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口气奔到西水关的城墙根前。此时,白鸥已经走出了深邃得像隧道似的城门洞。出了西水关,是一个树木蓊郁的长长的斜坡,约有两百来米长。江枫径直从旁边的一条小路包抄过去,想把白鸥迎面拦住。然而,当白鸥来到近前时,他放弃了这个打算。从茂密的树丛里望去,只见白鸥穿着一双半高跟的皮鞋,从斜坡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下来,敞开的风衣拂着隔年枯黄的衰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平日里像水喷桃花一般白里透红的脸蛋,此刻苍白得像张纸;那忽闪着长长睫毛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变得迷惘、沌混,直勾勾地瞪着前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嘴里却在不停地哼唱着。江枫凝神谛听,她哼唱的好像是一首他童年时代常常听到的摇篮曲。这是每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其诞生后听到的最初的、也是最美好的声音。难道说,在她这样的花样年华,她要哼着这生命初始阶段最美好的乐曲,一步一步走向坟墓?他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花。
蓦然间,他看到她的眼睛倏然一亮,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原来踉跄的脚步放慢了。她的
眼睛瞪着前方一片坟堆似的高地,终于停下了脚步,接着弯下腰去。在她面前的高地上,那早已返青的绿草坪间,一片蒲公英星星点点的绽开了,像宝石一样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她采了一朵蒲公英,用指头捻着,轻轻地旋转,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忽然两行泪水从颊上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生命,毕竟是值得留恋的!江枫的脸颊冰凉冰凉,泪水也不知流了多少,但他浑然不觉。“也许她会改变主意。”他心头仿佛照进了一缕阳光。他决计暂不惊动她,而在她身后悄悄地察看。
走出斜坡上的林子,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江畔的滩涂平展展地铺在面前。一轮落日放射出血一般嫣红的光芒,悬挂在暮色苍茫的大江之上。白鸥似乎毫无退意,反而加快了步伐。在如此空旷的原野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时白鸥只要偶一回头,就能发现江枫,然而她压根儿也没有回头的任何可能。
江上的风一阵紧一阵地吹来,流云在空中迅疾地飞驶。白鸥的风衣被风吹得飘扬起来,她的散乱头发也在风中飞扬。那模样,完全像一个舞台上扮演的幽灵!江枫的心再一次紧缩起来。
在距江边一华里的地方,有一个渡口,那儿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在江河的交会处,形成一个很大的喇叭口。由于水势汹涌,漩涡众多,凡到这儿来跳江自尽的人,几乎都等不及跑到江边,就在这里跳下了水;而一旦跳下,则绝无生还之望。为拦住绝望者自尽的脚步,这一带的村民自发筹款在河边立了个大石碑,请著名的书画家、这儿的大学教授楚山写几个警醒世人的大字刻在碑上。写什么?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回头是岸”或者“悬崖勒马”。然而,楚山找江枫商量了半天,却写了两个行书的大字——“迷津”!在其下面,江枫又写了一行楷体的小字:“靠自己走出迷津,才是生活的强者。”也许村民们还觉得言不尽意,也许因为石碑下部还留有很大的空白,他们又在碑上用宋体字刻上了普希金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名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阴郁的日子需要镇静。
相信吧,
那愉快的日子定会来临!
心永远憧憬未来,
一切都是瞬间,
一切都将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将成为亲切的回忆。
在石碑旁边,好心的村民们们还盖了一间小小的木屋,专供幡然改图的自尽者暂避风雨。
当白鸥来到这里时,尾随其后的江枫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那石碑拦不住她自尽的脚步,他将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把她拦腰抱住!不过,在这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他还想亲眼看一看这块碑的魅力,看它到底怎样把自尽者拦在脚下。
白鸥果真在石碑前站住了。她瞪着失神的大眼,呆呆地望着“迷津”两字。这两个字,个个都有笆斗大,新近刚油漆过,鲜红闪亮。她盯住了这两个字,足有三分钟,脸部的肌肉仿佛在微微抽搐;她下意识地撩开了挡住了眼睛的散乱的头发,开始看下面的小字。当看完普希金的那首诗时,她的肩膀忽然剧烈的耸动起来。突然,一声像狼一样凄厉的长嚎,如同山洪暴发,在她胸腔里迸发出来。接着,她一头扑向石碑,号啕大哭起来。……
江枫一度绷得紧紧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了。情况显然有了转机。这碑果然魅力无穷,威力非凡!激动的泪花在他眼前闪耀。他决计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等她哭够了,再送她回家。于是,他闪身蹙进了小木屋。
风声、涛声伴随着白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渡口久久回荡。这哭声最后变成了低沉的呜咽。江枫正打算走出小木屋,忽见白鸥猛然一甩头发,抬起头来,迅疾地脱下身上的风衣,向河边奔去。一刹那间,江枫差一点要叫起来。只见白鸥高高举起那风衣,使劲掷向河里,她自己却果决地转过身来了。江枫吃了一惊,连忙刹住脚步。他意识到,他的突然出现会吓着白鸥,说不定会把事情弄糟。他忍住了。
那件银灰色的风衣在水面上起伏沉浮,随着急流漂向远处。而白鸥,却毅然走上了回家的路。……
然而,事情到此却并没有结束。白鸥从原路回到教授公寓的平台前,却转上了一条通往学校后门的小路。天色暗下来了,路灯在树林里闪烁。江枫不得不依旧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要白鸥没有回到家里,他的心就放不下。
出了学校的后门,迎面是一条相当繁荣的小街,各种餐饮店在两边一溜儿排开,餐饮店门前的地摊一个挨一个,排成了长龙。江枫寻思,白鸥跑了这半天,一定是肚子饿了,只要她进了餐饮店,他就决定结束跟踪,打道回府。但是,白鸥并没有进店,她在地滩前转来转去转了好一会,竟在一个专门卖刀子的地摊前蹲下来了。摊主是个藏民打扮的中年汉子,穿一件脏兮兮的藏袍,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藏刀,嘴里不停地吆喝:“哎,方今天下,盗贼如毛,如何防身,惟有藏刀!”白鸥蹲着看了一会,默默地站了起来,一抬头,就见大汉手里的那把刀。她紧紧盯住了那刀,眼睛忽然瞪大了。她不由分说,就从大汉手里抢过那刀,用另一只手去试刀刃的锋芒。大汉被夺了刀,有些吃惊,及至发现站在面前的竟是一位绝色的女子,连忙陪笑道:“嗬,像你这样标致的姑娘,买把藏刀防防身,太有必要,太值得了!”
白鸥试过刀锋,点了点头。她连价也不还,就把那匕首买了下来。大汉又送上了一个铜制的刀鞘,那刀鞘活象一钩弯弯的月亮。白鸥将刀插进刀鞘,又嗖的一声,拔了出来。江枫在人堆里看得真切,这把匕首将近半尺长,尖端弯弯的,锋利之极,在灯影里霍霍地闪出寒光。此刻,白鸥举着那刀,旁若无人地凝视着,更不管一旁有好几个人在吃惊地看她;刚才失神的眼睛,此刻竟闪出火焰般热烈的光采。她咬了咬牙,将那刀重新插进刀鞘,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冷笑。
江枫刚才放松的心弦重又绷紧了。他从白鸥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一股不加掩饰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