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的房间,白鸥上次在这儿休养时,因为林荫下乡搞调查临时锁上了,因此从来没有进去过。这一回,嘉嘉要借用姑姑的电脑,白鸥才有机会进去。一个少女的房间,对于别人来说,总有那么一点神秘感;而一个女大学生的闺房,其特殊的魅力则更是一般少女的闺房所不能比拟的。然而,这闺房并没有给白鸥带来迷人的魅力。相反,当白鸥第一步跨进这房间时,她就仿佛进入了一间给她降临灾难的魔屋!她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她在这里看到了她这一生最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张被夸张放大的彩色照片,足有屋里的半个窗子那么大,就挂在门口正对面的墙壁上,一进门就能看见。照片上一男一女两个人,肩靠着肩,头挨着头,亲昵地笑着,那女的两只手还紧紧抓住了男的一条膀子;在他们背后是一片葱绿的田野,田野上坐落着一幢幢漂亮的别墅。
白鸥一下子怔住了,那一男一女好熟悉啊!这会不会是个梦境?是个幻觉?她定了定神再仔细看,不错,男子是她目前朝夕相处的江枫,女的呢,则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林荫。
“白鸥阿姨,这是姑姑跟江枫叔叔上次到一个叫‘天下第一村’的地方去学习,就在那儿拍的照片。”在恍惚中,她听到嘉嘉像个讲解员一样在向她作介绍。
“唔,唔,”她机械地应答着,从脸上挤出笑。
“白鸥阿姨,这儿还有江枫叔叔的好多好多照片呢!”嘉嘉指指房间四面的墙上。
白鸥忙环顾室内,目光所及,她看到一张又一张江枫的脸,他们躲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对着她笑。
“这么说来,他们早就……”她昏昏沉沉,头上像挨了一闷棍,再也不敢往下想。
“你姑姑是不是挺喜欢江枫叔叔?”她试探着问嘉嘉。
“我从美国一回来就看出来了,姑姑最喜欢的人就是江枫叔叔。你看,这桌上的玻璃台板下面也夹着江枫叔叔的照片,姑姑有时还一面唱歌,一面亲江枫叔叔的照片呢!”
白鸥忙看书桌,那玻璃台板下面果然也夹着江枫的好几张照片。这些照片是从哪儿弄来的呢?是江枫给她的?还是她给江枫拍的?心下狐疑着,她的眼光又落到书桌旁、紧靠床边的一个书架上。那儿有一排她特别熟悉的书,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那都是江枫的作品,包括论文、散文、杂文、小说,其中还有她读了好多遍的长篇小说《江城烟雨》。在这一排书的旁边,还有好几本书,好像也与江枫有关,但她却从来没有见过。怀着好奇,她忍不住凑上去细看,原来那些书的书背上印着《江枫教授大学作文汇编》、《江枫教授大学日记选抄》的字样。她好不奇怪,忙将这两本书从书架上抽出来,只见两本书的封面上都印着编者的名字——“林荫小鹿”,出版社则都是“林荫出版社”。翻开书,《作文汇编》那本是电脑打印的,里面收集的好像全是江枫在大学里写的作文;《日记选抄》则是用钢笔一字一句抄下来的,那娟秀整齐的字迹,看样子也是林荫的。
翻着这两本特殊的书,白鸥心里翻江倒海,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惊讶、感叹、羡慕、钦佩、嫉妒、沮丧,……像一捆乱麻把她缠住了。有道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家到底是大学生,有能耐,有水平,谈起爱情来也不一般!像出书这码子文雅风流高档的事,她连想也没想到过,更谈不上去做了!而她能想到的、能做到的,不过是绣绣鸳鸯,织织帽子而已。哎呀,这陈年八辈子的玩意儿要多土有多土,要多丑有多丑,提起来不把人臊死才怪呢!一想到这里,她满脸红潮,浑身燥热,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去。
然而,对她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呢。在《江枫教授大学日记选抄》的扉页上,她发现了一首手写的诗,全文是——
一个少女的心声
从小听惯了妈妈唱的戏文,
那深情的话语从此刻骨铭心:
“官人你好比天上月,
为妻可比是月边星;
月若亮来星也明,
月若暗来星也昏。
官人你若有千斤担,
为妻分挑五百斤!……”
看这世间茫茫人海,
哪儿有我心仪的“官人”?
想不到啊真想不到,
这“月老”竟是我的父亲!
怀着无比幸福无限欢欣,
我千遍万遍把决心重申:
既然上帝把他送进家门,
我怎能错过这旷世缘分!
上天堂下地狱我要步步紧跟,
追随他成了我一生的命运。
我纵然当不上伟大的宋庆龄,
也要做一个响当当的许广平!
——林荫作于高考前夕
原来写这首诗时,林荫还是个高中毕业生,想不到情窦初开的她已经痴心地爱上了她父亲的学生!又是一记闷棍,打得她晕头转向!她摇摇晃晃,竟有些站立不稳了。
“阿姨,你是不是病了?你的脸色多难看!你的额头上全是汗!”她听到嘉嘉在她背后说。
“阿姨很好,阿姨没病……”她强打精神,强装笑脸,把那两本书插上书架,转过身来对嘉嘉说。“我只是觉得有点闷,可能是天太热了。”
“阿姨你是不是有点中暑?我给你开空调好吗?”嘉嘉说着,随即把空调打开了。
白鸥乘势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她失神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望着四面墙上江枫的一张张笑脸,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再一次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她多么希望这真的是个梦啊,梦醒来一切照旧,阳光明媚,百花争艳,江枫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真诚!
“阿姨,你喜欢跆拳吗?”嘉嘉走到她的面前,善解人意地笑着问她,“我学了两年,现在已经是蓝红带了,我的目标是黑带高手!阿姨,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一定起来保护你!”他冷不丁地亮了个相,做了个出拳的姿势。“要不然,到门外去,我给你表演一个飞腿好不好?”
白鸥吃力地笑了笑,摇摇头说:“我有点累,想坐一会。”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白鸥点点头。她想,俺一定得把所有的问题一个一个提出来,问个清楚明白,绝不能含糊!
“阿姨,你生过孩子吗?”
白鸥摇摇头。她又想,这么几年下来了,他们能不在一起吗?凭着林荫这么开放,说不定孩子都有过了!如今,女大学生打胎还不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
“你知道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吗?”嘉嘉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在美国的学校里都学过了,可是中国的学生,比我大的都不懂!”
“你这么小就懂了?”白鸥机械了地问。她心里气愤不已:哼,俺还以为他是个童男子呢!他说得多好听啊,跟俺同房,一定要放在最隆重的时刻,最隆重的场合,原来全是欺骗!
“是的,我早就懂了!”嘉嘉自负地说,“孩子在妈妈的肚子里,因为个子大,是分三次生下来的,先生头,再生身段,最后是生脚,这叫顺产。如果先生脚,再生身段,最后生头,就是难产。”
“唔唔,原来是这样的。”白鸥望着嘉嘉,不住地点头。她在心里说,看来,俺与他的这段姻缘明摆着是难产了,不,应该说是流产了!俺的命为什么就这么苦呢?
“妈妈分三次生下了我们,那末是谁把我们拼接起来的呢?”嘉嘉故意问白鸥。
“是上帝,对不对?”白鸥说。她又对自己说,一定是上帝在捉弄俺!
“不对,是爸爸!要不然,怎么说我们是爸爸妈妈共同的孩子呢?”嘉嘉说。
她恍恍惚惚听到这里,忽然猛吃一惊,理智提醒她,嘉嘉希望听到她的笑声,她应该笑起来,可是她笑不起来。然而为了嘉嘉,她笑不起来也得笑!
“嘻嘻,嘻嘻,你真逗!”她极尽全力,在喉咙里挤出笑声。然而此时,她多么想躲到无人处去大哭一场,直哭得天昏地暗啊!
看来,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在伤心得要大哭时却必须装出笑脸,而且还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