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勋的孙子从北平带回了自己的女朋友柳若梅。
柳若梅来到黄花涝的第一夜怎么也睡不着。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这块土地已与她的命运连在了一起。她应该兴奋、激动、憧憬、幻想,只是一夜未眠,对她又算得什么呢?将来的日子,还不知会有多少激动人心的时刻哩!
她的房间没有窗,在乡村,睡房是少有开窗的。好不容易看到亮瓦上现出曙色,她从床上爬起来,摸摸索索穿好衣服,打开房门,站在天井,看着如睡席大小的一块天幕。天色真是微明了,但这座大宅子还没有一个人起床。她住的是厢房,她想到宅子外面去,她凭昨天的记忆走到下屋去,终于找到了大门,抽着门闩,却怎么也抽不动。或许是自己的响动惊醒了睡在下房的人,一个老太婆出来了。
“小姐,让我来给你开门吧,这门有吊闩,外人是不会开的。”老太婆也就是仆人忙过来用一只手指顶开了右边的洞眼,拉开了门闩。
“老人家起这么早,我影响您休息了。”
“叫我张嫂,小姐起来我没注意,你要什么只管吩咐。”张嫂低声细语。
“我上厕所去。”
“厕所,么事厕所?”
“啊,茅房,就是王启梦说的茅房。”
“晓得,晓得,茅茨嘛!那不是城里小姐上的地方,走,跟我来,我房里有金柜。”
“金柜,我不找金柜。”
“小姐,这金柜就是茅茨,是我们乡里人的叫法。”
“你房里有厕所,那倒不错,这点跟城里差不多了,就是在城里,穷人家里也是没有厕所的。”柳若梅跟着张嫂进了下房。
张嫂来到一个方体木物件前面,打开厚厚的盖子,里面出现一个圆桶。“小姐,你就在这里上茅茨吧。”
柳若梅明白了,原来乡下的马桶竟装在如此厚重的木柜中,与普通家俱无异,她可真是第一次见到。但是她还是要上宅外的厕所,急得张嫂没法,将她关在房内,自己在下屋听动静。
柳若梅实在坚持不下去,门又打不开,想到房内无人,只得就上了这厕所。
一出门,张嫂已准备了梳洗用具,柳若梅梳洗前问张嫂有没有牙粉,不论柳若梅如何解释,张嫂也明白不了那白粉子与牙齿有什么关系。好在王启梦起床从上屋来了,带来了他们的洗漱用品,这可使张嫂开了眼界。
家佣专门为两位年青人做了早点,每人一碗炸蛋煮面条。柳若梅吃了一半将剩下的给了王启梦,说是自己吃饱了。王启梦全部接受,毫不客气地吃完了,张嫂在旁觉得稀奇。
今天的活动,是他们昨天就商定好了的,要看一看黄花涝的风景,到府河中去划船。对于生于北平,长于北平的柳若梅来说,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兴趣。
他们走出了家门,经过三鹤酒楼。
“三鹤酒楼。我发现你们湖北人对鹤情有独钟哎,武昌有个黄鹤楼,你们这个乡村还有个三鹤酒楼。黄鹤楼听说只有一只鹤被一个仙人骑着飞跑了,你们却是三只鹤,该不是三个仙人骑着飞天了吧。”
“这个鹤怎么比得了黄鹤楼的仙鹤呢!”
“你们是自家养的鹤?”
“也不是,原来是三合酒楼,大概是三个股东吧,后来一位秀才改合为鹤,就成了现在的招牌。”
“哟,这秀才还挺有头脑的,会招览生意。”
“秀才懂什么生意,不过是对黄鹤楼诗印象较深罢了。”
他们来到十字街的交叉处,走在向西通往河岸的街道上,窄窄的街道,路面全是用条形的大块红砂石铺成,两边有水沟,中间的车印现出三条凹槽。街道全都是木架搭起的青瓦凉棚,晴雨不用伞,鞋不沾泥,就像走在一间长长的乡间木屋里。
天刚亮,街道两旁一家挨一家的商铺已下了门板,点着清油灯在摆放商品。那各家商铺的字号匾牌门窗、梁、柱及其上的木雕和石雕,工艺精湛,无不透着古朴的神韵。有些小商铺摆在门口的各色手工艺品,有草编的、竹刻的、泥捏的,或人物、或动物,有形似的,有神似的,让柳若梅大开眼界,不时发出惊叹,惹得路人投来奇异的眼光。还有那些用蓝印花布做成的小鱼、布鞋,柳若梅也要揣摸良久。
“好啦,这土布没什么好看的啦,这些东西我们家里都有生产的,从纺线、织布,到印染、做成成品,我们家里什么都有。”
“真的?有纺线机、织布机?”
“都有,我们叫纺线车,好几辆哩。”
“我怎么没看到?”
“刚来就什么都想看到?那些东西在另一栋房子里。还有,我家的商铺已经走过了,我还没指给你看哩。”
“什么商铺?”
“以后再说吧,到你当了老板娘,你还用问我吗?”
“你真坏,谁愿意在这穷乡僻壤开铺子。”
“穷乡僻壤?北平有几条街比我们黄花涝繁荣,你看这林立的店铺,这小街两旁鳞次栉比的乌檐瓦,那么多的两层小木楼,还有这遮风雨的屋棚,穷乡僻壤有这景致么?”
“再怎么说,也不能跟北平比。”
“北平的贫民窟你去过没有?”
“谁没去过,我们在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时周树人先生让我们多了解民众,我们就去过。”
“那穷乡僻壤论就可以休了吧!”
“算了,我们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看完你们乡的全貌再说吧!”
“胡适博士的话你信口就来,可要知道鲁迅先生是不喜欢胡博士的。”
他们穿着布底鞋,漫步街上,通往临河的小街蜿蜒细长。天大亮了,在街上走动的人多了,他们有手提竹篮的,也有挑着大担小担的,看到柳若梅如此罕见的短发短裙打扮,都投来了奇异的眼光,对人们这样的眼光,她很坦然,甚至有点骄傲。
出了小街,到了亚元居门前的空地,看着亚元居的青瓦白墙,在门楼旁那对浮雕狮子前,在高高的屋檐下,柳若梅真的感受到了这里曾经有过的故事。
“走,去看看我们涝的天外之物,看看那两颗黑陨石吧!”柳若梅跟着王启梦来到亚元居前临河岸边的陨石前,他们用手摸着两颗如碓头大小圆滚滚黑黝黝冰凉凉,还带着晨露的石头,柳若梅的手已摸到了王启梦的手上。
“真想不到,还真有陨石,你讲的那些家乡传奇看来还不虚妄。”
“我能骗别人,还能骗柳小姐吗?再说我根本就没有骗人的本事。”
“人是会变的,谁知你什么时候就学会骗人了?”柳若梅装起一脸严肃来。
“大少爷,起得早哇,到本茶楼来喝杯茶吧!”一位三十多岁,高挑身材,挽着发髻,穿绣花旗袍的漂亮女人在河边大巷子口的吊脚楼前招呼道。
“杨个妹,不会这么早就有人喝茶吧!”
“我们生意还早着哩!不到茶牌时分,喝茶的人是不会来的,我现在也不过是做点准备工作,哪来的稀客,到馆里来坐坐嘛,我专门为你们泡壶好茶,不收钱的。”
“多谢了,一大早的,谁喝得进茶,这是我在北平的同学,在大城市里住得烦,到我们乡下来透透空气的。”
“不只是同学那么简单吧?”杨个妹笑了起来。
“真的只是同学。”
“告诉你,开茶馆的消息可是最灵通的,什么消息不是在茶馆里传出来的?我可什么都知道,你千万别瞒我。”
“瞒谁也不会瞒你杨个妹啦,你杨个妹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了不得谈不上,消息灵通算一个。”
“我们下河去了,找条船划划。”
“不喝茶?”
“下午再来。”
“下午不能来,下午人多,人家看你这位女同学一身洋打扮,还不围着看,她肯定受不了这种场合。”
“你就别把我们乡下人都说成没见过世面的了,她这算什么洋打扮。”
“你不听我杨个妹的,那就定会让这位洋小姐吃亏不可。”
“不会那么严重的,我们走了,你忙生意吧。”王启梦拉着柳若梅下了大巷子口,到了码头上。
“人家年龄比你大,你怎么叫她妹妹,这也是你们这里的独特乡风。”
“叫谁妹妹?”
“你刚才叫那茶楼的女老板不是一口一个妹妹,还挺亲热的。”
“那是杨个妹,你没看见那茶楼的招牌吗?杨个妹茶馆,她到七老八十岁了,只要还开这茶馆,伢大细小就都要叫她杨个妹,这是她茶馆的名字,也是她的代号。”
“总有点不合适。”
“都叫惯了,时间长了,就合适了,不奇怪了。”
“只知道江南有吊脚楼,没想到你们这里也有吊脚楼。”
“我们这吊脚楼比江南还有创意,这沿河做生意的吊脚楼都是用活动木板拼凑起来的,一发大水,沿岸进水,做不成生意,这木板又可以拆下来,以免被洪水泡烂,等大水一过又安装起来。”
“你们这里码头还不少呐,我昨天来时没注意,现在看这沿岸一条都拴满了船只,才注意这些石砌的码头。”
“不多,也就十几个,我家的码头最大,大货船运货到黄花涝时,多数停泊在我家的码头上。”
“怪不得你总是说家乡富裕,原来是你家富裕,店铺是你家的好,码头也是你家的大。”
“你怀疑我在吹牛?”
“别多心,别多心,我知道你们家是黄花涝的首富,只看你家宅院就知道。你雇条小船吧,我们今天主要是划船的呀!”
“雇小船?你看这码头边拴的船,你指哪条我们就去划哪条,这可用不着吹牛,这些船都是我家的。”
“那就那条带篷的吧!”
“好,四哥,将你的那条乌篷船划过来。”
“大少爷,我马上划来。”四哥解绳划桨。
“你不是说自己会划船的吗?”柳若梅见四哥划船过来,问身边的王启梦。
“啊,啊,对,对,我自己划。四哥,你上去休息吧,我自己会撑船。”
“大少爷,我不放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去跟老爷说,他不放心你再来,我从小在这沦水边长大,划船还是在行的。”四哥只得上了码头。
王启梦牵着柳若梅的手上了船,让她在船头立稳,然后调转船头,向河中划去。
“害不害怕,要是害怕就到船舱去舱里有坐的地方。”
“这水流不急,正好在船头看看两岸的风景。”
“嫌水流不急,那我就顺流而下,一会就到长江,我看你害不害怕?”
“有你,我还害怕什么呢?”
这是初夏的早晨,沦水河面烟雨蒙蒙,一只乌篷船从停泊在码头边的各色船只中穿行而过,咿咿呀呀的橹声叫醒了水面的沉静,近旁是暗绿清亮的水在流动,远处青瓦白墙的房屋在离开,巨石砌成的岸坡上的那一排吊脚木板楼,似乎在改变着方位。码头上供人们挑水洗衣作跳板的大青石上,依稀看到早起的媳妇村姑在洗衣洗菜,有节奏的棒槌打在衣服上的声音听得很清晰。
河中看不到一只航行的船,散落在主流两侧静水湾的渔船都将缆绳拴在水边的粗木桩上,渔民正在将捕得的鱼按大小品种分类,准备拿到渔行去卖,或许等待鱼贩子到船上收购。晨雾尚未完全退去,沦水在一旁静流着。王启梦不再摇橹,任船儿向下流飘荡,他看柳若梅静立船头看着远方,担心她没有水上生活经历也许真有点害怕,因此故意提起话头打破这沉寂。
“你知道河边的那些粗木桩是干什么的吗?”
“你也把我看成洋学生?那是用来栓小船的缆绳嘛!我又不是没看见那些小船停下来时都系在木桩上。”
“对,真是聪明人,一看就知道。真正的大船你乘过,那就不用系在木桩上了,有专用的大铁锚,停下来就抛锚。我们黄花涝系船的木桩可是有传奇的,有专用的名称,这在全国没有第二个地方是这种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