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末世的陰影、失樂園的憂懼依然在其詞中籠罩:
春屋圍花,秋池沿草,舊家錦籍川原。蓮尾分津,桃邊迷路,片紅不到人間。亂篁蒼暗,料惜把、行題共刪。小晴簾捲,獨佔西牆,一鏡清寒。風光未老吟潘。嘶騎征塵,只付憑闌。鳴瑟傳杯,辟邪翻燼,繫船香斗春寛。晚林青外,亂鴉著、夕陽幾山。粉消莫染,猶是秦宮,綠擾雲鬟。(《慶春宮·越中錢得閑園》)
相對於貴族園林,此詞所寫友人園林則較具自然氣息,但同樣仍具有與世隔絶、不受塵俗事務所擾的特徵。上片寫園中的自然景致,春花秋草,園林四季如錦,夏日賞蓮,春桃燦爛,更有翠綠竹林與如鏡清澈的湖景。“桃邊迷路,片紅不到人間”或暗用劉晨、阮肇誤入天台桃源一事事見劉義慶《幽明錄》,乃一凡人誤入仙境的神話傳説。,喻此園林乃是與人間殊隔的美麗仙境,又或借用《桃花源記》典故,喻其乃是與塵世阻隔斷絶,無歷史之罪惡與破壞的樂土。下片寫人在園中的閑適生活,流連詩酒,焚香鳴瑟,春日遊湖,吟賞美景,無離别之愁、征塵之苦。然詞中亂鴉與夕陽意象仍隱隱喚起末世感懷,最後數句化用杜牧《阿房宮賦》“綠雲擾擾,梳曉鬟也”,呈現的是戰亂亡國之前,罪惡與華麗交織的景象,詞人雖借“莫染”、“猶是”等語辭表達樂園常在的祝願,但世亂的威脅、繁華的消散的預感依舊流露詞中。
無論是世亂的威脅或種種不可預料的人事無常,樂園終究難以永恆常存,如以下詞所寫的園林,儘管春意醉人景致美好,但時間意識的流露,今與昔、人與自然的對比,皆暗示在詞人眼中已是一座遺落在往昔的樂園:
垂楊徑。洞鑰啟、時遣流鶯迎。涓涓暗谷流紅,應有緗桃千頃。臨池笑靨,春色滿、銅華弄妝影。記年時、試酒湖陰,褪花曾采新杏。蛛窗繡網玄經,纔石研開奩,雨潤雲凝。小小蓬萊香一掬,愁不到、朱嬌翠靚。清尊伴、人閑永日,斷琴和、棋聲竹露冷。笑從前、醉卧紅塵,不知仙在人境。(《尉池杯·賦楊公小蓬萊》)
詞中化用《桃花源記》或天台桃源神話,而“垂楊徑,洞鑰啟”入園路徑的描寫亦饒有神話中經狹隘通道進入他界仙境的意味。池畔桃花如美人臨境,笑靨動人,然詞人寫來仍是花與人渾然一體,交融難分。上片最後數句寫人在園中的賞心樂事,惟“記年時”三字,則將湖畔試酒、樹陰採杏等情境,遠遠推向往昔。下片延續景與人交替雙寫的脈絡,寫野草閒花、綠柳湘桃,仍是朱嬌翠靚美麗無愁,然凡與人事有關的如濡墨寫經、品酒下棋,總在閑適逍遙的情味中,隱約滲染荒涼冷落的氣息,至“笑從前”三字始將所寫如在眼前的人事情境又一概推向往昔,化成回憶中浮現的幻影。“笑”字裏含著感傷與自嘲,原來這曾以為是蓬萊仙境般的樂園依舊是紅塵人境,除了隨自然時間重複流轉的永恆景物,與人事有關的種種仍抵不過時間所帶來的變化。而自喻仙人的夢窗也依然是流落紅塵,流離於仙境故鄉之外,以幻想樂園自我沉醉的謫仙。
由上詞可見,樂園往往並非構築在空間,而是建構於流動的時間,甚至更為脆弱多變的情感或感受之上如安德烈·莫羅亞(Andre Maurois)所説:“我們徒然回到我們曾經喜愛的地方,我們絶不可能重睹它們,因為它們不是位於空間中,而是處在時間裏,因為重遊舊地的人不再是那個曾以自己的熱情裝點那個地方的兒童或少年。”見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追憶似水年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5)序,施康强譯,第4頁。除了自己的轉變,無常世事與人際情感也常為所謂的美麗樂園帶來不少變數。參李文鈺《漂泊與思歸——從東坡詞中的他界意象論其内在追尋》,《漢學研究》第27卷第1期(2009年3月)。夢窗極寫園林美麗景致,同時將人在園中的賞心樂事書寫得極盡真實,如在當下、眼前,但仍掩不住一切已是昔日幻影的事實,夢窗真幻今昔交融難分的神話思維再度展現,然另一方面,樂園美景賞心樂事的書寫,也應透露其對抗時間破壞,將逝去的美好努力尋回的一絲意念。
以下詞中,以仙境意象喻示情感樂園,夢窗不惜改造話中的仙境境象,傳釋阻隔難尋或怯於面對的心情:
芙蓉心上三更露,茸香漱泉玉井。自洗銀丹,徐開素酌,月落空杯無影。庭陰未暝。度一曲新蟬,韻秋堪聽。瘦骨侵冰,怕驚紋簟夜深冷。當時湖上載酒,翠雲開處共,雪面波鏡。萬感瓊漿,千莖鬢雪,煙鎖藍橋花徑。留連暮景。但偷覓孤歡,强寬秋興。醉倚修篁,晚風吹半醒。(《齊天樂·白酒自酌有感》)
冬分人别。渡倦客晚潮,傷頭俱雪。雁影秋空,蝶情春蕩,幾處路窮車絶。把酒共温寒夜,倚繡添慵時節。又底事,對愁雲江國,離心還折。吳越。重會面,撿點舊吟,同看燈花結。兒女相思,年華輕送,鄰户斷簫聲咽。待移杖藜雪後,猶怯蓬萊寒闊。晨起懶,任鴉林催曉,梅窗沉月。(《喜遷鶯·甲辰冬至寓越,兒輩尚留瓜涇蕭寺》)
《齊天樂》寫秋日獨酌憶往,上片“三更”、“月落”、“未暝”、“夜深”等時間脈絡的跳接,似有亦醉亦醒思緒紛亂的暗示。下片則追憶往事,“藍橋”用唐人裴鉶《傳奇》士人裴航於藍橋遇女仙雲英一事見唐·裴鉶《傳奇》,《太平廣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卷五〇,第1043-254頁。神話中失意科場的裴航終與雲英成為神仙眷屬,遠離人間,然夢窗則以“煙鎖藍橋花徑”解構原神話情節,寄託其情事失落,難以重尋的感傷。神話中結下美麗情緣的藍橋仙境,在夢窗詞中已成阻隔難返的樂園。《喜遷鶯》除寫春去秋來世路奔波,徒傷老大自陷窮途的蒼涼,同時也寄託對兒女親人的思念。“把酒共温寒夜,倚繡添慵時節”應是在寒涼世路中,最能給予詞人温暖慰藉,親人團聚的情景想像,然透過詞作可見,在重聚的渴望中,詞人亦掩不住内心的畏怯,“猶怯蓬萊寒闊”,“蓬萊”當喻兒女親人所在之地,對夢窗而言,應是温馨美好、得享人倫的情感樂園,然此時夢窗卻是怯其寒冷闊絶。是否飽經無常無奈的夢窗,對親人重逢已不敢熱切期盼?又是否奔波已久與親人闊别的夢窗,怕重見時的疏離與陌生?或者“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李商隱《月》。的失落預感,早已埋藏在夢窗敏感脆弱的心靈之中?無論如何,夢窗此詞中的樂園書寫,再度複刻了人們對樂園既期待又畏怯的矛盾心理與追尋體驗。
經詞作閱讀可見,透過神話樂園意象,夢窗構築了心中所嚮的樂園,大抵是與世隔絶的封閉天地,沒有塵俗負累與時間破壞,唯有自然美景相伴,而人情則或逍遙閑適、沉醉詩酒琴棋,或把酒共温,同賞佳節。夢窗渴望寧靜單純、情感慰藉,以及對外界的退避乃至畏怯,除了處身末世,也應與其脆弱敏感的性情有關。此外,在樂園意象的書寫中,夢窗亦透露其樂園失落與怯於重尋的經歷。無雄圖壯志亦不追求絶對精神自由的夢窗,所嚮慕的封閉遠隔、純淨温馨的樂園並不難至,只要掩上門窗,將外在種種隔絶,隨時就能遁入可假想為安全而不受干擾的幻境樂園中參宇文所安前揭文。作者單位:臺灣大學中文系,然其樂園也相對脆弱,末世的氛圍,時間的流逝、敏銳的預感,隨時都能摧毀其感受與幻想中的樂園,甚至剝奪其失落之後再度重尋的勇氣。夢窗心靈或許正如其詞所言,“醉卧紅塵,不知仙在人境”,是一個始終被錯置的存在。
一、結論
本文從神話思維與運用兩個層面,探討夢窗詞神話書寫的特色。所得結論如下:
夢窗詞予人的强烈印象乃鍊字修辭凸顯敏銳的感官經驗,以及意象的奇詭、想像的離奇,真幻迷離、虛實莫辨的脈絡及意境等。此特殊詞風除了來自詞人的刻意經營,從神話學的觀點分析,實亦來自夢窗與人殊異的心靈與思維。經詞作解讀比較,相對於多數詞人以比喻或暗示手法,賦予萬物情思與精神風貌,夢窗卻往往直接將其主觀情感投射於物象之上,以至詞中屢見愁燕、倦蜂、善妒之春與雲等性格鮮明、情感强烈的物象,呈顯其詞如戲劇世界般的神話色彩。此外,夢窗特具靈視,往往能在實在的景物上幻覺般的望見抽象的情思、片段的故事或一幕幕戲劇般的情境,且思緒往往不受理性束縛,隨其幻想出入真幻,因此相對多數詞人物我、今昔、真實與幻想、夢境與現實截然相對或脈絡明晰的表現,夢窗詞卻往往物我交融、今昔難辨、由真入幻、記夢如真。可見夢窗心靈實近似神話時代的心靈,具有感官敏銳、感受强烈、渾融物我真幻的特質。
在神話運用方面,女神與樂園是常見於夢窗詞的神話意象。夢窗運用神話不僅單純作為典故,借以渲染奇幻詞風,更往往是將其特殊心靈與生命經驗複刻於神話意象之中。夢窗常直接以女神作為煙雲水月花卉的代稱,使其所寫或所見自然成為女神臨在、神思縹緲的世界。此外,女神在夢窗詞中或重塑為多情的意象,寄託多情遺恨的感慨,而更普遍的是呈現迷雲幻影或凌波而去的背影,隱喻夢窗生命中曾擁有而不可復得的美好時光或美麗情緣,傳釋其内心屢嘗的失去滋味。樂園意象的運用則透露夢窗所嚮慕的理想樂園,封閉遠隔,寧靜温暖,閑適自得,不受塵累。此與其處身末世及性情的脆弱敏感有關。夢窗的樂園不難尋至,只要掩上門窗,隨時就能沉浸在以幻覺建構的樂園之中,但其樂園也相對脆弱,沉重的憂患、時間的知覺、悲觀的預感,不經意的就能拆毀其虛擬樂園,甚至奪去重尋的勇氣與熱情。
神話的思維與意象,不僅影響了夢窗詞風,同時也應是讓讀者得以進一步探索、體觸詞人如謎一般心靈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