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出名却是由于苏轼的批评。苏轼在元祐三年(1088)写给儿子苏过的一篇短文中提到此诗:“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决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功。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村学中体也。”《评诗人写物》,《苏轼文集》卷六八。此前苏轼在元丰间贬黄州自作《红梅》诗中即对石诗表示过不满:“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苏轼诗集》卷二一。苏轼论诗重视“传神”、“写意”,具体到写梅,要求写出梅花“孤瘦霜雪”的品格和闲静高雅的意趣,而石氏“认桃”一联停留在梅花形似的较异认同,描写拘实肤浅,因而被反复诋议。苏轼这些论述,对梅花美的认识和咏梅艺术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石延年的“认桃辨杏”、“青枝绿叶”云云,也就成了拘泥写实、刻镂形似的反面典型,经常为人们所提及。
4王安石《梅花》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北宋中期激进的政治改革家,晚年罢相居江宁(今江苏南京)。曾封荆国公,世称王荆公,卒谥文,故又称王文公。其文学成就也较突出,诗与苏轼、黄庭坚齐名,古文入“唐宋八大家”之列。集中颇多咏梅诗,重要者如七律《独山梅花》、《与微之同赋梅花得香字三首》《临川先生文集》卷一〇、二〇。等。王安石长期居住的江宁,是重要的梅花分布区,王安石所咏多是这一带的梅花。王安石欣赏梅花的明媚冷艳之美,描写细切,对仗精工。如“须袅黄金危欲堕,蒂团红腊巧能装”《与微之同赋梅花得香字三首》其三,《临川先生文集》卷二〇。,写梅花蕊黄蒂红,观察仔细,“能道人不到处”《遁斋闲览》,《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八引。。又善以美人作喻,如“额黄映日明飞燕,肌粉含风冷太真”、“肌冰绰约如姑射,肤雪参差是太真”《次韵徐仲元咏梅二首》,《临川先生文集》卷二〇。、“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悴守蒿蓬”《独山梅花》,《临川先生文集》卷一〇。等,都比拟贴切,形象鲜明。其五绝《梅花》最为脍炙人口:“墙角数枝梅,凌寒特地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临川先生文集》卷二六。惠洪《冷斋夜话》卷五记载此诗背景:“荆公尝访一高士,不遇,题其壁曰。”这一记载是否可靠,难以遽断。就诗论诗,寥寥数语,草草素描,但细细品味,梅花之孤介、幽峭和高雅之气格跃然纸上。后两句袭用南明苏子卿“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来”语意,但苏氏只言“有香”,此诗称“暗香”,明确反其意而用之,先抑后扬,进一步突出了梅花暗香袭人的幽雅气质。南宋胡仔评论说:介甫“虽袭子卿之诗意,然思益精,而语益工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一。,大概也是肯定这一点的。
5苏轼《红梅》、《和秦太虚梅花》、松风亭咏梅诗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宋代最伟大的文学家,诗、词、文成就卓著。其在咏梅方面也是贡献多多,单就作品数量而言,较以往作家有明显增加,其中诗歌42首(《忆黄州梅花五绝》5首尚未计入),词作6首。形式上也多样化,有近体律绝,也有长篇七古,还有组诗。所涉梅花品种,除一般的江梅外,还有红梅、蜡梅这两个新兴的题材,另有题梅画的。苏轼对林逋咏梅高度赞赏,但对梅花的感觉比林逋的疏雅闲静之趣多有超越。苏轼笔下的梅花,或清新明丽,或朴素自然,或幽独飘逸,而其寄托的情感,也包含了宦海沉浮、生命漂泊的复杂体验和坚贞不屈、清旷超逸的气节情操等多种内容,显示了封建士大夫仕宦人生的丰富内涵。其中以《红梅》、《和秦太虚梅花》、《松风亭梅花》为代表。
《红梅》一题三首,通行的苏轼集编为元丰五年(1082)所作,时苏轼贬居黄州(今湖北黄冈)。诗题与诗文并没有写作时间的任何提示,窃意可能作于稍后任职汴京的元祐初年。其中第一首最为重要:“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苏轼诗集》卷二一。此诗有明显针对石延年同题诗的用意(诗中“诗老”,作者自注指石延年),且用了与石延年同题诗相同的韵,有明显的写作技巧探索的目的。苏轼不满于石延年“认桃无绿叶,辨桃有青枝”的写法,于是别出心裁,以拟人的手法加以演绎。诗人把红梅想象成一个冰容玉骨不入时的妇人,虽然打起精神强抹胭脂,但其高洁本性不变,事实上她不愿应春媚俗,那份艳色其实只是无端的醉态。诗人紧紧抓住红色的外貌与高洁的本性之间的矛盾大做文章,以“怕愁”、“自恐”、“故作”、“未肯”、“无端”等来演绎与时乖违、百般无奈而又百般不甘的心理。这一构思不仅坚持了梅花的寒峭品格,而且也使红梅的形象有了拟人化的生动演绎。这是石延年那种寻枝摘叶、比短较长式的形似刻划难以奏效的。想必苏轼对此诗也很自得,他把这首诗又改写成《定风波》词《全宋词》第289页。。诗歌关于梅花“孤瘦雪霜”品格之美、咏梅重在写“格”的观念以及拟人化的写“神”技巧,对后世咏梅都有指导和示范作用。
《和秦太虚梅花》:“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苏轼诗集》卷二二。这首七言古诗,作于元丰六年(1083)。秦太虚,即秦观(1049-1100),高邮(今属江苏)人,早年字太虚,元丰末改字少游。秦诗有《和黄法曹建溪梅花》,诗歌称赞友人黄子理风流多情,对景能赋,感叹韶光易逝,勉励其健步赏春,及时行乐。全诗感慨豪迈,清爽健举,是一首较成功的七古作品。诗中“月没参横画角哀,暗香销尽令人老”秦观《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全宋诗》卷一○五五。,点化梅花角曲之事,影略梅花凋零,感慨韶华易逝,情思凄楚动人。秦诗很得时人好评,苏轼门下诗人多有和作。苏轼此诗沿秦诗原意,写黄昏月下、雪中梅花,虽然月下之景是林逋早已采用的视角,但林逋重在写梅香,这里是即事写景,在江头春色一派繁荫郁然中特写梅花一枝挺然清美,景象明丽而生动。“竹外一枝斜更好”是人们激赏的写梅名句,后世论者不乏认为胜出林逋“暗香”、“疏影”一联的,其关键正如范正敏《遁斋闲览》所说,“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遁斋闲览》,《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八引。。细味来,苏轼此句的成功有两个要素,一是以翠竹衬梅,写出了梅之清秀娟俏,苏轼另有“竹间璀璨出斜枝”《红梅三首》其三,《苏轼诗集》卷二一。一语可参照;二是一枝斜引,写出了梅之幽独隽拔之神情。天才一言,影响之下,“竹外一枝”斜引的取景成了后世诗、画写梅最常见的题材和意象。
苏轼晚年贬谪岭南所作松风亭咏梅七古三首是他一生最寓身份经历而精心结撰的作品。诗作于绍圣元年(1094)。这年,苏轼一再受贬。始贬知英州(今广东英德),南迁途中,责授建昌军司马,再贬宁远军节度参军,惠州(今属广东)安置。苏轼十月到达惠州,始寓居合江楼,十八日迁嘉祐寺松风亭,亭下有梅花二株,十一月二十六日诗人写下第一首《松风亭下梅花盛开》,继而自和二首:“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蜒雨愁黄昏。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抱丛窥我方醉卧,故遣啄木先敲门。麻姑过君急扫洒,鸟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粘空樽。”(《再用前韵》)“玉妃谪堕烟雨村,先生作诗与招魂。人间草木非我对,奔月偶桂成幽昏。暗香入户寻短梦,青子缀枝留小园。披衣连夜唤客饮,雪肤满地聊相温。松明照坐愁不睡,井华入腹清而暾。先生来年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多情好事余习气,惜花未忍都无言。留连一物吾过矣,笑领百罚空罍樽。”(《花落复次前韵》《苏轼诗集》卷三八。)
第一首开篇所说春风岭上梅花伤魂,是指元丰三年(1080)正月诗人贬赴黄州,路过麻城春风岭睹梅伤怀的经历。此番与梅花又是谪路相逢,与14年前春风岭上的情景相比更为凄惨,惠州地近南海,蛮风烟瘴之地,而诗人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追往抚今,触景生情。在诗人感觉中,这盛开的梅花,一再在流放途中相遇,是人世无情而天道有意相酬的草木知己,因而倍感亲切。同时,这烟瘴中的梅花一如自己远谪而来,天涯沦落,因而心底充满了无限怜惜。诗中洋溢着物我知遇、相怜相慰于海隅瘴乡的浓郁情绪,梅花形象也披上了一层荒寒幽寂的色彩,浸透着诗人落寞苍凉的人生感受。诗人把梅花置于海边“蛮风蜒雨”的特殊气候环境里,同时又是在深更月下、参横斗阑、山村夜寂中携酒抚视,带有几分幽寻醉遇、魂牵梦绕的意味,加之“仙云娇堕”、“月下缟衣”、雪骨冰魂、“玉妃谪堕”等的比喻与渲染烘托,创造了一份荒寂凄清、幽冥惝恍、如梦如幻的境界。宋末陈著称赞道:“虽浣花叟于此动兴,犹未竟底蕴;孤山处士诗以收名,亦不过太平隐趣,卓哉玉局翁登大庾岭,寄罗浮村,炼成冰魂雪骨,世之人一追想及,毛发森洒吁止矣。”陈著《梅山记》,《本堂集》卷五○。比较林逋咏梅那闲静疏雅的意趣,苏轼诗歌想象激越,情感浓郁,富于意境张力,而梅花也成了神女仙姝、谪妃幽灵般玉骨冰魂、超凡脱俗的形象。后世咏梅诗中“月落参横”、“月下缟衣”、“玉妃谪堕”、“玉骨冰魂”一类词语和意境频频出现,都属苏诗意境的取裁化用。
诗中“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罗浮山下梅花村”、“耿耿独与参横昏”云云,旧注多认为使用了柳宗元《龙城录》中赵师雄的故事,此说并不可靠。苏轼三诗,自有其创作的内在逻辑,并无取材化用之痕迹。第一首起唱,从“昔年梅花”说起,转入流落复见。“松风亭下”四句正面写亭下盛开之花,也是先实后虚。“海南仙云”两句是写梅花光气袭人,设若是用赵师雄之事,也以改称“罗浮仙云”为宜。第二首“罗浮山下梅花村”之言,所指仍是松风亭下梅花,其所称“梅花村”,也是敷凑押韵而已,与后世认定的赵师雄遇仙之罗浮山梅花村无关。第三首咏花落,拟为“玉妃谪堕”,也是因题造语,与赵师雄遇仙之事更是了无似处。苏轼此三诗中有两处自注说明,一是“春风岭上梅花村”,另一是“绿衣倒挂”,前者是自忆往事,后者是当下所见飞禽,所指外人未必熟悉。设若诗中“罗浮山下梅花村”、“月下缟衣来扣门”是用赵师雄事,当时也属僻典,前此无人提及,又属惠州当地史实,苏轼自当加以说明。从苏轼个人咏梅诗的历史发展看,相关技巧有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苏轼元祐六年(1091)在杭州和杨蟠梅花诗:“月黑林间逢缟袂,霸陵醉尉误谁何。”“相逢月下是瑶台,藉草清樽连夜开。明日酒醒应满地,空令饥鹤啄莓苔。”“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北客南来岂是家,醉看参月半横斜。他年欲识吴姬面,秉烛三更对此花。”《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苏轼诗集》卷三三。所写是月下所见梅花。苏轼擅写深更幽寻、月下独遇之景,见诸咏梅也多此类境界,而松风亭三诗正是这一情趣的自然发展。虽然有“海南仙云”、“月下缟衣”、“玉妃谪堕”、“奔月偶桂”之类想象,但也多属即景点染,略施形容而已,设若苏轼演绎赵师雄遇仙之事,当拟梅为仙,极情想象,如《红梅》诗所做。再从同时诗人们的反映看,苏轼松风亭三诗一出,举世激赏,但未见有人视其用赵师雄之事。如晁补之《和东坡先生梅花三首》:“归来山月照玉蕊,一杯径卧东方暾。罗浮幽梦入仙窟,有屦亦满先生门。欣然得句荔支浦,妙绝不似人间言。诗成莫叹形对影,尚可邀月成三樽。”《全宋诗》卷一一三一。谢逸《梅六首》其一:“罗浮山下月纷纷,曾共苏仙醉一尊。不是玉妃来堕世,梦中底事见冰魂。”同上,卷一三○七。对苏轼诗意极辞赞美,在他们心目中,是苏诗开创了罗浮幽梦的独特意境,苏轼是罗浮梦仙的主角。
6晁补之《盐角儿》
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晚号归来子,宋济州钜野(今山东巨野)人,“苏门四学士”之一。元丰二年(1079)进士及第,曾任秘书省正字、扬州(今属江苏)通判、齐州(今山东济南)知州。绍圣二年,因入元祐党籍,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通判,改亳州(今属安徽)通判。大约第二年春天探梅于当地社庙,写下《盐角儿·亳社观梅》:“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全宋词》第559页。全词分四层,分别描写梅色、香之奇和幽雅、疏淡之风韵。清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称赞此词:“不持寸铁,别开生面。当以梅花第一词。”虽然揄扬过当,但也反映了此词浅语白描、言直意赅的风格特色。
7周邦彦《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