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们尚能节制自己的悲哀。然而,当我们眼见他一口气把鸩酒喝完时,都禁不住潸然泪下。我用双手捂住脸,泪水却像泉水般从指缝间涌流出来,我是在为自己哭泣。因为我确实不是在为他而哭泣,而是一想到自己就要失去这样一位良师益友,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便使我悲恸不已。不独我是这样,克里同也止不住泪如雨下,忙起身躲到一边去了。这时,一直在一旁悄然啜泣的阿波罗多罗斯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于是大家顿时都失去了勇气。只有苏格拉底泰然自若:“这么哭哭啼啼是干什么?”他说:“我不让女人待在这里,就是怕她们来这一手。你们也许知道人应该在平静中死去这个道理吧。那就安静耐心一点儿吧。”听见这话,我们都感到羞愧,于是便忍住了眼泪。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直到走不动了,才遵照指示,躺了下来。给他送来毒鸩的狱卒不时地查看着他的双脚和双腿。少顷,他使劲在苏格拉底脚上捏了一把,问他有没有感觉。苏格拉底回答说:“没有。”就这样,狱卒顺着脚踝一路捏上来,向我们表明苏格拉底已经僵硬冰凉了。苏格拉底自己也感到了,他说:“毒鸩一到达心脏,一切就结束了。”他的下腹周围开始变凉了,这时他撩开盖在身上的被单,露出脸来说——这成了他的临终遗言——“克里同,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你能记着替我还清这笔债吗?”“我一定替您还清,”克里同说,“您还有其他吩咐吗?”没有回音,一切又复寂静。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他动弹了一下,狱卒掀开被单,只见他目光已经凝滞了。克里同替他合上了双眼和嘴巴。
没有人能比柏拉图把这个故事讲得更好了,这是世界文学中最伟大的篇章之一,可一点儿也不难懂。我想告诉你的是,只要愿意,你完全可以直接去读那些伟大的作品。
笛卡尔的沉思
笛卡尔被人称作“近代哲学之父”,异议不多。他是法国人,生于公元1596年,死于公元1650年。从苏格拉底到笛卡尔,我带着你一下子跨越了一千多年时间。难道这一千多年中就没有什么值得一谈的哲学家了么?当然不是。但我不是想给你讲授哲学史,而只是想让你了解一下哲学家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选了几个哲学家,自有我自己的理由,只不过这些理由无须在这里啰啰唆唆地向你诉说而已。
从柏拉图以后到笛卡尔之前,哲学家们大都是教师,18世纪以后,哲学家们又多半是教授。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却不是一个职业哲学家。他以发现者和探究者的姿态执笔,文章写得平白易懂。他的书不是供学生们读的,而是给一般明白事理的人看的。他的文笔还异常出色,哲学家罗素因此评论说:“近代哲学的开拓者有这样可佩的文学感,对近代哲学来讲是很可庆幸的。”
1619年11月10日,正在军队当兵的笛卡尔在军营中一夜连做了三个梦。第一个梦是梦见一群鬼怪向他扑来,夹着一股旋风;第二个梦是梦见一声巨响,有如惊雷,使他猛醒;第三个梦是梦见面前摆着一本诗集,书页上写着:“我今生要走哪条路?”他觉得这三个梦简直就是一种启示,启示了他的使命。按他自己的理解,第一个梦的含义是:邪说横行,处境危险;第二个梦的含义是:一旦猛醒,决不回头;第三个梦的含义则是:必须走出一条新路,建立一个全新的体系。
他做这三个梦的时间是在冬天,军队驻扎在德国南部,天气十分寒冷。据他自己说,他早晨钻进一个火炉子(德国
南部当时有这样一种奇怪的火炉,人可以钻进去烤火),整天待在火旁沉思默想。当他出来的时候,他的哲学已成了一半。当然,也许他故意把事情说得这样富于戏剧性,他的哲学思想实际上不是成于一朝一夕的功夫。不过,在落笔写他的名著《方法论》的时候,他确实是从火炉中的沉思开始的。
笛卡尔的沉思是从“怀疑一切”开始的。他说,我能不能怀疑我正穿着晨衣坐在这儿的炉火旁边?能,因为也许我正赤身睡在炕上却梦见自己正坐在这儿。而且,一个精神病人也有可能产生这样的幻觉,我也许正处于与精神病人相同的状态。
用这种怀疑的眼光来看世界,就没有什么事物和知识是不可怀疑的了。例如,我们看见天上有许多星星能不能怀疑?能,因为它们也有可能是我们梦见的,或者只是我们的一种幻觉。同样,天文学家发现的星星以及有关这些星星的知识也是可以怀疑的,因为那可能是出自天文学家的幻觉。物理学家也一样,他们对某个物体运动的描述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出自他们自己的幻觉。
比较起来,数学知识好像要确切可靠一些。比如说,我眼前出现一块方形的石头很可能只是我的梦,但方形有四条边、四个角却与我是不是在做梦没有关系。也就是说,说方形有四角四边,这不能怀疑。笛卡尔自己是一个出色的数学家,坐标几何就是他发明的。他的确认为数学知识比其他知识更确切可靠,但不认为数学知识就无可怀疑。你说方形有四条边、四个角,你怎么知道你没数错?你说你每次数都是四条边、四个角,所以不会错。那也不见得,你怎么没有可能每次都数错?这听上去像是有些强词夺理,但笛卡尔有笛卡尔的道理。他想,会不会有一个狡猾的恶魔在我身边使了障眼法,让我每次都数错了方形的边与角,而且每次都错得一样,时间一长,我便信以为真了呢?你可能会觉得笛卡尔想得有些荒唐。我却觉得有必要替他辩解一下。假如孙悟空想捉弄一个洞里的妖怪们,他就有可能让妖怪们每次都数错了方形的边与角。比方说,他让妖怪们每次都数成了五,时间一长,这个洞里关于方形的知识是不是就会有“方形有五条边、五个角”一说?你可能会不服气,说:“可是世界上并不是真有孙悟空呀!”我想提醒你的是,笛卡尔是在怀疑,你也可以认为他坐在炉火边正在疑神疑鬼。他并不认定真有什么恶魔,只是怀疑有,为什么他不可以怀疑?其实,换一种表达,笛卡尔的怀疑就不仅有理,而且十分重要。他怀疑的是:我们所有一切知识的来源究竟可靠不可靠?这个问题横在整个近代哲学的面前,后来的哲学家没有一个人能回避它。关于这个问题,我在“哲学家们想些什么问题”一章里已经讲过一些话,这里不再多说。可以补充的一点是,按现代物理学的观点(笛卡尔当然还不知道有这种观点),一个物体在以光速或接近光速的速度运动时,该物体的形状在我们眼里就会发生改变。我们完全可以据此想象,当一个方形物体以这种速度向我们奔来时,我们看见的它就不会是有四条边、四个角的形状。那么,哪一种形状才是方形物体的本来样子呢?是我们平时看到的,还是它在以光速运动时所呈现出来的?所以,笛卡尔并不荒唐。
然而,要像笛卡尔这样怀疑下去,别说是建立一个全新的体系,就是一句肯定的话都不能说了呀!你别急。哲学家虽然是从大胆怀疑开始的,却并不一定以全盘怀疑告终。笛卡尔在炉火边有这样一个发现:“我可以怀疑一切,却不能怀疑我正在怀疑。”这话你听上去也许会觉得有点绕,但笛卡尔的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在想,眼前这一切都有可能不是真的,但“我正在想”却是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从这个发现,笛卡尔引出了第一个肯定的结论:“我思故我在”。他把这个在他看来是清楚明白的结论作为基石,一砖一瓦地营建起他的大厦,也就是全新的体系。你可以认为,他用他的怀疑先清扫出一片空地(在他眼里那地方原先堆积着各种邪说谬见——想想他的第一个梦),然后另起炉灶,重新放下基石,开始建设新的体系。这可是从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学生)以来未曾有过的事。
你也许不完全明白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的意思,更不明白它何以会成为一个全新体系的基石,对于现在的你来说,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我想要让你了解哲学家的这种怀疑精神和从头开始的勇气。
斯宾诺莎的信念
哲学家们敢于怀疑,但这并不是说,哲学家们都成了怀疑主义者——对什么都不肯相信。相反,有许多哲学家都具有坚定的信念。他们一旦相信了什么,往往会坚定不移。斯宾诺莎就是一个比较突出的例子。
斯宾诺莎是犹太裔荷兰人,生于公元1632年,死于公元1677年。他的生平十分简单,先在阿姆斯特丹,后来在海牙平静度日,靠磨镜片维持生活。他的物质欲望少而简单,一生当中对金钱都表现出一种罕有的淡漠。与所有哲学家一样,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沉思默想。不过,据说他磨镜片的手艺十分出色。磨镜片固然是出于谋生的需要,但学会磨镜片却是因为遵循了他的犹太祖先们的教导。犹太人有一句古训说:“每一个有学问的人,如果不学会一门手艺,最终会变成一个无赖。”
你可以想见他是怎样过日子的。他住在一个僻静的阁楼上,经常闭门谢客,在房里一待就是两三天,连简单的饭菜也是由房东夫妇送到他房间里。有一个为他写传记的人说:“斯宾诺莎每个季度都要仔细算一次账,以便能够把钱不多不少正好花到年底。有时他还对房东说,他就像一条蛇用嘴咬住了尾巴,意思是说到年底他剩下的只有一个零。”磨镜片的钱只要够换饭吃,他就不再多磨。斯宾诺莎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却自得其乐。用他自己的话说:“虽然有时候我会发现靠我天生的理解力所采集到的成果并没有实惠,但我对此只感到心满意足而别无他求,因为我喜欢采集,它给我带来安宁和喜悦,使我不用唉声叹气地过日子。”
斯宾诺莎想要“采集”的东西是什么呢?让我们再听听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经历使我懂得,日常生活的忙碌是徒劳无益的;我发现,我所害怕的一切和害怕我的所有一切,除了影响情绪之外,本身并无善恶可言。于是,我决心至少要去探索一下究竟有没有什么事物是真正的善,并能够把它的善传达与人,使人能够排除一切杂念。我是说,我决心要看看自己能否发现并获得那种永享极乐的本领。……我并非看不到荣誉和财富给人的诸多好处,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希望去探索一种新事物,就会与上述东西无缘。……但是,对于这两种东西,人得到的越多,便越觉得快乐,便越想得到更多,而一旦欲望受到挫折,又会觉得痛苦不堪。对名声的追求也会碰到这种不利,也就是说,为了出名,就必须投人所好,不说他们不爱听的话,专拣他们听着舒服的讲。……只有对一个永恒和无限的事物的热爱,才能给人以一种不受任何痛苦威胁的乐趣。……最大的善就是认识到心物合一。……人的知识越多,就越清楚地知道自身的力量和自然的秩序,就能更好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并为自己立法。人对自然秩序了解越多,就越容易挣脱毫无用处的俗念。这就是全部的方法。
斯宾诺莎的信念在这里已经展现出来。他相信万事万物(整个宇宙)都有着固定不变的秩序和法则。由于这些秩序和法则,万事万物就形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宇宙)。人始终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因此,只有自觉地遵从这些秩序与法则,使自己与宇宙整体合而为一,才有可能过上幸福美好也即是善的生活。而要自觉地遵从这些法则和秩序,首先必须认识到它们,然后依照它们来为自己的生活订立法则与秩序。斯宾诺莎想要“采集”的,就是关于这些法则与秩序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