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墓李贺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是南齐时钱塘名妓,相传钟情于建康才子阮郁,但为阮家所阻,遂于忧伤中咯血而死。时年十九岁,葬于西湖畔西泠之坞。唐李绅《真娘墓》诗序云:“嘉兴县前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乐府诗集》载有《苏小小歌》一首:“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诗歌哀婉凄恻,演绎了苏小小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情,大约是苏小小死后,时人哀之而作。至唐,文人多有诗吟咏苏小小。柳中庸《幽院早春》诗云:“无事含闲梦,多情识异香。欲寻苏小小,何处觅钱塘。”白居易《杨柳枝词》其五云:“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温庭筠《苏小小歌》云:“买莲莫破券,买酒莫解金。酒里春容抱离恨,水中莲子怀芳心。吴宫女儿腰似束,家在钱塘小江曲。一自檀郎逐便风,门前春水年年绿。”这些诗或表达了对一个多情的佳人的向往,或抒发对一段爱情悲剧的惋惜。显然,在苏小小身上,诗人们既看到了一个深情婉转的生命境界,也感受到了人生不完满的忧伤,他们对苏小小的爱怜和追忆都出于一种现实情怀,出于一种此在人生的理想。
但《苏小小墓》与上不同。这里没有追忆,也没有哀叹或赞美,只是描摹了一个这样的场景:幽兰摇曳着露珠,香烟袅袅飘散,茵席被铺开了,油壁小车静立路旁;那飘柔如风的是新娘的嫁衣,清润如水的是新娘的玉佩,而苏小小正倚在车旁,静静地等待。此时,烛光荧荧,摇曳不定,整个西陵都被笼罩在萧瑟的风雨里。这个场景虽然有些阴冷,但它确实是一个婚礼前的场景。解诗人一般以楚辞“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形象来与苏小小相比,认为同样表达了绝望而执著的情感。这种比较并无不妥,但如仔细分辨,两者之间的不同也是明显的。《山鬼》咏唱的是思念:“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美丽的山中女神正守候着一个承诺,并由此体会到了时间的漫长,而悲愤和失望不过标志了思念的热切和缠绵。但《苏小小墓》却没有这样的思念。“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恰与《山鬼》的“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形成对比,它否认了等待的对象,只保留了一个等待的姿态。因此,“夕相待”不过是一个背景提示,而《山鬼》中的“岁既晏兮”倒是充满了长夜漫漫、人生蹉跎的悲哀。实际上,《苏小小墓》与时间无关,它的立意并不在于抒发女主人公的相思之情,而只在于展示一个忧伤的场面。《苏小小墓》和《苏小小歌》也不同。“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表达的是以生命来承担爱情,是现实人生的绝望和悲怆,是一种不甘和抗争。而“油壁车,夕相待”,无论使你感到多么忧伤,它确实只有宁静甚至是冷漠。但是,苏小小还在等待,她不再等待任何人,她只是等待着。那么,她的等待不过是命运的展示吧,如果一个已死了的人无所谓命运的话,那它所展示的就只能是一个哀婉的姿态了。
没有青骢马,也没有思念,只有一场婚礼,在一个风雨之夕,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时辰。但是,如果没有情人,李贺又何苦为苏小小安排这样一个婚礼的场面呢?我们还是可以从《苏小小歌》中找到启发。《苏小小歌》实际上是一首乐府民歌,所谓“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可能受到《神弦歌》中《清溪小姑曲》等的影响。其曲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小姑是清溪庙中女神,而这是一首以人神恋爱为主题的祀神曲。南朝的祀神曲已不再专由巫觋来唱了,它在社会上流传,与此相应,似乎所有那些死去的美丽的姑娘都被神化。那么,《苏小小歌》也可能是人们祭祀苏小小的“神弦曲”。“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和“小姑所居,独处无郎”都是人神恋爱的仪式,所反映的只是歌者对一个亡灵的哀悼之情,而与苏小小生前的情事无关。李绅所谓“风雨之夕”的“歌吹之音”,大约也暗示了这种古老的民俗风情。李贺的《苏小小墓》当然也可以这样来读。诗人对场面的细致描写,实际上是一个想象展开的过程,是一种心理模拟行为。而“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所表达的就是李贺对人鬼殊途的焦虑和哀伤吧。在这个心灵的仪式中,李贺像情人一样地咏唱着,它弥补了新郎缺席的遗憾,这样才不至于更加委屈苏小小。
与当时的士人一样,李贺也喜爱苏小小。他的《七夕》诗云:“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但在《苏小小墓》里,李贺所爱恋的不是那个“风姿迷下蔡”(温庭筠《春暮宴罢寄宋寿先辈》)的名妓,也不是“多情”(白居易《杨柳枝词》)的钱塘苏家女,李贺所爱恋的是一个哀怨着的幽魂。让我们再读一遍这首诗:在西陵坟墓间,幽兰上每一滴露水,都如一只哭泣的眼睛;而如花般袅袅绽放的青烟,又总是弥散在无边的黑夜里。绿茵茵的地毯,碧森森的车盖,风一样冷清的衣裳,水一样幽凉的佩玉,还有那翠色的烛光,在风雨之夜幽幽地闪烁,光影黯然。那么,这还是一场的婚礼吗?它是婚礼,但不是世俗的婚礼,它是李贺所能想象出来的一个幽灵的婚礼。如果我们还能联想到“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感讽五首·其三》),想到“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神弦》)的话,那么,这个婚礼可以算得上是万事俱备了。当诗人们纷纷憧憬着一个美丽多情的苏小小时,甚至民间祀神曲都能将鬼想象成一个普通的人时,李贺却固执地爱上了西陵古坟间的一缕幽魂。“风姿”和“多情”,这些可以装饰此在生命的种种韵致,都不足以打动李贺。而打动李贺的,只有那在风雨之夕无助又无所期望的形象,只有那毫无内容的冰凉彻骨的幽怨。试想,在一个幽深窅渺的风雨之夕,和一个幽怨的香魂举行一场如此惨淡的婚礼,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吗?
爱情,是对生命意义的一个注解,也是诗人确立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但《苏小小墓》里没有爱情,只有婚礼。在一个远离了人间的世界里,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晓的地方,这场婚礼既不会有荣耀和幸福,也不会有对温情的依恋,不会有对要眇宜修的爱怜。当所有的意义都被剥落之后,婚礼又意味着什么呢?“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在一个没有爱人,又没有回忆的幽冥世界里,风雨之夕的倚车而待,只是一个守候的姿态。苏小小所能守候的就只有自己内心的那份幽寂吧。曾经满怀深情,而终于在深情中走向孤寂,并只是静静地守候着这份孤寂,是苏小小的生命的姿态。而正是这一美丽而哀婉的姿态深深地打动了李贺。从李贺对婚礼场面的精心描摹中,我们感到了一种令人震撼的缠绵!而与这缠绵同时撞击着我们的心的是深沉黑夜中面对绝望的那一份宁静。那是一种命定的姿态,是从生命最幽暗处淡出的一缕从容,它让李贺体会到绝望自身的缠绵和温馨,也让我们深深地着迷。但是,缠绵在孤寂之中又意味着什么呢?沉沦。让生命无条件地体认孤独和绝望,并认同它是生命的本真状态,那是窥破了人生的种种虚幻之后唯一可做的事。当一切都成为虚幻的时候,只有对虚幻的守候,还能让自己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受到生命的尊严,这不也是一种令人心颤的欢愉吗?因此,在这无边的孤寂中深深地坠落,义无反顾,并体验到缠绵,就构成了生命的沉沦。这是李贺处置自己生命的方式,这也是李贺要在阴冥世界里举行一场婚礼的意义。
凄厉的风雨之夜是美的,惨淡的烛光和飘散的余烟是美的,缥缈的衣裳和冰凉的佩饰也是美的,而守候在油壁车旁的孤独更是美的极致。那样的守候,不会有“更值一年秋”的担心,因为它还是永恒的。它们是空虚前面的镜子,让我们窥见了生命中幽深的寂寥,但它们又是可以触摸的,是自我的又一重实在,可以帮助我们免于跌入寂灭的虚空。因此,李贺所深深地迷恋着的那个孤寂的幽冥世界,是我们生命中最后一层薄薄的真实。“蜀江风淡水如罗,堕兰谁泛相经过。南山桂树为君死,云衫浅污红脂花。”(《神弦别曲》)从现实世界出走的生命,所追随的是淡淡的香、浅浅的红,它深情缠绵,却又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