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已经记不清她是怎么走回家的了。天色早已黑下来了,西北角上乌云密布,隐隐传来低沉的雷声。路灯光从竹林里透出来,在她看来是那么朦胧恍惚,昏黄惨淡。从林帆家到她自己的家不过一百多米,绕过两处凤尾竹林就到了,可是她绕来绕去不知怎么又绕回去了,及至发现又来到林帆家门口,这才知道走错了。这不是鬼打墙么?俺一定是碰到鬼了!她对自己说。
回到家里,她既不吃,也不喝,连电灯也不开,就在黑暗中,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雷声在远处滚动,发出隐隐的低吼。屋里闷热不堪,汗水从她额上沁出来。她想哭,但是她忽而觉得现在还没有到哭的时候。其实,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的心里有一团烈火在焚烧,她的眼泪早已被烧干了。她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她翻来覆去拿自己与林荫做比较,她要给自己增强信心,看有没有转机的可能,但是她越比越气馁,越比越灰心。林荫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学生,将来还可以考硕士、博士,当教授,做专家。而她高中毕业后只上了两年气象培训班,连个正规的大专生也算不上。林荫是个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而她是个被人遗弃的“二锅头”。光凭这一点,林荫就占了绝对的优势。她呢,再也登不上大雅之堂了。何况,林荫的爸爸是江枫的恩师,林荫老早就爱上了这位师哥,他们的感情是有基础的。而她与江枫能算什么呢?他们在一起才两三个月。谁知道江枫找她,是安着什么心!他口口声声夸她长得美,甚至说她是中国女人的骄傲,简直把她捧上了天。这叫一个刚被遗弃的女人怎么能不陶醉,不感动!她一直以为他是真心爱她。可是现在,真相大白了!原来他是脚踩两只船!他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他根本不是爱他,也不是同情她,而是在玩弄她!他是利用赵璧辉跟她离婚的机会假装同情,乘虚而入!他不敢上床,明明是心中有鬼,他是怕负责任,怕被抓住把柄,怕被缠住了脱不了身!这么反常的行为,被他自己标榜得那么冠冕堂皇,高尚伟大!他跟赵璧辉原来是一路货!现在的男人,个个都是花花肠子,没有一个好东西!将心比心,林荫要是知道了这一切,也要气个半死!可悲的是,俺受了欺骗,还把他当好人,当恩人,当爱人!
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她再也憋不住了。她要上门去兴师问罪,她要当面撕下他的画皮,揭穿他的丑恶嘴脸!
她开亮了灯,先给江枫家里挂电话,没有人接;她再给他打手机,他还是不接。她索性不停地拨,一分钟就拨一次。但是拨了几十次,对方依然毫无反应。她简直怒火万丈!一定是林荫回家后发现白鸥进了她的房间,暴露了她的隐私,告诉了江枫,江枫再也没有脸见她了!哼,你越是不敢见俺,俺就越是要见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你从此不在这儿混下去!
此刻,她突然想起了那把藏刀。她记得那次大闹婚礼后,江枫在医院里提出要她将那把刀交出来让他保管,她不同意,并且说了这样的话:“要是有一天你也背叛了俺,你试试看!”想不到这句话这么快就应验了!现在的问题是,他并不是后来背叛她,而是他本来就欺骗她。他算不上叛徒,却至少是个骗子。骗子比叛徒更坏,更该死!怪不得他一定要让他来保管这把刀,原来他早就心虚了!唉,人生是多么的奇怪,这把刀本来是买来对付赵璧辉的,想不到到头来却用来对付江枫了!
她从沙发上跃起,快步走进卧室,从枕头底下翻出了那把藏刀。刀藏在哪儿,她曾再三盘算;想来想去,她一个女人家,住这么一大套房子,孤孤单单,空空荡荡,为了防身,不如就藏在枕头底下。时间一长,她竟有些淡忘了。现在重新翻出来,竟有一种隔世之感。她从铜制的刀鞘里拔出那刀,在灯光下,雪亮的刀刃闪着寒光;刀面上镌有一幅画,远处是连绵的山峦和巍峨的城门,近处是一支送亲的队伍;在高头大马拉着的婚车里坐着一男一女,看样子那女的就是文成公主。这幅画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今天才算真正看清了。文成公主虽然远嫁万里之外的西藏,可是有松赞干布真心爱她;江枫虽然近在咫尺,却是一片虚情假意!她的命为什么会这样苦啊?他先是碰到赵璧辉,接着又碰到江枫,他们一个比一个更糟糕!上帝太不公平了,世间的好男人都到哪儿去了!她泪如泉涌,伤心至极。她终于一头扑在枕头上,嚎啕大哭起来。
突然,床头旁的电话响了。她只管哭,不愿接。电话兀自响个不停。她依然不接。终于手机也响了。她这才懒懒地伸手去接手机。电话是江枫打来的,他的声音在她听来是多么的陌生,多么的恶心!他说他刚才在学校食堂宴请了一批来校取经的兄弟院校的客人,到现在才结束,因为忘记带手机,回到家里才知道她打来那么多电话。他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她哭着冲口就骂:“你这个骗子,俺饶不了你!”
“你说什么?谁是骗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江枫愣住了。
白鸥不睬他,搁了电话,重又哭起来。电话又响,她不接。电话再响,她干脆把电话线拔了。接着她把手机也关了。
三分钟后,外面传来紧急的敲门声。她知道江枫扑上门来了。她故意慢吞吞地去开门。门一开,就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屋外起风了,雷声由远而近,一个闪电照见江枫通红的脸,看样子他喝多了。
“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没坐下,他便急不可耐地问。
“俺问你,你既然老早就爱上了你的学生,你怎么好意思再来找俺?”她拼命克制自己,说话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
“你说什么?我老早爱上了谁?”江枫一下子懵住了,身上的醉意顿时醒了一半,“你怎么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别再装糊涂了,你自己干的事你自己不知道?”白鸥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步步进逼。
“我真的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他哭丧着脸,一脸的委屈。
“那俺问你,你同林荫头靠头、手拉手,在农村一块儿拍照,是怎么回事?”
“哦,你是看到那照片了?”江枫不禁哑然失笑了,“你是在哪儿看到的?”他想尽量把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
“这你就别问了,俺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那是林荫硬拉着我拍的,在这之前,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放屁!她绑架你啦?她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啦?你们笑得那么亲密,那么自然,比夫妻还要夫妻,比情人还要情人,还说是硬逼着你拍的!这骗人的鬼话,连三岁的孩子也不会相信!”
听白鸥这么一说,江枫突然感到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了。当时被林荫硬拉着,他无法违拗,只好顺水推舟,违心地就范。唉,谁知道无巧不巧,偏偏会被白鸥看到了!生活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当无人知晓时,本来就无足轻重,不值一提;但是一旦被人知道了,却往往会变成大事,甚至变成丑事。现在,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他满脸沮丧,后悔不已。
“怎们样?俺没有冤枉你吧!俺再问你,你大学时代的日记怎么会到林荫哪儿去的?还有你写的作文,怎么也会一古脑儿全交给了林荫?”
江枫再一次语塞了。平心而论,这些都是林荫硬要去的,当时他怎么好冷冰冰地拒绝一位崇拜自己的女孩的满腔热情呢?有道是,油多菜不坏,礼多人不怪,何况林荫又是他恩师的千金呢!像这样的事,如同茶壶里煮饺子,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如今当着白鸥的面,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好,现在俺再一次问你,既然你们早就相爱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找俺?”白鸥脸色严峻,厉声喝问。
“话不能这么说。”江枫望着白鸥激动得绯红的脸,努力控制自己感情,心平气和地说,“说心里话,我对这位聪明能干、热情大方的小师妹一向是很尊重的,因为是师生关系,我们的来往确实不少,但是我从来没有往爱情上考虑。”
“这么说来,你从来没有爱过她?”
他点点头。
“别点头摇头的,俺要听你亲口说:你到底有没有爱她?”
“没有。”
“没有?哼,你好意思说没有?”白鸥冷笑道,“那俺问你,你没有爱她,就能跟她头靠头,手拉手地在一起照相?你没有爱她,就可以把日记全部交给她?你没有爱她,她就会跟你上天堂下地狱?就会给你当宋庆龄、许广平!她,一个响当当的大学生,一个标标准准的黄花闺女,一个有那么多人追求的大美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家底有家底,你居然会不爱她?哈哈,这鬼话,有谁相信!”
“我说的是真话,爱情本来是一桩很复杂的事,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清的,她一门心思地爱我,不等于我也同样爱她.。”
“这么说来,她是一厢情愿?她是自作多情?她是单相思?”
江枫沉默不语。也许是突然受了刺激,也许是酒醉还没有完全清醒,他脑子浑浑噩噩,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愣着干吗?你回答俺的问题,你说呀!你变成木头啦!”白鸥一时气急,竟冷不丁地在他膀子上拧了一把。此刻,她多么希望江枫能拿出真凭实据来为自己辩护,证明林荫确实是一厢情愿,是自作多情,是单相思。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江枫又沉默了,他实在不忍心在别人面前去贬低一个真心爱他的女孩子。
“好,你不说,你不认为她是单相思。也就是说,你们是两厢情愿,真心相爱,对不对?怪不得这些天来你对我总是那么冷冰冰的,不管我怎么主动热情,你都装腔作势,假痴假呆,有意回避!”她带着哭声,咬牙切齿地说。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茫然望着她,终于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了。
“哼,俺本来就想不通,一个身体像公牛那么棒的大男子,胆子怎么会小得象老鼠!一个从来没谈过爱情的童男子,感情怎么会冷得像僵尸!现在俺明白了,你早已爱上了另一个人,你是怕跟俺有了那事,俺会死死地缠住你,叫你脱不了身;俺会捣了你的婚姻,坏了你的名声,毁了你的前程!俺么,一个被遗弃的女人,无依无靠,无财无势,你们怎么欺骗都不要紧!”
“唉,我什么时候欺骗你了?我的想法不是都对你说清楚了吗?我要把最美好的礼遇放在最隆重的时刻、最隆重的场合!”江枫蒙受了冤屈,一时竟有些气急败坏了,“我只是考虑到不能亏待了你,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缠住我,让我脱不了身!”
“那好,既然你这么说,今天俺不怕你亏待,就是要看看你的真心;为了证明你的真心,俺给你机会!”她边说边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全扔在沙发上,身上只剩一个乳罩和一条三角裤衩。“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俺就把灯关掉!”她说着,也不管江枫是否同意,站起身来噼里啪啦一阵响,把房间里的灯全关了。她犹豫了一下,把空调打开了。接着,她便直挺挺地仰躺在床上。
“来吧!今天就看你的了!”她在黑暗中大声喊道。
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雷声开始在头顶滚动。一道闪电照亮了窗户。
江枫大吃一惊,他想白鸥一定是气坏了,丧失了理智。对着昏暗中的白鸥,他连忙陪笑说:“你别别别这样,好不好?”
“你来啊,上来啊!考验你的时刻到了!俺就要看你对俺是不是真心!”白鸥一个劲地催促他。
又一道闪电亮起,将白鸥赤裸的身体从黑暗中凸显出来,那高耸的乳峰、纤细的腰肢、扁平的小腹、健美的大腿全以惊心动魄的性感呈现在江枫的眼前,那追魂夺魄的妖娆身材宛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塑!
“是的,考验我的时刻到了!”江枫的身上像点着了火。他心跳气短,血如潮涌,喉咙焦渴,刚在喝下的酒全往上翻。在闪电中反复映现的那尊大理石塑像,此刻摇身一变,仿佛变成了《聊斋志异》里的狐狸精。是青凤?是翩翩?是小翠?她们全是那么妖冶迷人,令人销魂!他醉眼朦胧,摇摇晃晃,扑向床边,身上像疟疾似的发着抖,直抖得牙齿都格格格地打架;他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汗水在他额上涔涔地往下淌,背上也潮腻腻的。
屋外的风越刮越紧,雷声伴随着风声,把窗户震得轰轰响。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哈哈,你不是说要放在最隆重的时刻、最隆重的场合吗?”他听到白鸥在兴奋地高叫,“这才是最隆重的时刻,最隆重的场合!你听,上帝给俺们安排了多好的乐队啊!”
白鸥的叫喊把他从梦幻中惊醒过来。他为自己刚才的迷糊吓了一跳。
“哎,别,别这样!这算是什么?”他简直语无伦次了,“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不会这样做,在结婚前,何况,现在,我喝了这么多酒……”
“嘻嘻,喝了酒,胆子不是更壮了吗?”白鸥突然笑了起来。
“白鸥,对不起,请无论如何原谅我,我真的不能这么做!”江枫几乎是哀求她了。他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摸索着,将房间里的灯重新开亮了。
“哈哈哈哈!”白鸥爆发出一阵大笑,“俺知道你没有这个种!你怎么会舍得丢掉林荫这个好姻缘呢?这可是关系到你一辈子前途的头等大事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你要是上了俺这床,一失足,不就成了千古恨了吗?”
“唉,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也不能这样考验人呀!”江枫有点愤愤不平了。
“老实告诉你,俺今天‘老朋友’又来了,俺不过是试试你的心!这一试,你那虚伪的心全暴露了!俺总算把你看穿了,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她说罢,猛地一翻身,扑到枕头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是一场误会,”江枫手足无措,拼命推她,劝她,“过些日子,等你冷静下来了,我会向你好好解释的。”
“你给俺滚!俺再也不会相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