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王制》被视为今文经学的重要典籍,汉代今文经学言制度多据《王制》为说,后来今文学者亦多据《王制》以反对古文经学之论。蒙文通考察《王制》所言与《周官》的区别,指出据《王制》的记述,乡里的优秀学生可通过秀士、选士、俊士、造士等层层选拔,以迭升至国学,可与贵族子弟享受同样的教育,由于授官命爵也是在国学中选拔,所以庶民子弟也就和贵族子弟有了同样的机会。可见《王制》所载乡里的庶民子弟与贵族子弟有同样的受教育和作官吏的机会,这与《周官》中的贵庶殊途是大不一样的。蒙文通又引《尚书大传》和《白虎通义·辟雍》所言,认为在《尚书大传》和《白虎通义·辟雍》所记载的制度中,学校已经在乡里普遍设立,“里皆有师”,人民已能普遍地受到教育,这和《周官》里的乡、遂异制,教育仅限于国学和六乡的情况又大不一样,一定程度地反映了今文学的理想,这是针对周代的种族歧视、教育的不平等而发。他说:
从前面所论,我们知道周代的种族歧视很严重,贵族、国人、野人之间界限和差异是严格的。《王制》、《大传》等所讲的那种贵贱平等、全国平等的教育制度绝不可能是周代的史实,只不过是今文学家的理想而已。何休继承了这些思想,把这一制度描述得更为全面。《公羊传》宣公十五年《解诂》说:“圣人制井田之法,……一夫一妇受田百亩,……八家而九顷,共为一井,……一里八十户,八家共一巷,中里为校室,选其耆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十月事讫,父老教于校室。八岁者学小学,十五者学大学。其有秀者移于乡学,乡学之秀移于庠,庠之秀者移于国学。诸侯岁贡小学之秀者于天子,学于大学,其有秀者,命曰进士。行同而能偶,别之以射,然后爵之。士以才能进取,君以考功授官。”他结合着井田制度说明普遍设立学校,乡秀升入国学等情况,把问题说得更为明确具体。同时他还补充出不仅天子直辖领地是这样,而诸侯领地也是这样(诸侯有小学),而且诸侯领地内的优秀者也可以保送到天子的大学里去,就使得这一理想制度更加完美了。
蒙文通指出,历史的史实是,周代的种族歧视很严重,教育也不平等。既然如此,那么,《王制》和《大传》等所讲的那种贵贱平等、全国平等的教育制度绝不可能是周代的史实,只不过是今文学家的理想而已。这种不分贵贱、平等受教育的制度被今文学家何休所继承。何休在他的代表作《公羊解诂》里把这一制度描述得更为全面、更为明确具体,并作了重要的补充,即不仅天子直辖领地是这样,而且诸侯领地也是这样,诸侯领地内的优秀者也可以保送到天子的大学里去,如此就使得今文学的这一理想制度更加完美。他说:“此非特王畿乡里之学,而侯国乡里之学也,……则《周官》所言,为贵族封建之制;《射义》、《王制》以下所言,为平等之民治,而实儒者之理想,非前代之史迹也。”指出何休《公羊解诂》所言,包含了侯国乡里之学,而不仅限于王畿乡里之学,如此扩大了受教育的范围。肯定今文学所讲教育,体现了平等之理想,而不同于《周官》所载之史迹。这是通过考经明史,来阐发今文学的理想政治,提倡教育平等,即“辟雍以排世族”,在排世族中,体现了教育的平等。
3、封禅
所谓封禅,指儒家所重视的帝王祭祀天地的大典。古代认为泰山最高,故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汉儒称,封禅是受命于天的帝王对天的回报,自舜就有了,其后历代沿袭这一礼制,包括易姓而王者有七十余位王到泰山封禅。封禅又与禅让相连,蒙文通说:“禅让说体现在礼制上就是封禅。”把禅让与封禅联系起来。儒家的禅让说是指将王位让与贤者的制度。与现代民主相比,儒家的民主思想虽有一定的时代差距,但也提出了古代的民主政治理想,推崇“尧舜禅让”的政权转让模式,这反映了人们早期民主政治的观念。尧以民主的方法选定王位继承人舜。经众人的举荐,尧得知民间有一个名叫虞舜的人,很有才干。尧叫舜处理政务,对其加以考核。舜经受住考验,尧把政禅让给舜,然后退休,由舜摄行天子之政。这就是尧舜“禅让”帝位之事,为历代所称颂。舜摄政二十八年,帝尧去世。舜顺应民心,正式继天子位。儒学代表人物孔子推崇尧,盛赞:“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儒家对“尧舜禅让”政权转让模式的赞扬和提倡,充分体现了儒学的原始民主政治思想,这成为儒家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原则。舜继尧位,后又禅让于禹。禹以皋陶为继承人。皋陶早死,再立伯益。禹死,其子启夺位自立。此后,将王位让与贤者的禅让制度,为父子相继的王位传承制度所替代。但孔子对禅让制仍加以肯定,强调:“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这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
蒙文通将禅让与革命加以比较,认为禅让说是今文学家软弱性的表现,因其不能坚持革命说,才用禅让来代替,对禅让说提出批评。可见禅让说与革命说有一定的联系。他说:
虽然今文学都承认汤、武征诛是革命,但在今文学中还找不出像干宝那样明确提出“君德穷至于攻战受诛也”的武装革命的思想,他们所理想的革命方法只不过是以“素王”为目标的“禅让”。禅让就是由皇帝求索天下德若舜、禹的贤人,把帝位禅给他,让他接受天命。很显然,这充分暴露了今文学家的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他们不满于现实政治,希望来一次革命,但他们又在暴力革命面前退缩了,而希望用和平的方式来达到革命的目的,于是便大力提倡禅让。无疑地,这只能是一种幻想。要想要求坐在金銮殿上的统治者退位让贤,这无异乎是与虎谋皮,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认为今文学者都认同汤武革命,但却未曾提出武装革命的思想,其革命方法不过是以和平的方式来达到禅让的目的。其所谓禅让即是由君主求索天下像舜、禹这样的贤人,然后把帝位禅让给他,使他接受天命。蒙文通认为,这充分暴露了今文学家的软弱性。在他看来,只有用暴力革命的手段来推翻君主的统治,革其命,才算是坚持了儒家的“革命”说。由此他批评今文学以“素王”为目标的“禅让”说来代替“革命”说,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种不可实现的幻想,因为任何取得既得利益的统治者,为了维护其统治和自身利益,都不会自动的退位让贤。蒙文通坚持暴力革命,批评禅让说,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当年大讲阶级斗争和武装斗争,强调暴力革命,反对走议会式改良道路的思想的影响。虽然蒙文通以暴力革命论来批评今文学的禅让说,但也适当地肯定它不失为有进步意义的理论。他说:“禅让说虽是今文学家软弱性的表现,但以处在绝对王权的专制统治时代的历史条件来看,敢于要求皇帝退位,仍不失是一种有进步意义的理论。”客观地看到在当时封建专制主义的威严统治下,提出禅让说的今文学者敢于让皇帝退位,这仍是有进步意义的。并指出有的今文学者如眭孟、盖宽饶等就是为提倡禅让而殉道的。他说:
在当时竟然有不惜生命危险而敢于“捋虎须”、“撄龙鳞”的殉道者:
《汉书·眭弘传》载:“孝昭元凤三年,孟(弘字)意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孟使友人内官上此书,……廷尉奏孟妄设妖言惑众,大逆不道,皆伏诛。”
《汉书·盖宽饶传》载:“宽饶奏封事引韩氏《易传》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书奏,……时执金吾议以为宽饶指意求禅,大逆不道。……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
……眭、盖二人并不是两个以生命为儿戏的书呆子,而是富有牺牲精神的前仆后继的殉道者。
据《汉书·眭弘传》记载,汉昭帝元凤三年(前78),出现了泰山的大石自立,昌邑的枯社木卧而复生,上林苑中的大柳树断枯卧地又自立而生等怪异现象,今文学者眭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而泰山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匹夫为天子者。”认为大石和柳树皆属阴类,为下民之象,而泰山是易姓而王者来封禅之地,把怪异现象的发生与易姓而王联系起来,推断当有匹夫而成为天子的人出现。所以他说:“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眭孟引其师董仲舒之言,指出父子相继的王位传承与因圣人受命而将王位让与贤者,这二者之间并不矛盾。所以他要求汉昭帝效法尧舜,于天下求索贤人,然后将帝位禅让给他,以承顺天命。当时昭帝年幼,由大将军霍光秉政,对眭孟上书要昭帝禅让一事很反感,于是下其书于廷尉。廷尉奏眭孟此书乃妖言惑众,大逆不道,结果朝廷将眭孟“伏诛”。“后五年,孝宣帝兴于民间,即位,征孟子为郎”。眭孟遭伏诛五年后,原汉武帝太子戾太子刘据之孙、巫蛊之祸后生长在民间的刘询继昭帝即位,为宣帝,则征眭孟之子为郎,以示其意。为蒙文通称赞的另一殉道者盖宽饶,时任司隶校尉,“是时上方用刑法,信任中尚书宦官,宽饶奏封事曰:‘方今圣道寖废,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对当时朝廷信任宦官,而圣道渐废,儒术不行,以刑法取代《诗》《书》教化有所批评。并上封事引韩氏《易传》之言,提倡官天下,批评家天下,因官天下是传贤,而家天下则是传子。要求“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此言被“以为宽饶指意欲求禅,大逆不道”,结果上“遂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蒙文通认为,眭孟、盖宽饶二人就是富有牺牲精神、为提倡禅让而以身殉道的今文学者。他们一个被诛,一个自刭,均主张求天下贤人以禅让帝位,而不以传子。这体现了今文学的政治理想,在当时具有批评封建专制主义、约束君权的积极意义。
由此,蒙文通进一步指出,禅让是今文学家普遍认同的政治原则,“《韩易》、《鲁诗》、《韩诗》、《公羊》、《礼运》都讲禅让,禅让是今文学家普遍的学说,当是无可否认的”。除董仲舒讲禅让、讲易姓而王外,《白虎通义》也讲禅让,以禅让解释封禅。他说:
《白虎通义·封禅》说:“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报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时,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礼器·疏》引《白虎通》:“绎绎,无穷之意,禅于有德而居之无穷也。”《疏》又说:“《白虎通》云禅以让有德。”(今本与此不同,当从此。)从《白虎通》来看,很明显地表示出封是受命之礼,是开始;禅是成功之礼,以传贤人,是结束。……今文学莫不用禅让解释封禅。
蒙文通通过记述今文学关于封禅的思想,指出其易姓而王须封禅,向上天报告。封是受命,禅是以传贤人。主张王位乃天之所予,须有德如尧舜者居之,以禅让解释封禅,体现了今文学封禅以选天子的理想。
4.巡狩
所谓巡狩,亦作巡守,原指帝王离开国都巡行境内。古代皇帝五年一巡守,视察诸侯所守的地方。《尚书·舜典》云:“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蒙文通认为,巡狩的本义乃“巡所守也”,并不涉及黜陟诸侯之事,后来今文学赋予了巡狩以黜陟诸侯之义,而主张选贤任能。他引《孟子》所载齐景公与晏子的对话,对此作了阐述。
《孟子·梁惠王》载:“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琊,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这是把巡狩、述职说成类似检查工作兼游乐的制度,根本没有黜陟诸侯的意义。这应当是巡狩、述职的原始意义。
当时齐景公问他的臣子晏婴,说我要到转附、朝儛两处山去游览,再沿着海边向南行,直到琅琊,看看山川形势,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修养才能与古代先王的巡游相比?晏婴回答齐景公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极了!天子到诸侯国去视察叫做巡狩,所谓巡狩,就是巡视诸侯所守卫的疆土。诸侯去朝拜天子叫做述职,所谓述职,就是陈述自己所承担的职责。春天时巡察百姓的耕种情况,而补助困难的农户。到了秋季则巡察百姓的收获情况,而补助那些歉收的缺粮户。夏朝的谚语说,我王不来游历,我怎能休息?我王不快乐,我怎能受赏赐?既游览又快乐,诸侯应当效法。经过考察,蒙文通认为,巡狩的原意是天子到诸侯之地去巡历,即检查工作兼游乐,在当时并没有黜陟即进退升降诸侯的意义,对诸侯的贬斥、进用,是巡狩的后起之义。
蒙文通在考察了《王制》、《白虎通义》等材料之后,认为今文学所讲的巡狩,有了黜陟诸侯之义,主张选贤任能,有功德者升迁,而不敬不孝者则削地绌爵,反映了儒家理想之制度,而非巡狩之本义。他说:
今文学家既主张禅让,选天下之贤人而禅以帝位,因而对诸侯也主张选贤。……选贤只不过是今文学家的理想而已。今文学家不仅主张选贤以为诸侯,同时还有对诸侯的惩奖制度——黜陟。黜陟具体体现在巡狩述职的制度中。……《礼记·王制》说:“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觐诸侯,问百年者就见之,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命典礼考时月定日,同律礼乐制度衣服正之。山川神祇有不举者为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宗庙不顺者为不孝,不孝者君黜以爵。变礼易乐者为不从,不从者君流,革制度衣服为畔,畔者君讨。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五月,南巡守至南岳,如东巡守之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南巡守之礼,十有一月,北巡守至于北岳,如西巡守之礼。”很显然,《王制》是把巡狩的主要作用认为是黜陟诸侯。《尚书大传》中也有类此的说法。《白虎通义·巡狩》说:“三岁一闰,天道小备,五岁在闰,天道大备。故五岁一巡狩。三年小备,二伯出述职黜陟。一年物有终始,岁有所成,方伯行国。时有所生,诸侯行邑。传曰:‘周公入为三公,出为二伯,中分天下,出黜陟。’《诗》曰:‘周公东征,四国是皇。’言东征述职,周公黜陟而天下皆正也。又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言召公述职亲说舍于野树之下也。”很显然,这又把述职作为黜陟诸侯的制度了。不仅述职黜陟诸侯的意义是前引《孟子》书所没有的,而且《白虎通》把三公以二伯身份出巡作为述职的讲法也和《孟子》谓“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在制度形式上都迥不相同了。……《白虎通》又还有以功德黜陟迁位的办法。但无论哪一种黜陟的办法,都找不出任何史实为证,都只是今文学家的理想而已。在尚贤思想的支配下,既主张选贤能立以为诸侯,如果没有对诸侯进行黜陟的权力和办法,又将如何能保证诸侯不违法虐民。两者完全是相依而起,使理想更趋完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