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期住在这里。服务员朝我友好微笑,缓解了我的芥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那人深不可测的目光,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
3012。
铜字嵌进胡桃色门上,推开门,灯亮起。一张床,白色的被褥,写字桌,椅子。设施很简单,干净。服务员说每天早晚7点到9点之间有热水供应,可以洗澡。
等服务员走了之后,我简单地洗了澡。头发也洗了,包着干毛巾。换上睡衣,躺到床上。关了灯。夜里睡的并不踏实,不止一次听到从某个房间里传来大笑声,有时又转为痛苦的呜咽。夜里听到这样的声音总是让人毛骨悚然。我全当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是有人在耍酒疯,更或者如安柯说的:声音来自岩光。
那一夜,我不停地做梦,反反复复都是同一个场景:一处海岛,四周是奔涌的海水,黑色的礁石被浪扑打着。海浪声很大。岛上是是一望无际的荒草,零星的花一层一层地包裹在荒草之中。月光很苍白,像死去的老人的脸透过云层望着一处蓝色的房子,房子里有呜呜的风声还有人声,但是听不清在说什么,飘飘忽忽的。我独自在齐腰深的荒草里奔走,很多食肉的兀鹰在头顶盘旋,有时又变成上古时代的飞禽,有长长的嘴和巨大的翅膀。
从梦里醒来天已大亮,从床上起身,赤着脚站到窗前。阳光笼罩下的丽城是古老的,僻静的。对面山谷尽管苍翠欲滴却饱含静默。远远望去山顶还是灰蒙蒙的。沿着罗兰大街有一处砖红色的花圃。花圃旁有老艺人在用锉刀雕刻桃花心木,穿红裙子的岩光就背着手靠在墙上嘴里大声地唱着《茉莉花》。歌声很委婉,我很难把她和昨夜那个绝望痛苦的声音联系在一起。
一侧广场有成群的鸽子飞过高耸的塔尖,周围苍苍翠翠,得天独厚的山茶开的烂漫了整条街。
一辆红色的的士停在了昔日恋的门口。车上走下两个仆仆风尘的女孩子,年纪都在20岁的样子。耳朵里塞着耳麦,脸上戴着大的太阳镜。五分钟后,她们的脚步声经过走廊上响起,从我的门前经过住到了她对门的房间。过了一会,隔壁的人起身了,像是在洗漱有水流入水管的声音。接下来应该在收拾东西有箱子上拉链的声音。门被关上了,脚步声消失,又陷入沉寂。大致来这里的人大多会有同样的经历:寻觅、等待、逗留、离去。
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听到隔壁有人在吵架。
中年妇人歇斯底里的大叫,有撕扯声,摔碎杯子的声音,男人恼羞成怒地大吼着:“你来这里做什么?就是为了抓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证据吗?我告诉你,就算被你抓住又能怎么样?”
女人在大哭大闹着,似乎在撕扯着另一个女人。她不顾一切地大骂着:“狐狸精,勾引别人男人的臭婊子,不好好死……”
男人跟他撕扯起来,大骂着婊子,很重重的扇耳光的声音。他说:“你滚回家去,别在这里给我丢脸。”
门被拉开了,女人跑出门去。而那边的吵闹并没有结束。
女人擂着桌子大叫。“你居然敢怎么对我,我不活了,我恨你,你无耻,卑鄙,早知道你这样,不如回家弄点药跟孩子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男人说:“你吓唬谁?你这婊子要是胆敢伤害孩子,我要你好看。”
女人开始尖叫着冲向男人,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女人开始哭,发出绝望的声音,拉开门往外跑,男人追了出去。
我站在窗口,看见他们在大街的拐角消失。
大清早就经历了一个背叛和纠缠的混乱战场,我的脑袋有些疼。
我去昔日恋对面的茶餐厅吃东西。像丽城的姑娘一样把头发挽在脑后用一根翠簪压住发梢,穿白色的衬衫和繁花密织的长裙。剧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吮吸着皮肤里的水分,有川椒一样的辛辣。
一个女人走进来,坐在临窗的桌子旁。动作优雅而缓慢。白色的旗袍上刺着大朵的海棠,或冲破花蕾或发为花朵,放肆妖娆。她的手上和耳朵上戴找木质的首饰,浑身没有一丝金属的痕迹,却动人明艳。
她要了壶普洱茶慢慢地饮。眼睛注视着遥远深邃的天空。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用足够的沉静和时间对抗。
后来我才得知,女人叫小乔。三年前一个人带一只红色的箱子只身住进‘昔日恋’。
那年,那月。
丽城一直被风雨纠缠着。暴雨引发山体滑坡死了数十个村民。就在距离山体滑坡约半公里的地方一辆客车因道路损坏掉进了路旁的山沟,当时小乔就在车上。她几乎浑身是血地从车里爬出来,冒雨打着手电在黑夜里步行十几里山路,到前方的救援站求助。她的脚上穿了双高跟鞋被磨的血肉模糊。她到达救助站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丽城的三年,她几乎没有社交。也没有人来看过她,她似乎总是一个人。她不工作,不旅行,不看报纸杂志,也不喜欢和人交往。平日里只穿旗袍喝普洱茶听老唱片看影碟。
似乎她没有过去,没人知道她的过去。
她有很多的禁忌,不和人谈及过去,也没有朋友,不用手机,不上网,一切与时尚有关的东西在她身上都看不见。她就是一个倦淡的女子,像深渊一样迷人的女人,任何事情都不足以打动她,她独来独往,不苟言笑,跟任何人都有距离。
大部分时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看碟,几乎所有能借得到片子她都看过。
下午,我在旅馆读随身携带的蒲宁的小说。
楼下传来清脆的马蹄声。我走到了阳台。一列头插羽毛的猎手队正骑着马从街面上经过,在他们的背后弓箭闪烁着冷漠的光。一个猎手从马背上下来,用青铜碗喝农妇递来的凉茶。在马匹的附近围着许多小孩眼含艳羡的光芒。岩光就站在他的旁边。双手拎着裙摆,有山茶花一样灿烂的笑容。猎手把碗交还给农妇,并合掌跟她道谢。然后,他转过身看向岩光,被高原上阳光晒成砖红色的脸闪动着喜悦的光泽。他微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条淡蓝色的玉石项链放在她的手心。没有说话。这时,前面的人开始喊他,让他赶快跟上。于是他牵着他的马离去,嘴里吹着清新的口哨,是早上岩光唱过的《茉莉花》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