要是白鸥此刻就在他身边,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跟她紧紧拥抱!
白鸥告诉他,这些天来,她对田薇薇也产生了怀疑,怀疑她身上有毒瘾,因为她时不时会无端的打哈欠,流鼻涕,一个人悄悄地躲到卫生间,把门关得紧紧的;出来后立时精神抖擞,神采焕发。今天在生日派对上,她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那圆圆的药丸就是摇头丸,给江枫一点,顿时点醒了。她心里着急,又不好声张,便虚晃一枪,骂江枫是神经病,把手机关了,依然不动声色地跳舞。过了一会,她推说“老朋友”突然来临,身体不舒服,提前退了出来。
“啊,你真是了不起!”江枫心情激动,忍不住一个劲地夸赞,“你的个性那么强,我总以为你会一意孤行,意气用事,想不到你头脑冷静,是非分明,在关键时刻一点也不糊涂!要说这世上有绝顶聪明的女子,那就是你!”
“说什么‘头脑冷静’,说什么‘绝顶聪明’,还‘一点也不糊涂’呢!俺不要听你那恭维话!”白鸥愤愤地说,“俺还不是一意孤行、意气用事、糊里糊涂地爱上了你,受了你的骗,上了你的当!”
“等我回到江城,我要再次登门向你负荆请罪好不好?”江枫不禁放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