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端午节了。
先前,江枫从赵璧辉那儿得知,白鸥的生日是农历端午。他心下盘算,这倒是个与白鸥重归于好的机会。一大早,他便悄悄跑到江城步行街一家最好的花卉店 ,花了三百多元钱,买了个店里最漂亮的大花篮,并一再嘱咐,务必把其中一些普通花剔除,换上九十九朵新鲜的玫瑰,他可以再加三百块钱。花卉店一口答应。花店问明对方是过生日,决定给花篮插上“生日快乐”的牌子。江枫将白鸥家的地址留给了花店,却不留姓名,为的是要让白鸥自己猜测,得到一份惊喜。
到十点钟光景,估计那花篮早已送到了白鸥家里,他便给白鸥打电话,笑嘻嘻地祝她生日愉快。电话里传来很噪杂的笑语声,看样子白鸥家来了不少客人。白鸥非常客气,竟称他“江老师”,说是谢谢他的祝福,但对花篮的事,却只字不提,没说上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江枫好生纳闷,心想白鸥是个爱清静的人,从不招摇,这回一个普通的生日,怎么邀来这么多客人呢?会不会是“班长”带着一帮老乡上门来了?
到中午时分再去电话,白鸥家依然是笑语喧哗,其间还夹杂着碰杯的叮当声,白鸥不耐烦地说了声:“有客人,正忙着呢,别老来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白鸥一反常态,投身社交,行动诡秘,会不会是对他的一种报复呢?他觉得很有这种可能。当然,这不失为一种自我宣泄,但弄得不好,深陷其中,变成自我麻醉,甚至与人同流合污,岂不危乎殆哉!何况她有可能是他妹妹这一点还没有最后排除。作为一个哥哥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妹妹一步一步走向堕落呢?一想到此,他竟有点坐立不安了。本来他早就计划好了,中午要请白鸥到“老广东”去吃饭,晚上与白鸥一起乘地铁到郊外新开张的“火红的年代”餐厅去见识一下“文革”时代的狂热,让这个生日给白鸥留下强烈而又别致的印象。现在看来,这个一厢情愿的美好计划只能是胎死腹中了!
好容易熬到下午三点钟,他不顾白鸥有可能对他的恼怒,再一次打电话给她。这一次,白鸥家里沉寂了,白鸥好像正忙着收拾家宴的残局。令他大感意外的是,白鸥此刻竟允许他到她家里去,说是还有大半个生日蛋糕剩下来了,她尽管充分发挥了能吃能喝的特长,但还是无能为力,倘若江老师不嫌弃,就请过来帮个忙吧!
江枫明知这里头带有嘲弄他的意思,但一想到马上可以看到白鸥,不禁喜出望外。兴冲冲地跑过去,简直是连蹦带跳,三步并作两步走。
白鸥早已把门打开了,客厅正中的餐桌上就赫然放着一个号称“巨无霸”的大蛋糕,足有乡下养蚕人家的小团匾那么大!他送的那个花篮,被静悄悄安置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白鸥从厨房里迎出来,身上围着围兜,手上戴着洗碗用的乳胶手套,很客气地说:“江老师,谢谢你送来的花篮!让你破费了!客人都说这花篮不一般,没有五百块钱拿不下来!”
“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江枫皱起眉头说,“花篮里的玫瑰花,你数过了吗?”
“哦,这倒没有!俺一直忙到现在,哪儿有时间去数花呀。再说,你给俺送玫瑰,俺怎么当得起?你应该送给林荫才对!”
“我可从来没给林荫送过玫瑰花!”江枫有心向她表白,他决定以此为契机,马上给白鸥做解释。
“俺不想听你的表白!谁知道你有没有给林荫送过玫瑰?再说,送玫瑰花毕竟是个形式,俺看重的是实质!”
一顿抢白,把江枫的一片诚心又顶回去了。显然,在感情问题上,白鸥要比一般人更加投入,惟其如此,也更为固执;一旦受了伤害,其伤口就很难愈合。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当赵璧辉硬要与她离婚时,她何以会做出那么极端、那么决绝的举动!
江枫想来想去,觉得没趣,来时的满腔热情早已化为乌有。他呆呆地望着那大蛋糕,神情落寞地问道:“这么大的蛋糕,是谁送的呀?是不是‘班长’?”
“哦,你还惦记着班长?他今天一早就赶回家去了。昨天深夜他家里打来电话,说是他孩子的姑姑刚从美国回来,就被怀疑感染上了甲流感;他的儿子这几天一直跟他姑姑在一起,因此也被隔离了!儿子是他的心头肉,他在江城再也待不住了,恨不得一步跨回家去!”
江枫松了一口气,忙又指指蛋糕:“那末这蛋糕……”
“这蛋糕嘛,是一位博士送的。俺跟他不认识,是俺的同事蓝月夫妇俩把他带来的。他听蓝月说今天是俺的生日,就让人送来这么个大蛋糕,把大伙都吓了一跳!”
“他大概多大年纪?结过婚了吗?他是干什么的?”江枫按捺不住酸涩的心理,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问这些干什么!俺也才认识,谁知道他有没有结过婚!他结过婚怎么样?没结过婚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你把你的林荫服侍好就行了!”
“唉,你真是——”江枫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不住地摇头。
“这两天,俺一直在想,俺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俺想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俺不能像从前那么过了,俺得有个新的活法!有道是,到哪山砍哪柴,到哪山唱哪歌;到哪个时代,就做哪个时代的人。”
“你说得对,做人是应该这样,跟上时代的潮流。”江枫嘉许地望着她,不由得频频点头。
“过去赵璧辉嫌俺土,俺总是很反感。现在细细想来,俺确实是够土的了。尽管你花那么大的力气为俺包装,给俺烫刘海,给俺买牛仔裤,可俺骨子里还是改不了一个‘土’字。你想想,都什么年代了,俺还在那儿绣‘鸳鸯戏水’,想用这来抓住你的心。结果怎么样?你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俺花了那么大功夫绣了,还不等于白绣!白绣倒也罢了,还遭人家嗤笑呢!一想到这,俺羞愧得要命,也后悔得要死。昨天夜里,俺想来想去睡不着觉,今天一早起来,俺点了一把火,就把那‘鸳鸯戏水’的刺绣烧了!——”
“什么?你把那刺绣烧了?”江枫惊得直跳起来。
“是的,俺已经下了决心,从俺二十五周岁生日起,俺要同过去的俺告别,俺要跟‘土’字告别,俺要跟上时代,重新做人!”
“你,你真的把‘鸳鸯戏水’给烧了?在哪儿烧的?烧剩的灰呢?”江枫满脸悲怆,心疼极了。
白鸥领着江枫来到卧室外的阳台上,指了指一个瓦盆。只见瓦盆里一片狼藉,那刺绣的布幔虽烧成了灰,但那灰烬依然卷曲成形;那没被烧尽的边角上还依稀可以看到“永结同心”四个字。江枫连忙俯身去抓那一点边角,才一触碰,那卷曲成形的灰烬立即粉碎了。他撮起尚未烧尽的边角,轻轻拍打着,含着眼泪怆然说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边说边把那“永结同心”四字拍干净,小心翼翼地装进胸前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