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傍晚,江枫的会议结束了。在这之前,他就预订了这天黄昏回江城的航班。会议一结束,他便登上飞机,马不停蹄赶回江城。
就在田薇薇开生日派对的第二天,江枫接到白鸥的电话:那天夜里,白鸥离开舞会不到半个小时,田薇薇她们便撞在公安局“扫黄打非”的枪口上了,一行七人,全部被带进了看守所。尿检的结果,七个人全部吃了摇头丸。翌日,白鸥也被接受传讯,幸亏她对毒品确实没有染指,经当事人证明,这才免除了被拘留的处分。为这事,她连肠子都悔青了。思前想后,她在电话里哽咽着说:“俺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想不到……多亏你写了那首诗,提醒俺……”一听到这两句话,江枫在为白鸥难过之余,不免生出一丝快意。但是,电话里接着传来的是:“俺知道,这世界早已容不下俺了,俺再挣扎也没用!你说,哪儿才是俺的真正的归宿呢?”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那凄厉的哭声,使他即刻想起鲁迅在小说《孤独者》里形容的主人公魏连殳的痛哭:“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噑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江枫的心揪紧了。
“难道你没有想到,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在被你误解以后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你吗?”他用无限深情的语气说。
“可惜,你的心早已被另一个女人占领了。人活在世上,最起码要讲良心,俺不想把你抢过来。”她幽幽地说。
江枫知道,不管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白鸥都不愿失去自尊,她骨子里始终保持着她的那份与生俱来的傲岸和倔强,她至死不会乞求别人的怜悯。一想到她曾经有过的跳江的冲动和那把至今仍藏在枕头底下的尖刀,他不寒而栗了!
“不管怎样,你等着我回到你的身边,我会向你作出让你非常满意的解释。”江枫几乎是反过来乞求她了。
“好吧,俺等你。不过,俺不要你的怜悯,更不愿夺走别人的爱!”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江枫的航班是晚上七点多钟降落在江城机场的,江城大学的汽车将他接回学校,已是八点钟了。江枫一下飞机,就给白鸥打了电话,叫她在家里等他。来到“教授乐园”,爬上那陡峭的三十六级阶梯,他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此刻,一轮新月早挂在东边的天上,在幽蓝的天空中吐出水银般明亮的清辉。天气显然是雨后初晴,尽管已到伏天,晚间的空气却分外的清新凉爽。一丛丛幽深的凤尾竹沉浸在月光里,银色的光雾与朦胧的路灯交融在一起,照见竹影深处闪烁明灭的萤火虫,那迷人的光景简直像一首诗!
江枫的心情真是出奇的好。他是千里迢迢赶回来重新收获爱情,收获幸福的。自从白鸥离开他以后,他在失落和迷惘的油锅里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煎熬。现在总算苦尽甘来了。唯一使他感到棘手的是,在傲气十足但又身处困境的白鸥面前,应该如何表现才不至于伤了她的自尊?特别是他向白鸥一再许愿保证使她满意的那个“解释”到底如何兑现,却使他颇伤脑筋。凭良心,他绝对不能为了取悦和讨好白鸥,而去伤害对他一往情深的林荫。
他打算回家放下行李后再到白鸥家去。但是,在迷雾般的月光下,在通往自己家中的小路上,他猛然发现一个人影在徘徊,那窈窕颀长的身材很像是白鸥。莫非她在家中等不及了,跑出来察看动静?然而走到近前,他发现她的打扮有些怪异,原来一向盘在脑后的发髻像瀑布般披散下来,搭在肩膀和背上,在晚风中飘拂,那模样可谓绝对的时尚,但在江枫看来却像一个幽灵在游荡。她的身子背着他,从她的潇洒的披肩发看来,她又有点像林荫,但林荫身材纤细,没有如此凹凸有致的曲线美。水银般的月光撒在她的披肩发上,江枫凝神细看,这才看清了,那头发不是黑色的,而是时下最流行的棕色。今日之下,只要你走上大街,你就可以看到满街的时髦女子全是这样的头发,活像栗色战马的鬃毛;从背影看个个都像洋妞,转过身来,一张张全是中国脸。清纯如白鸥这样的女子,也会如此做吗?
然而,也许是听到了江枫的脚步声吧,那幽灵般的背影转过身来了。接着他便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喊:“啊,你回来了?”那声气果真是白鸥!她扑到他的面前,仰起脸来看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依然是那么明亮,那么火热。她告诉他,她已经在这条通往他家的小路上走了十几个来回了。江枫放下行李,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抓得紧紧的,唯恐她插翅飞去;他又惊又喜,借着月色和路灯仔仔细细地看她,他觉得她是那样的亲切,同时,他又感到她是那样的陌生。他发现她的眉毛都变了,原来两条清秀英爽的剑眉被修得又细又长,像两条弯弯的虹,与时下一味追求时髦的女子没有两样!
“你看俺变了吧?你喜欢俺这样的打扮吗?”白鸥试探着说。
“是的,你变了,变得我差一点认不出来了。”他审慎地说,他怕一见面就让她不高兴,但是他的话依然掩饰不住他的失落和伤心。
“你好像不大高兴是不是?”白鸥明显有点失望了。
“你愿意我讲真话吗?”他说。
“当然,俺就是想听你的真话。俺今晚就是为了听你的真话才到这儿来等你的。”
“那好,你跟我到家里去,我要好好地跟你说说心里话。”江风脸色严峻,他拎起行李就往家里走去。
白鸥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路沉默,谁也不说话。白鸥的心跳得很厉害,她不明白江枫为什么会突然不高兴。
江枫开了门,两个人就站在客厅里。江枫既不让座,也不泡茶,这样的气氛完全出乎白鸥的意料。
“在见到你之前,我非常高兴,我晚上都睡不着觉,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到你的面前。”江枫开门见山地说,“但是,恕我直言,当我见到你以后,我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我实在不敢相信,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把头发染得金黄金黄的女人就是你!”
“俺这头发怎么啦?你不喜欢?看你的脸拉得多长!你这回出去吃了枪药啦?”白鸥眨巴着大眼睛,一个劲地盯着江枫,大惑不解地说,“现在外面的女孩不都染成这样的颜色,为什么俺就不能染?”
“是的,你不能这么做!”江枫的口气忽然变得强硬了,他自己也为这种强硬感到吃惊,“你想过没有,在这之前,你是多么的清丽纯真!这些年来,在这个被所谓新潮淹没了的大城市里,在年轻美貌的女子中间,再也找不到一张爹妈给她们的本色的脸蛋了,听说牡丹花艳丽,她们全把自己整成了牡丹;听说玫瑰花时髦,她们又把自己整成玫瑰。唯有你,始终是一株独具一格、清丽高雅的出水芙蓉。连你的前夫都曾夸你是纽约的中央公园,可想而知,像你这样清纯的女子在今天是怎样的难得,怎样的稀罕。你是茫茫人海中的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啊!可是你竟然随波逐流,迷恋虚荣,明珠投暗,自己毁坏自己!好端端的黑头发,为什么要变成黄头发?好端端的中国人为什么要冒充外国人!……”
白鸥一下子懵住了。她压根儿也没想到情况会变得如此严重。她扑棱着大眼,惊骇地望着江枫,咕哝道:“不就是染一下头发,修一修眉毛吗?”
说起眉毛,江枫愈加恼火了,他再也遏制不住心头的怒气:“亏你还满不在乎呢!你自己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原来是两条多么好的眉毛啊,那么秀气,那么英爽,一种纯正、明净的气概洋溢在你的眉宇之间,可是现在,你把眉毛修得又细又长,还要弯成弧形,跟时下那些三、三——”他满脸通红,连忙噎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连连摇头,只见两汪热泪在他眼眶里闪烁。
“像个三陪女是不是?你干脆把话挑明了,何必这么躲躲闪闪的!”白鸥也来了气,她瞪着眼睛大声说。
“我实在没有想到,我们才一个多月不在一起,你会变得这么厉害!看来,这不能怪你。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你一个来自乡下的女子,不管你原来多么清纯,又怎能经得住诱惑呢!”
“是的,俺不是南京路上的好八连,俺不是霓虹灯下的哨兵!俺经不起诱惑,俺犯了天条,杀头、枪毙,随你怎么发落吧!”白鸥万分委屈地望着江枫。这个吃软不吃硬的女人,原来是怀着满腔激情来接江枫的,实指望会从江枫那儿得到意外的惊喜,想不到江枫非但没有一句知疼着热的好话,反而一见她就变了脸,把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这叫她怎么接受得了!“哇”的一声,她扑在沙发上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