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方纲非常重视杜诗的版本校勘。《杜诗附记自序》说《杜诗附记》的内容主要有两方面,而第一方面则是“古体之编次,如宋椠某本下略有次第可见者,如句字以诸本参合者,更宜精其剖择也”(另一方面是探求杜诗所以为杜诗,已论述如上),足见翁方纲非常重视校勘。《杜诗附记》校勘记有多条,条条都非常精彩。这些校勘记不仅用版本比勘,列出异文,同时用自己渊博的学识进行取舍判断,是非分明。翁方纲有正确的校勘理念,他主张不迷信石刻和古本,而是对校勘的材料具体分析,主要根据诗的文意定是非。《哀江头》(卷二),翁方纲校:“杜诗‘一笑正坠双飞翼’,‘正’昊作‘笑’,别本作‘箭’,蔡君谟作‘发’。”《附记》云:“‘一笑’既与‘翻身’相对,又与‘明眸皓齿’相生。其作‘一箭’者,乃适与‘带弓箭’相复耳。作‘一发’则更无谓。”《酬孟云卿》(卷四),翁方纲校云:“‘移官运至尊’,‘远’一作‘岂’非。”附记云:“‘远’自伤违君侧也,作‘岂’字者谬矣。人臣唯君所使,若迁谪果由于君意,遂可怨望耶?此等版本悖理伤教,学者所当辞而辟之,不特文义欠通而已。”《小寒食舟中作》(卷二○),翁方纲校云:“‘娟娟戏蝶过开幔’,‘开’一作‘闲’。”附记云:“‘开幔’正承隐几来,亦正承看花来,此犹言开幔而蝶过也。若作‘闲暇’之‘闲’,则此处无着。”从内容、文义来判断是非,非常有力。在异文多可通的情况下,则不下判断,或虽下判断,而其他字亦可参考。《杜诗附记·喜雨》(卷一二),翁方纲校:“杜句‘佳期赴荆楚’,‘赴’一作‘付’。”附记云:“‘付’字亦正可相参。”《西郊》,翁方纲校:“杜诗‘无人觉来往’,旧作‘竞’,一作‘与’,荆公定作‘觉’。”这样处理校勘,态度严谨,方法科学。
学术离不开学者之间的商榷与评论。翁方纲对一些重要的杜甫研究学者也进行了评论。对王士禛的评论最可注意。他认为王士禛是清代杜甫研究的极有见解的学者,往往能发杜诗的奥秘,但由于王士禛论诗主神韵,并不能完全理解杜诗的博大精深,所以很多评论是错误的。《杜诗附记自序》云:“始于诸家评语慎择之,惟新城王渔洋之语最发深秘,乃遍摭其三十六种书,手抄一篇,题曰杜诗话,自以为有得矣。然而渔洋之言诗,得诗味矣,深绎而熟思之,此特渔洋之诗耳,非尽可以概杜诗也。”《八哀诗》(卷一四),翁方纲云:“《八哀诗》,渔洋诗话竟评其冗杂不成章,又以啽呓语目之。盖渔洋于诗专取轻圆俊利之句,于杜法无当也。如是,则《三百篇》变雅中亦颇似多后人不可尽晓之句,又当如何?”《舟中雪夜有怀卢十四侍御弟》(卷二○),翁方纲云:“阮亭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者,岂必尽于三昧诸家得之乎?杜公之大,已自无义不包矣。”论述王士禛的杜甫研究成就和得失缘由,都客观公正,合情合理。他还批评王嗣奭《杜臆》关于杜诗版本文字的说法有很多错误,对于仇兆鳌盲从《杜臆》也进行了批评。《催宗文树鸡栅》(卷一三),翁方纲云:“《杜臆》谓旧本颠错,移‘踏籍盘按翻’句在‘终日’句上。移‘课奴杀青竹’句在‘塞蹊’句上,移‘避热时来归,问儿所为迹’二句在‘我宽’上。仇本从之。不知‘踏籍盘按’正接上句‘憎’字也,‘织笼曹其内’正接上句‘问儿所为迹’也。此所谓‘一一当剖析’也。‘不得’二字,直贯下‘稀间’二句,则‘我宽彼免变’接更从容不迫耳。岂有此间插入‘来归’‘问迹’二句之理耶?《杜臆》之不可信,往往如此,仇本妄从之,而外间学人或有执以为说者,故不可以不辨。”翁方纲的批评甚为有理,版本校勘非王嗣奭所长,故多曲说。他还批评朱鹤龄注释错误。《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卷一),翁方纲云:“谢灵运拟阮瑀诗:‘步凌丹梯。’注:丹梯,陛阶也。又《游敬亭山》诗:‘即此凌丹梯。’注:谓山也。朱鹤龄曰:‘二注不同,当从前说。’方纲按,朱说非也。此句上承鸿宝,下接淮王孙登,则此丹梯正谓登山耳。”其说甚是。
翁方纲是清代一位重要的杜甫学家。他的杜甫学成就斐然,颇具特色。然而也有明显的不足。翁方纲大约是为了研究有新意,刻意避开杜甫学一贯的一些重点与热点,如杜甫其人、杜诗的思想内容,这本无可厚非,但却使他的研究成果显得不那么完整,也觉得分量不沉。研究中,往往过分重视诗的所谓关键部位,“笋缝簇节”,有点目无成竹,所见难免褊狭,论述不够大雅。解说杜诗时,有些地方说得太玄。如《望岳》,翁方纲说:“‘夫如何’三字,乃是从下句倒卷而出,‘夫’字即坐实岱宗如何者。”(《杜诗附记》卷一)“夫”字不过是语助词,将疑问句化为陈述句,说它“坐实岱宗如何”,有点莫名其妙,不着边际。我们的批评近乎有意挑剔,而所得也不过是微瑕,更表明翁方纲杜甫学成就的特出。
一四潘德舆
一
潘德舆(1785—1839),字彦辅,又字四农,山阴(今江苏淮安)人。为人至孝,父咯血,割臂肉和药进。对祖母孝敬弥至。抚寡妹嗣子,教养尽二十年。一生信奉儒家思想,“尝以挽回世运,莫切于文章,文章之根本在忠孝,源在经术”(《清史稿》卷四八六《文苑传·潘德舆传》)。道光八年,举江南乡试第一,座主侍郎钟昌对人说:“四农乃吾师也。”潘德舆以知县分安徽,未到官卒。著有《养一斋诗文集》二十六卷,《札记》九卷,《诗余》一三卷,《诗话》十三卷。潘德舆是清代著名文学理论家和评论家,对杜甫非常崇敬,一生研究用力甚勤。他在充分吸收前人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创造。从某种意义上说,可称为一位集成式有创新性的杜甫研究学者。
二
古代品评人,首先是看思想品德,儒家尤其如此。潘德舆研究杜甫,也是通过对其著述与行迹的研究,对他一生进行评定。根据儒家品评人物的标准,潘德舆对杜甫作了极为崇高的评价。他认为杜甫有救世之心,有经邦济世的伟大才能,可惜不为世所用,故将其思想表现在诗中,而成为最伟大的诗人。其出处与孔孟合,是一位圣人。他说:“赵氏次公曰:‘杜陵野老负王佐之才,有意当世,而肮脏不偶。胸中所蕴,一寓于诗。’其曰:‘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又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其素愿也。至其出处,每与孔孟合。‘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有迟迟去鲁之怀。‘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则有皇皇得君之意。按杜公之诗,人之推服至极者,如秦少游以为孔子大成,郑尚明以为周公制作,黄鲁直以为诗中之史……王元美以为诗中之神,亦蔑以加矣。其为人,则《新唐书》本传云:‘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数语亦简而核。然本传又谓‘甫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则于杜公之经济出处,犹未之识也。考杜公诗,于国家之利病,军国之成败,往往先事而谋,援古而讽,无不洞中窾要。而其难进易退,去就皎然,亦何尝非‘接淅而行’‘三宿出昼’之宗派哉!详见集中各诗,不及备述。赵氏只引二联,尚属挂漏。然断之曰‘王佐之才’‘出处与孔孟合’,则信非溢美矣。故杜公祠堂,凡有数处。而鄜州学孔庙戟门,则祀子美。夫以子美之诗,抉经心,执圣权,以从祀孔子庙,不较胜于唐人之从祀何休、王弼哉?……黄氏彻曰:‘东坡问:老杜何如人?或云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耳。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据此,则谥以文贞,其美尚有不尽者欤?”(《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三)虽然结论言辞闪烁,而所引的都是对杜甫的顶级品评,意思非常明显,就是推崇杜甫为孟子似的圣人。这是古代对君王之外的人所能做的最高品评。尽管前人也有隐隐推杜甫为圣人者,但只是提出观点,很少论述。潘德舆荟萃众家极度推崇杜甫之说,加以详细论证,可以说达到历来推崇杜甫的极致。杜甫确实是历史上完全践行儒家思想的人,随着社会的发展,儒家思想也产生了变化,而像杜甫那样践行儒家思想的人,更显得可贵与令人尊敬。潘德舆推崇杜甫为圣人,是对历来尊杜说的总结与拓展,也符合学术发展的潮流。
杜甫所以伟大,是因为《杜工部诗集》。潘德舆认为,杜甫诗的价值就在于它表现了杜甫的“发乎性,止乎忠孝”,就在于杜甫把儒家思想运用得非常得体。潘德舆说:“苏轼曰:‘太史公论《诗》:《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耳,乌睹诗之正乎?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作。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而已矣。若夫发乎性,止乎忠孝,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与?’按少陵之诗,千古无不推奉,然至比之变风雅止矣,东坡更谓其为风雅之正,尤在‘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之上,非徒以大言伏世人也。‘发乎性止乎忠孝’七字,评杜实至精矣。荆公诗‘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又足为‘发乎性止乎忠孝’注脚也。”(《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尽管文章主要引苏轼的话,但却不是苏轼之言的简单重复,而是有所发展。潘德舆认为,忠孝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杜甫已将忠孝化为自己的性情,将忠孝化为自己的灵魂,因而杜甫这样的人所写的诗表现的也就是天然的忠孝、纯粹的儒家思想,这样的作品也具有造化般的力量。潘德舆的论说极为深刻,完全抓住了杜诗的本质,揭示了杜诗的魅力所在。
在学术上,潘德舆非常耿直。他虽然极度推崇杜甫,但认为杜甫还是有违背儒家思想的地方。他认为杜甫早年有些躁率,与一些位高的小人交往;后来对一些失节的朋友,不能毅然断交,并为其辩解与惋惜。这些都是杜甫违背义理的地方。他说:“总之,爱古人者当为其诤臣,不当为其佞友。少陵只以中允、司户文学绝人,遂成偏好。然文章本非性命,朋友究次君亲,此义偶疏,难为典训。故‘食肉不知马肝,未为不知味’。学者不读昌黎上于襄阳、京兆李实等书,少陵赠张学士、鲜于京兆、哥舒仆射等诗,未为不知韩杜,而况《赠王中允》《送郑十八》等作,大有累于义理哉!别其繁枝,乃识孤松劲柏之成就非常处。此予之爱杜,而非予之谤杜,深于诗者必知之耳。”(《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三)批评非常严肃,但又有分寸。从儒家角度看,事关大是大非,批评是完全应该的,很有意义。在整个杜甫研究过程中,像这样剀切的批评非常少见。潘德舆这样批评杜甫,是防止不符合儒家思想的部分产生消极影响,从而让杜甫的诗更好地宣扬儒家思想,其目的完全是为了维护儒家思想。
潘德舆非常重视对杜甫艺术性的研究,有很多创造性的见解。
首先,潘德舆发展儒家的诗有六义之说,认为杜诗艺术的最大特点,是善于运用比兴,表现自己的忠君爱国思想。他说:“李氏纲曰:‘王者迹息而诗亡,《诗》亡而《离骚》作。《九歌》《九章》之属,引类比义,虽近乎俳,然爱君之诚笃,而疾恶之志严,君子许其忠焉。汉唐间以诗鸣者多矣,独杜子美得诗人比兴之旨,虽困踬流离而心不忘君,故其词章慨然有志士仁人之大节,非止摹写物象风容色泽而已也。’按作诗当先辨六义。《风》《雅》《颂》,朱子谓之三经,赋比兴朱子谓之三纬。三代以后,《风》《雅》《颂》之体不可摹袭,而赋比兴,则作者之性情触物流露,虽无风雅颂之貌,而实风雅颂之心也。作诗若有赋而无比兴,则诗心凋丧,而去风雅颂益远。唯子美以志士仁人之节,阐诗人比兴之旨,遂足为古今冠。学诗者熟玩《三百篇》之比兴,而子美之真心不难求,大节不难见矣。”(《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二)潘德舆论述的核心是比兴。他所说的比兴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内容方面的,即所谓“比兴之旨”,其含义即相当于陈子昂所谓的“兴寄”(《与东方虬论诗书》)、白居易所谓的“风雅比兴”(《与元九书》);二是艺术方法方面的,即“作者之性情触物流露”,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形象化的方法。他认为杜甫超过一般作者的地方在于,站在儒家立场上,运用各种比兴的形象化的艺术手法,敦厚深沉地表现思想感情。他认为杜甫真正实践了儒家六义之说,得六义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