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首写祭奠更具黑色幽默的意味,“昔在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死者不为死亡悲哀,心中只惦记着醇醪浮蚁,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次品尝。
最后一首写送葬和下葬: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崔。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里没有渲染送殡的悲痛场面,而只是简单地陈述在凄清阴冷的天气里,死者被运到荒郊野外埋进坟墓,从此不见天日,传达出一种圣人贤达也无可奈何的感伤。”参见黄亚卓《试论魏晋文人挽歌诗及“死亡”主题》,《柳州师专学报》1999年第2期。生死本只是自然的过程,死者的死也只是对于自己的亲戚会有一定的影响,而旁人则可能送葬归来就放声高歌。既是如此,死亡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重视的,死去即“托体同山阿”,归于永恒的大化。
我们可以看到,陶渊明的挽歌诗较之陆机的挽歌诗,对待死亡的态度已经渐趋平淡自然了。如果说曹魏、西晋文士们深刻的死亡之悲更多是因为他们把死后的悲惨和生时的美好尖锐对立起来的话,那么到了东晋陶渊明已逐渐消解了这种尖锐对立,“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把荣辱享乐看成了虚幻、短暂的东西,生的一切不该永远留恋,死亡也不该如此悲痛了。生和死都不过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我们只要顺其自然就行了。
在这里,陶渊明采取了“自挽”的形式,这与袁山松好听(作)挽歌有异曲同工之妙,《世说新语·任诞》云“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续晋阳秋》又云:“袁山松作《行路难》,辞句婉丽,听者莫不流泪。羊昙善倡乐,桓伊能挽歌,时称为‘三绝’。”可见,东晋士人实已将死亡当成了一种生命的自然现象,他们将其视为思考的对象,审美的对象,于思考和审美中将死亡的忧惧淡化、消释。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死亡主题在魏晋文学中反复奏响,形成了魏晋文学深重的、忧郁的、悲哀的底子。这种哀感几乎无处不在。魏晋文人似乎形成了一种习惯与爱好,只要一接触外物,总要想到生命的凋零;一想到死亡,总有不尽的哀愁。他们会为一棵树而感慨。桓温北伐,看到自己手植的柳树已经长大,便凄凉地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世说新语·言语》)。卫玠渡江南下,见滔滔逝水而神色惨悴:“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同上)这种心理状态虽然太灰暗、窒息,但却是一种广及宇宙的悲情,它赋予了人生以更深刻的含义。正如宗白华先生在《艺境》中说:“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参见宗白华《艺境》一书的观点。这种悲悯情怀正反映出魏晋文人对于生的留恋,正如李泽厚所说:“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参见李泽厚《美的历程》一书相关论述。
这是庄子重生思想在汉晋时代的敷衍。庄子一方面视生死为大化自然的过程,他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而另一方面,他又说:“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庄子·列御寇》)这里似乎存在矛盾,但是,我们应该明白这两者其实是统一的:正是因为生的眷恋,死的恐惧,才使庄子作此放达语,希望以此来形成一种心理暗示,消解死亡恐惧。与庄子一样,魏晋文人由其生存状态生发出了对死亡的悲剧性认知,正是这种认知,使他们对于自我生命有了最为深切的体验。如果说庄子的放达还有某种规避死亡的意味,则魏晋文人可谓是真正地直面死亡。死亡是魏晋士人生命的灵根,他们的一切思想和文学几乎都从对死亡的审视而来。
生命之脆弱,死亡之不可避免,使得汉末魏晋文人对个体生命十分珍惜,他们用诗文表现对自己、对亲交的浓重关怀,如曹植《赠白马王彪》痛曹彰之死,伤与曹彪之即将分离,又悲兄弟间之猜嫌,叹人命之非金石,以“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束,表现作者出对生命的极度珍惜。阮侃《答嵇康诗》:“愿子荡忧虑,无以情自伤”;嵇康《与阮德如诗》:“君其爱德素,行路慎风寒”,互祝珍重之情弥漫纸面。类似的互赠互勉之言,在魏晋诗文中频频出现,往往意真情挚,满怀关爱。即便是代他人而作的赠妇诗,如陆机《为顾令文、彦先赠妇往返诗二首》、《为陆思远妇作诗》、《为周夫人赠车骑诗》,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诗四首》,以及曹丕、曹植、王粲、潘岳等所作《寡妇赋》,“皆以对个体生命的珍惜为出发点,诗人往往出以悲天悯人之情怀,既伤己之不幸,又伤他人之遭难”王晓卫:《魏晋赠答诗的兴盛及当时诗人的交流心态》,《贵州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表现出士人对生命的深切关怀。
三汉晋文人人格选择的焦虑及其孤独意识
在对于宇宙和生命的观照中,汉晋文人感受到了“生命之轻”,人生如微尘,缥缈易逝、漂泊无主、孤独零落。“尘”的意象大量地出现在这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阮瑀《诗》:“民生受天命,漂若河中尘。虽称百龄寿,孰能应此身。犹获婴凶祸,流落恒苦辛”;陶渊明《杂诗》:“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这时期文人亦有由社会政治遭际而来的不遇之感、弃材之叹。阮籍《四言咏怀诗十三首》其一谓自己“才非允文,器非经武”,以此来表示自己愿意过优哉游哉、闲居安处的日子;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也说自己不愿做官是七不堪、二不可;陶渊明的诗文也表现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轻松和愉快。从表面看来,这种自主地对现实政治的弃绝似乎与以前士人的不遇悲叹不同,但实际上,我们知道,这种弃绝与疏离都不是这些文人的初衷,只是因为现实与其理想实在有太大的距离,他们没法在现实中实现政治抱负,而不得不游离开去。究其实,他们的现实人格与庄子的“弃材”的自我定位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发出的都是为社会所遗弃的边缘人的感叹,如左思的《咏史诗》等。
而现实处境的险恶,更让他们终日心焦。嵇康多次在诗文中说到世境的险恶:“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心危。吉凶虽在己,世路多崄。”“豫子匿梁侧,聂政变其形。顾此怀怛惕,虑在苟自宁。”“详观凌世务,屯险多忧虞。施报更相市,大道匿不舒。夷路值积棘,安步将焉如。”他以鸾凤自比,悲叹“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而阮籍也是“殷忧令志结,怵惕常若惊”(《咏怀诗》其二十四),“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其三十三)他的八十多首咏怀诗大都写宇宙间一切事物的无常。如“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其二),“谗邪使交疏,浮云令画冥”(其三十),写的是友谊的无常;“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其六),“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其五),写的是富贵的无常;“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其三),“朝生衙路旁,久痊横术隅”(其五十九),写的是身家性命的无常;“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其十五),“荣名非已宾,声色焉足娱”(其四十一),又写的是名誉的无常。潘尼《恶道赋》,研究者认为“此赋虽为述行,实亦写时事,‘恶道’者亦恶世道也”徐公持:《魏晋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8页。潘尼《怀退赋》写出了现实处境之危殆:“背宇宙之寥廓,罗网罟之重深;常屏气以敛迹,焉游豫以娱心?”欧阳建《临终诗》:“恢恢六合间,四海一何宽。天网布闳纲,投足不获安。……不涉太行险,谁知斯路难?”左思《咏史诗》之八:“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途。”张翰《赠张弋阳诗》七章其一:“时道玄旷,阶轨难寻。”“失路”的意象常见于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
生命的焦虑转化为人格选择的焦虑:在险恶的社会环境中,将以什么样的人格形象出现,这几乎是每个士人都曾面对的问题。他们也热衷于探讨这个问题,而且这种探讨往往以双向交流或集体讨论的形式展开,通过玄理探讨、人物品评,他们共同来探索一种理想的人格模式。对理想人格的探讨也就成为魏晋文学最重要的主题。
魏晋文学中对理想人格的探讨以多种方式表现出来。
一种是直接抒怀式。比较典型的有阮籍《咏怀诗》、郭璞《游仙诗》钟嵘《诗品》在序及中卷郭璞条中对郭璞游仙诗作出了评价:“辞多慷慨,乖远玄宗……乃是坎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沈德潜《古诗源》曰:“《游仙》诗本有托而言,坎咏怀,其本旨也……”何焯《义门读书记》:“景纯《游仙》,当与屈子同旨……”郭璞以“游仙”形式述怀,当无疑。等,就像个人的心灵日记,是自我的直接抒怀;除这种个体单独的直接抒怀外,还有集体的直接抒怀,如金谷诗人、兰亭诗人的创作,都是集体性的抒发人格理想的例子。
张华《鹪鹩赋》,以鹪鹩自拟,谓己穷居乡里,略无名器之累,而“委命顺理,与物无患”,“静守约而不矜,动因循以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潘尼出仕前著《安身论》,以明所守:“盖崇德莫大乎安身,安身莫尚乎存正,存正莫重乎无私,无私莫深乎寡欲。”现实处境之危殆,使其面临穷达之歧途选择,其《怀退赋》云:“穷独善以全质,达兼利以济时。”潘尼将“穷则独善其身”理解为“穷独善以全质”,研究者认为“这是将道德精神之‘独善’改成了肉体生命之保全。这反映了作者身处局势之严峻,联系到当时文士在大战乱中鲜有全者,潘尼最接近的亲友如潘岳、陆机等先后死于非命,即可理解其‘全质’观念之产生情由”徐公持:《魏晋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9页。陆云《逸民赋》序:“富贵者,是人之所欲也。而古之逸民,或轻天下、细万物,而欲专一丘之欢、擅一壑之美,岂不以身重于宇宙而恬贵于纷华哉?故天地不易其乐,万物不干其志,然后可以妙有生之极,固无疆之休也!”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取正史纪传体形式,但不重在叙述生平事迹,而重在表现生活情趣,带有自叙情怀的特点,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谓“这种写法是陶渊明的首创”,并认为《五柳先生传》“以极其简洁的笔墨表达了不同流俗的性格,清楚地划出了一条与世俗的界限,从而塑造了一个清高洒脱、怡然自得、安贫乐道的隐士形象”。
一种是探讨、论辩式。主要包括两种形式,一为作品中虚拟人物的论辩,一为赠答双方的切磋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