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資助金閣寺的修建,最後該寺確實耗費鉅資,氣勢恢弘,極盡豪華。繼含光之後,不空的另一位灌頂弟子慧曉又住金閣寺道場修功德。開成五年(840)日本求法僧圓仁來到金閣寺時,對該寺文殊閣、持念曼荼羅道場、普賢堂等多處密宗繪畫、造像等都贊歎不已《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校注》卷三,[日]圓仁撰,白化文、李鼎霞、許德楠修訂校注,周一良審閱,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99、300頁。圓仁登文殊閣瞻禮略云:“壁屋簷椽柱無處不畫,内外莊嚴,盡世珍異。……次上第二層,禮金剛頂瑜伽五佛像。斯之不空三藏為國所造,依天竺那爛陀寺樣作,每佛各有二協士,並於板壇上列置。次登第三層,禮頂輪王瑜伽會五佛金像,每佛各一協士菩薩。二菩薩作合掌像在佛面前,向南立。佛菩薩手印容貌與第二層像各異。粉壁内面畫諸尊曼荼羅,填色未了,是亦不空三藏為國所造。”又云:“次開持念曼荼羅道場,禮拜尊像。此則不空三藏弟子含光為令李家昌運長遠,奉敕持念修法之道場。……次開普賢堂,禮普賢菩薩像,三像並立,背上安置一菩薩像。堂内外庄严彩画屡刻,不可具言。七寶金函,珍珠繡佛——以線串真珠繡著絹上——功績奇妙,自餘諸物不暇具錄。”由此足见密宗经营金阁寺之用心。。由此可想見不空及其弟子門對五臺山密宗發展的重視。可参考[日]千葉照観《不空の密教と金閣寺》,《印度學佛教學研究》第35卷第2期,1987年,第674-676页。從以上文獻記載可知,金閣寺是一座專門的密宗寺院,它使五臺山成為另一個弘揚唐代密宗的重鎮,也是僧侶朝聖巡禮五臺觀瞻的大寺,更值得注意的是,文殊菩薩信仰的流行與確立正是借助密宗的極力宣揚推動方始完成。中晚唐时期,因五臺山成为文殊信仰聖地,僧侶朝聖、求法於五臺絡繹不絶,形成了一股潮流,文獻及僧傳中記載甚多,知玄卽是其中之一。又如天台中興名僧湛然曾率僧團巡禮五臺,並至金閣寺與含光相會。“時天台宗學湛然,解了禪觀,深得智者膏腴,嘗與江淮僧四十餘人入清涼境界。湛然與光相見,問西域傳法之事。”(《宋高僧傳》卷二七《唐京兆大興善寺含光傳》,第678頁)洪照幼時便“詣清涼金閣寺鏡公處出家”,此處的“鏡公”不知是哪位僧人,但應該是位密宗僧人無疑。
又據圓仁記載,竹林寺當時共有六院:律院、庫院、花嚴院、法花院、閣院、佛殿院。而其中“花嚴院堂中有金剛界曼荼羅一鋪”,戒律院有“諸曼荼羅,彩畫精妙”《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二,第271頁。,由此可以説明竹林寺與密宗的深厚關係,當時不空僧團致力於五臺上諸寺的建設,大力推廣密教,竹林寺無疑是有密宗的傳法者居住該寺,顯密兼修。按其年推算,洪照於竹林寺受具足戒當在憲宗元和十三年(818),而“用公”目前似無法資料可考證。
由此因緣,洪照遂能負笈長安,至當時密宗祖庭大興善寺灌頂道場學習,繼續求法之路。洪照於大興善寺“則公處受灌頂五部大法,明五天梵字”趙氏文誤句讀為“五部大法明”,並解釋為佛教所謂“五明”卽聲明、工巧明、醫明、因明、内明,實在是種大曲解。,大興善寺是不空的翻經道場,同時又建有密宗灌頂道場。五部大法灌頂卽密宗曼荼羅灌頂時所謂以佛、金剛、蓮花、寶、羯磨五部而授之者,學習梵文則是為了能更準確地念誦真言陀羅尼,這是密宗學者必須熟練掌握一門功課,又名為“悉壇學”(siddham)隨著密教的興起,學習梵文也成為一時之風。可參見周一良《中國的梵文研究》,載周氏《唐代密宗》,錢文忠譯,上海:遠東出版社,第141-156頁。梵文在中國的傳播亦可參考周廣榮《梵語〈悉曇章〉在中國的傳播與影響》一書(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4年版)。
為洪照授密宗五部灌頂的“則公”正是不空與惠果共同的灌頂弟子大興善寺惠則。據海雲《金胎兩界師資相承圖》可知,惠則接受了同門惠果金剛界和胎藏界兩部密宗大法的灌頂。惠果是不空的六大弟子之一,於青龍寺東塔院另立灌頂道場,大弘密宗,日本求法僧多於此學習密宗,著名者如空海法師卽師從惠果,回日本後建立真言宗,成為影響日本佛教最重要的宗派之一。據海雲《兩部大法相稱師資付法記》卷上記載,惠果傳法者甚多,惠則卽是其中之一:
所傳金剛界法者,則有大興善寺傳灌頂教同學惠應阿闍梨、惠則阿闍梨、成都府惟尚、汴淋辨弘、新羅國僧惠日、日本國僧空海、青龍寺義滿、義明、義操、義照、義愍、義政、義一、俗居士靈殷(已上十四人皆傳授大教次阿闍梨位)。《大正藏》第51册,第784頁中。
顯然,惠則接受了不空、惠果一系密宗法門灌頂。貞元、元和年間,除惠朗、惠果等灌頂國師之外,密宗僧的勢力依然高居上層,此由權德輿《唐大興善寺故大宏教大辯正三藏和尚影堂碣銘(並序)》一文:
大師(筆者按:卽‘不空’)之弟子曰沙門含光、曇貞、覺超、惠應、子鄰、潛真、惠覺等,或為肅宗灌頂阿闍梨清涼山功德使,或為内道場三教大德,或為僧錄,皆偉然龍象,為法棟樑。《權載之文集》卷二八,《四部丛刊》(初編)影印大兴朱氏刊本。相關研究可參見[日]岩崎日出男《〈唐大興善寺故大弘教大辯正三藏和尚影堂碣銘并序〉について——その史料的位置付けと價値を中心として》,《東洋の思想と宗教》第21期,2004年3月,第25-43页。
洪照北上長安求密宗法門亦是情理之事,這一點頗似中晚唐時期日本“入唐八家”求法僧最澄、空海、常曉、圓仁、圓珍、圓載、惠運、宗睿等都急迫地要往長安求到密宗大法。由此可見,洪照從出家、受具到灌頂學五部大法,都與密宗有關,秉承了京城不空密宗僧團的正統法脈。
四、洪照入蜀弘揚密宗
學得密宗大法後,洪照於唐文宗太和七年(833)遊蜀,最初住綿州大安寺,會昌法難時被迫還俗。不久,唐宣宗復興佛教,於是再披僧衣,隸綿州開元寺,置上方轉輪經藏,今重慶大足北山佛灣石刻第136號卽是南宋“轉輪經藏窟”,或許亦與此有因緣。大中十年(856),大概名聲日高,因此新任東川節度使韋有翼邀請洪照至梓州慧義寺般舟院弘法。
慧義寺是中晚唐四川比較著名的禪宗大寺,北周時期建立,原名安昌寺,則天皇帝時改慧義寺。初唐王勃作梓州寺院碑文多篇,其中《梓州慧義寺碑銘並序》一文,氣象渾厚,音律協暢,極盡駢文之華麗,已詳述其淵源《王子安集注》卷一八,(清)蔣清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83-593頁。。盛中唐以來成為著名的禪宗寺院,《北山錄》作者中唐禪僧神清卽出自該寺。據李商隱大中七年(853)所作《梓州慧義精舍南禪院四證堂碑銘》文,該寺南禪院曾“圖益州靜無相大師、保唐無住大師與洪州道一大師、西堂知藏大師四真形於屋壁”劉學鍇,餘恕誠《李商隱文編年校注》第五册,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068頁。,故號“四證堂”。會昌滅佛期間作為東川唯一存留的佛寺。左啟《〈梓州慧義精舍南禪院四證堂〉相關問題考述》,《四川文物》2005年第5期,第54-57、79頁。文中有考證慧義寺之沿革。據侯圭文載:
(大中)十年秋,川主尚書韋公請居慧義般舟院,因得重新正觀焉。常以真言祛邪逐崇,咒水治病救人,不可勝數。因洪照太和七年(833)遊蜀,趙氏文誤以為此“十年秋”為837年,這一推算完全錯誤。首先,從數學計算上一看卽知有誤;其次,唐文宗到太和九年後卽改元為“開成”年號,按837年當為“開成二年”;再次,韋有翼任東川節度使是自大中十年(參見吳廷夑《唐方鎮年表》卷六《劍南東川》,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009頁);復次,侯氏文曰“洎返初服,再從剃落”,很明顯是經歷會昌滅佛之難被迫還俗,至宣宗復興佛教再披僧衣。故趙氏的判斷實誤。且洪照卒年咸通十三年乃872年而非873年。
邀請洪照的“川主尚書韋公”卽是大中十年至十二年(856-858)任東川節度使的韋有翼,可見密宗僧人備受軍事貴族門的支持。《新唐書》卷六八《方鎮表(五)》“至德二載”下云:“置劍南東川節度使,領梓、遂、綿、劍、龍、閬、普、陵、瀘、榮、資、簡等十二州,治梓州”。又至乾元二年(759)又增領昌州、渝州、合州三州。於是,梓州逐漸成為蜀中第二大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與西川節度使治所益州並名。事實上,東川節度使最初治所是在綿州,“劍南自玄宗還京後,於綿、益二州各置一節度”(參見《舊唐書》卷一一一《高適傳》)。又曾一度治於遂州(參見《舊唐書》卷一四七《李叔明傳》),後移治梓州。因此纔有緣於原梓州真觀寺舊基創製觀音院。
據侯氏文,觀音院之前身是真觀寺,建於儀鳳元年(676),本號清居寺,不久改為真觀寺,凡歷一百六十七年,會昌滅佛,例從毀廢。大中年間,内大德僧悟達國師知玄與工部李侍郎同議興復佛教,据嚴耕望先生考證,此“工部李侍郎”很可能是咸通初年任工侍的李從晦嚴耕望先生考曰:“‘蠻獠倡狂’當指南昭而言。南昭與唐之邦交至宣宗崩後始破裂,其入寇始於大中三年冬末或咸通元年春,然皆在安南一帶,此謂‘將犯西蜀’,當指寇巂州攻邛崍關而言。此事,《通鑒》書於咸通二年秋冬。又獨孤雲為東川節度在咸通中葉。則此記雖冒言大中,實咸通初也。工部李侍郎者蓋卽從晦歟?”(《唐僕尚丞郎表》卷二二《尚書工部侍郎》,第1087頁),又李從晦與裴休善,裴氏是宣宗時宰相,尤為信奉佛教,與知玄交善,並致力於興復,故李從晦議興佛教亦屬事理。梓州一地佛教寺院也相繼重建,但功業未就,一場戰爭卻來臨了。咸通年間,南昭大舉侵犯西蜀。大中十三年(859)世隆繼任南詔王,此後乃大舉攻唐。據《資治通鑒》卷二五三《唐紀六九》廣明元年載,時宰相盧攜、豆盧琢議論言:
自咸通以來,蠻(南昭)兩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天下疲弊,踰十五年。租賦太半不入京師,三使、内庫由茲虛竭。戰士死於瘴癘,百姓困為盜賊,致中原榛杞,皆蠻故也。
據文可知,南昭曾四度進犯西川,成為唐末西南邊疆之大患。洪照正是於咸通初召請西蜀梓州諸寺僧侶智海等於真觀寺舊基建降魔壇,密咒之降伏妖魔、禳災祈福的功用是密宗所以流行的一大原因。據侯氏文載:
屬蠻獠倡狂,將犯西蜀。有三藏僧洪照,召諸寺僧智海等,於舊基置降魔壇,號曰‘無能’,節度使尚書獨孤公因給牒置院利人。
該“節度使尚書獨孤公”卽是咸通七年至十一年間(866-870)任劍南東川節度使的獨孤雲。《唐代方鎮年表》卷六《劍南東川》,第1011-1012頁。洪照在四川傳密具有相當影響,其建“無能”降魔壇之舉也受到軍事貴族門的關注,於是獨孤雲給予公牒,支持其置院弘密。
事實上,建道場祈福息災、降伏妖魔正是密宗法門之能事。據乾元三年(760)宮苑都巡使史元琮上奏肅宗,希望允許大興善寺為國開灌頂道場,其文略云:
臣竊觀度災禦難之法,不過秘密大乘。……伏望命三藏不空,於前件寺為國修一灌頂道場。其道場有息災增益之教,有降伏歡喜之能,奉此功力以滅群凶。《代宗朝贈司空大辨正廣智三藏和上表制集》卷一,《大正藏》第52册,第829頁中。
由此可知,密宗之“息災增益”、“降伏歡喜”的“護國”思想為統治者所推崇。洪照建立降魔壇其用意卽在於此。護國思想是密宗取得統治者支持的重要法寶。可参见[日]岩崎日出男《不空三蔵の護国活動の展開について》,《印度學佛教學研究》第42卷第1号,1993年,第249-251页。又美國北卡羅來那州Orzech教授以不空《仁王護國經》為中心展開探討政治與宗教問題,頗值得學者借鑒。(Charles D.Orzech.Politics and Transcendent Wisdom:The Scripture for Humane Kings in the Creation of Chinese Buddhism, Pa.: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該降魔壇號曰“無能”是有深刻的密宗理論根據,“無能”卽是密宗八大明王之一“無能勝明王”的簡稱,“無能勝卽無不可破壞之義”,據説該明王“是釋迦化身,隱其無量自在神力,而現此忿怒明王之形,謂降伏衆生而盡諸障也。……能於生死中而得自在,坐佛树下摧破四魔兵众也。”《大毘盧遮那成佛經疏》卷一〇,《大正藏》第39册,第683頁下。根據密宗理論,凡一一之佛皆有三種輪身:一曰自性輪身,卽佛本身;一曰正法輪身,卽現菩薩莊嚴之態;三曰教令輪身,卽現明王忿怒之相。教令輪身是密宗傳法之大特色,故贊寧云:“教令輪者,卽密教也,以金剛智為始祖焉。……傳教令輪者,以秘密傳秘密。”(《宋高僧傳》卷三“論曰”,第56頁)由是可知,無能勝明王卽釋迦佛之教令輪身。在密宗八大明王中,無能勝明王是地藏菩薩所示現的忿怒相。無能勝明王於現圖胎藏界曼荼羅中位於釋迦院釋迦牟尼佛左邊,蓋因釋迦佛菩提樹下成道時其以明咒力降服魔軍、退治障礙,故密宗以無能勝代表佛成道降魔之德。根據密宗理論,洪照建“無能”降魔壇必定要於壇上圖畫該明王形象,並念誦該明王真言陀羅尼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