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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超级武器

第一节 下忍

突如其来的战斗,一开始便令藤迦受了重伤,特别是最后中的这一箭,端端正正地贯穿了胸口位置。幸好,我已经射杀了屋顶上的伏击者,揽住藤迦的腰,飘然而下,落在天井正中。

“小……心,小心,‘天忍联盟’的人马都……出现了……”藤迦的声音似乎都被哽在喉咙里,低得几乎听不到,浑身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一阵眩目的白光过后,四面闪出的灰衣人分成三队,每队手里都擎着一张狭长的渔网,网扣上悬着精光耀眼的短刀,脚步一错,把我跟藤迦围在中间。

冷兵器格斗声并没有惊醒近处的僧人们,依旧只见月光不见人影。

火把就要燃尽了,大概几分钟后,藏经阁上下,又会只剩下朦胧的月光。

我左手握住箭杆,右手屈指一弹,将带着箭镞的部分折断。只是我不敢替她拔出羽箭,在没有有效的止血工具时,拔出箭杆只会加速身体失血。

合围过来的共有二十一人。楼上窗口附近影影绰绰来回晃动的,还有不下十人,我知道自己必须在几分钟内结束战斗,然后带藤迦去见象僧,先找纱布止血再说。她身上的伤口不止这几处,僧袍上已经被射穿了数不清的小洞,到处都有鲜血浸出来。

只要不是枪械对峙,我就有把握带藤迦脱困,至少我还没有把这几十个人放在眼里。

“风,要他们……找谷野神秀出来说话……他是盟主……”藤迦的身体重量全部靠在我身上,不到一分钟,站立的地面已经形成了浅浅的血泊。

幽篁水郡里的女忍者曾说过,谷野神秀是“天忍联盟”的盟主,掌握对日本忍者各流派的调度权,也即是所有忍者的主宰。

“我要见盟主,见谷野神秀先生。”我向着距离最近的灰衣人用日语大声说。

他低沉地骂了一句日语,屈膝一弹,甩出手里的渔网,向我当头罩下来。这是他今生能够完成的最后一个动作,因为他扬起的手臂还没完全放下,我的拳头已经狠狠地打断了他的右侧肋骨,并在拔出他肩头长刀的同时,一脚将他踢飞。

刀是好刀,既亮又锋利,我只用了半招“夜战八方藏头式”,右面的两名灰衣人便失去了半边头颅,向后跌倒。

忍者以完成任务为最神圣的使命,所以他们的所作所为,像是被上满了发条的生肉机器人,除了一刀砍翻在地,根本没法脱离他们的纠缠。

我下手不会再有丝毫留情,每一次挥刀,都会听到锋刃切进骨肉里发出的“扑哧”声。藤迦的生命很宝贵,如果有什么闪失,就算杀掉所有的人都得不偿失。她刚刚讲给我听的,不过是所有秘密的冰山一角,我渴望知道更多,而不是错失良机。

很久没这么痛快淋漓地大开杀戒了,手法、身法发挥到极致之后,浑身热血沸腾。

二十一世纪的江湖,枪械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武功高手们基本没机会参加这种毫无后顾之忧的兵器格斗,而我却无意中适逢其会。

最后一名擎着渔网的忍者中刀,身子奇特地扭曲着后退,脚跟撞在台阶上,扑通一声翻倒。

“别太……大意,这只不过是联盟里的小喽啰,真正有实力的还没上阵。”藤迦有气无力地提醒着。

我刀尖一挑,一柄还没来得及拔出的长刀从一名死者肩膀上跃在半空,我抛出手里已经有些卷刃的刀,再换了那柄。危机并没有解除,我能感受到茫茫夜色中的澎湃杀气。

一楼、二楼的灯突然大亮,随着窗户“砰砰砰砰”被踢碎的声音,至少有七八十名忍者出现了,全部穿着灰衣,蒙着灰色面巾。

一楼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一个身穿黑袍的蒙面人稳稳地坐着,膝盖上横着一柄黑色刀鞘的长刀。在他两侧,则是两排垂手肃立的灰衣人。

这种阵势似乎不该发生在枫割寺里,应该放在江湖帮派势力的老巢里比较合适。我轻轻挽了个刀花,左手更用力地揽住藤迦。大敌当前,我要给她足够的信心活下去,并且看着我单人匹马杀退这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忍者。

记得在埃及沙漠的军事哗变中,我也面临过叛军的重重包围,但那是在无数柄快枪之下,根本容不得我有反扑的机会。传统武功对现代枪械,一个人对一群,百分之百毫无胜机。

“知道——我是谁吗?”蒙面人操着生硬的汉语。

“伊贺派九重郎。”藤迦先一步低声报出对方的名号。

我手中的刀尖斜指地面。可惜没有吹毛断发、永不卷刃的宝刀——这时候我很怀念刚刚通过电话的屠龙刀,从他手下流出来的好刀,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削断江湖上有名的缅刀、英吉沙、英国马刀。如果此刻我手里有他铸造的刀,再多十倍的敌人,也丝毫不必担心。

“知道我们要什么?”蒙面人很嚣张,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并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轻轻摇头,江湖厮杀,无非就是为了财宝、权势,必取其一。他要什么,我不必去问,反正一旦双方开始交手,到最后就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是我。

蒙面人挥了挥手,用日语下了命令:“拿下他们,快!”

两排灰衣人反手从肩膀上拔刀,缓缓鱼贯而出。二楼的人居然斯斯文文地沿室内的楼梯下来,并没有采取一拥而上的群殴战略。

我低头向藤迦微笑着:“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做大将的,必须要做到‘万马军中取上将人头如探囊取物’。你等着,看我取九重郎的人头,替你报仇。”擒贼擒王,既然九重郎自以为是这群人马的大头领,我就先杀了他再说。

月亮仍被阴云遮住,门槛以外,光线不明,并且半夜里的风,又一次加紧,吹得刚刚跨向院子的人不由自主同时扭头闭眼,用袖子遮住脸颊。

我像一枚飞碟速射镖靶一样弹了出去,脚尖一共点地三次,已经飞进大厅,长刀使了“五虎断门刀”赵家的一招“顺水推舟式”,九重郎的人头立刻飙飞起来,如同一只被用力抛起的红色绣球,带着诡异无比的表情。

我计算过,弹出、杀敌、撤回,只用三秒钟,暂时失去了扶持的藤迦也能支持住,不至于跌倒。

真正值得忌惮的,就是曾经发出逆向漩涡般劈空掌力的高手,功力极其深厚,不可小视。

“停手吧!”忽然耳边有人阴森森地冷笑着,让我毛骨悚然。只是一秒钟的停顿,灰衣人的脚步骤然加快了十几倍,在我与藤迦之间组成了一道长刀霍霍的人墙,彻底把我们分开。

“是谁?”我在刀刃上轻轻一弹,九重郎的血迹未干,如果要从人墙中杀出去,只怕要让天井里血流成河了。

“在日本地盘上,敢跟‘天忍联盟’对抗,你真的是太愚蠢了。我们要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出手,绝不会落空,连皇室都不愿与我们为敌,你算什么?你们中国人的愚蠢,就在于只懂得瞻前,不理会后面,怪不得当年关东军的铁骑可以纵横长白山……”

刀刃“嗡”地一阵颤抖,不过我已经能抑制住内心蓬勃的怒气了,大敌当前,冲动就是死亡的前兆。

“你要什么?难道不敢站出来说话?”越过刀丛,视线里藤迦艰难地挺直着身子,还没有颓然倒下,只是那件僧袍完全被鲜血浸成了紫黑色,像一幅刚刚染完的土布。

外面起雾了,白茫茫的雾霭从敞开的大门里涌进来,渐渐包围了藤迦。

天井里出现了暂时的宁静,眼前每一名灰衣人手里都高举长刀,有点像我曾参观过的秦俑展览室,凝立不动,神情诡异。

“我在这里,你看不到吗?日本人的领土之下,埋藏的任何东西都属于我们,无论是珠宝还是石头,所以我希望你——还有你所代表的神枪会,能够老老实实地滚出去,不要劳烦我们亲自动手,明白吗?”

嚣张的声音就混合在雾气里,分明有一个高瘦的黑衣人身形飘忽地出现在藤迦身边。

我没有感受到那股强劲之极的杀气,所以,黑衣人也只是供高手驱使的走卒,而不是幕后的主使者。

“我要见……谷野神……秀……”藤迦艰难地叫出声来,心力交瘁加猝受重伤,她的内力已经消耗殆尽,一句话分成三次,并且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

雾气一分一合,藤迦已经被黑衣人举过头顶,丝毫不能挣扎。

一瞬间,我集中意念,在心里重复默念:“不要动,我来救你,不要动,我来救你……”既然能读懂藤迦的思想,我怀疑自己已经能够跟她心灵相通,自己的话能够传入她心里。

如果不断逡巡着发出杀气的人是神秘的谷野神秀,至少对我而言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深藏在幕后的敌人终于走到台前来了,脱离开怪屋和东瀛遁甲术,或者战胜他的机会能够大大增加。

“谷野盟主没时间见你,把密码交出来!我要密码、密码……”黑衣人嚣张地大喝。

雾气越来越重,充满天井之后,顺序飘入一楼大厅。

在我看来,“下忍”犹如黑客攻击里的“肉鸡”电脑群,毫无自己的思想,只为主人的一声命令、一个眼神便轻易扔掉自己的性命,毫无价值。他们的生与死,既不能为社会做贡献,也不会令世界觉得遗憾,只相当于水底的一个气泡,悠悠浮上来,啪地破裂,如此而已。

所以,他们只是一群“人肉盾牌”或者“人肉屠刀”。

“我……没有……我要见……他……”曾贵为皇室公主、受枫割寺僧侣崇敬如天神的藤迦,突然间便沦落到狼狈受制的境地,际遇转换,比情节最跳跃起伏的电影剧本更令人瞠目结舌。

“什么密码?谷野需要什么密码?”我读懂了藤迦的思想,却没看到任何与“密码”有关的思想片断,只有一层层急速闪回的迷宫。这种情况,足以证明她全部的思想智慧都放在推理迷宫的路径上,根本没有余暇思考别的东西。

“那你去死吧——”黑衣人大笑着,吹动雾气,露出蒙着黑纱的长脸。

这是他第一次暴露出自己的确切位置,并且雾气分合的间隔非常短暂,但这已经足够了,我的刀脱手飞出,用的是中国武术里的“镖枪”招数,以刀代枪,呼啸而去。

双方对敌,最重要的是临阵应变,特别是冷兵器格斗中,高手永远都能掌握战局。

我已经夺到了距离最近的两柄长刀,伏身向外冲。中国武林对于刀的用法,已经研究到深入骨髓的地步,什么场合、哪种敌人该用何种刀法、身法都有最细致明确的界定。

我此刻施展的,是处于下三路攻击“地躺刀”与上三路攻击“乱披风刀”之间的一种刀术,出自少林寺,后来被著名的北平江湖豪侠“大刀王五”改良,最终命名为“回旋斩”的双刀刀法。以攻击敌人的腰带到小腹这段身体要害为主,不要姿势美观,只求一击必杀,将敌人开膛破腹。

一瞬间死于刀下的忍者超过二十人,我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所以,当我再次丢弃同时卷刃的双刀时,已经冲到黑衣人面前,探手握住了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长刀,“锵”地一声脱鞘而出。

雪亮的刀光,映在黑衣人的脖子上,一柄将他喉结对穿的长刀,仍在不停地嗡嗡颤抖着。

我接住藤迦的身体,挟在腋下,顺手一推,黑衣人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背后主使的人,是谷野神秀吗?我能感觉到,有个极其危险的敌人就在左近,随时会出现。”藤迦需要救治疗伤,等她的血流干了,一切秘密终将化为泡影。

“不……不是……他是我们的……朋友,我怀疑是……是……”

对话的同时,我带着她迅速退出天井。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去见象僧,而不是奔回小院,把战火燃烧到关宝铃身边。任何人都不如她的安全重要,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们穿行在茫茫白雾里,头发和眉睫在十步之内便被雾气打湿。要见谷野神秀,必然是奔向东南方向,我陡然感觉,有某种巨大的力量从侧前方的高处俯冲而下,如同一只发现猎物后全力扑击的猛禽,带着惊心动魄的汹涌杀气。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手里的长刀舞成一片光幢,挟着藤迦直冲向前。

白雾里不知埋伏着多少凶险,或者后退一步、闪避一步,就会恰恰跌入忍者们设下的埋伏。

这是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枫割寺,一个二十一世纪日本法制社会的著名佛寺里,不过却没有警察、没有法律、没有枪械,只有倒退二百年之后的冷兵器厮杀格斗。并且,我面对的是毫无理性更没有人性的忍者,一群被教授以武功的“奴隶”。

“是‘声色犬马鬼面伎’?”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藤迦的思想,不必她开口说一个字。

杀气散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狭窄的十字路口,顿时感觉不妙,因为这很明显是一个“四面楚歌”的布局。虽然在东瀛遁甲术里不一定是这个名称,但凶险格局完全相同。

“小心……对方好像……比谷野——”

我低下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思想,别说话,敛气疗伤,或者我们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四面楚歌局”脱胎于汉军师张良的《仙机卷》,当年韩信就是用诱敌、设伏的手段,将霸王项羽引入了四面八方没有可供隐蔽遮挡的垓下,牢牢困住。

如果没有这些挥之不去的白雾,我应该能发现布局者就在附近的某个制高点上;如果没有带着重伤的藤迦,我可以发挥轻功,以快制高,先把布局者格杀;如果……

可惜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当一阵枯涩的弹拨乐器声从正前方一路传来时,十步之外,雾气里隐约出现了一队脸色雪白的女人,全部赤裸着左肩,露出白花花的胳膊。

鬼面伎是忍者门派的一种,“声色犬马”四个字,则是被中国人后加上去的,因为这一派的忍者,最擅长把真正的杀机隐藏在装神弄鬼后面。

“我快要……死了……”藤迦苦笑起来,伸手撩开脸前的头发。手上是血,脸上是血,头发上仍旧是血,只是她似乎突然变得有了精神。

“一千年……想想真是足够漫长了,漫长得让我开始厌倦了生命,厌倦蜗居在蝉蜕里的日子。现在,我终于能够随意地舒展身心,遨游于天地之间,可以去寻找师父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的语气流畅了许多,但我明白,如果一个人重伤之下猝然好转,肯定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没有经过漫长等待的人,不会理解一下子脱困时的喜悦,师父说过的‘当头棒喝、一朝顿悟’,我现在终于领悟了……”

那队女人笔直地向我走过来,身上的白衣随风飘展。

下一秒,是真正杀戮的开始,即使是挥刀冲下这群手无寸铁的女人。我深吸了一口气,左侧、右侧、身后也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我并没有扭头去看,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正前方,因为我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选择转头或者退后,只会一直向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你还没有告诉我哪里是迷宫的入口呢?”我的刀尖,指向身前两步的地面。

“入口……”藤迦迷惘地反问了一句。

从她的思想里,我只看到错综复杂的迷宫,却没弄清迷宫外围的情况。至少应该存在某一个封闭着的门户,以阻隔海水的进入对不对?就像在邵黑的遥感中,那两扇应该是由莲花钥匙打开的门。

“对,入口——”

锐器划破空气的声音骤然响起,不过却是在我身后。我鼻子里闻到的,是夹杂在十几种动人檀香里的腥味——淬炼过剧毒的刀刃发出的独特气味。

我向前猛冲,那队女人的白衣呼啦啦地飞扬起来,衣服下面显露出来的并非美妙迷人的胴体,而是一大群面孔狰狞、刀锋耀眼的侏儒杀手。近距离的格斗迅速展开,没有任何顾忌的杀戮,让我逐渐忘记了真实时间的存在。

以杀止杀、以暴止暴,本来就是原始社会里赤裸裸的生存原则。不可否认,日本民众当中,也有热爱和平、喜欢与中国人平等交往、友好互助的正常人,但身边这群野兽一样的忍者里面,却绝不存在那种人。

“对,我没看到进入迷宫的入口,但师父说过,沿寒潭向下,一定能找到‘海底神墓’……他从《碧落黄泉经》上领悟到的,已经全部传给十大弟子,却真的并没有提到入口……我不知道,我的头好痛……”

藤迦挣扎了一下,一蓬不知属于侏儒还是女人的热血扑面而来,喷在她的肩头。

“难道……我并没有完全……破解那块‘海神铭牌’?”

“咯”地一声,她嘴里陡然喷出一口鲜血。这一瞬间,我又斩杀了两名侏儒,但同时发现,自己正陷在越来越多涌现出来的敌人阵中。白衣女人的武器,是腕底藏着的半尺长峨嵋刺,刺尖上的精光不断地在我眼前闪动着。

“或许是吧——”我长叹一声,长刀削断了一柄横向旋斩的弯刀。几经冲突,自己仍没有离开十字路口的交叉点,有布阵者在高处指挥,任何时候,攻击的忍者们都不会失去阻击的方向,这也就是当年自负“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项羽最终被死死困住的原因。

“那么,我还不能……死……”藤迦的身子灵活之极地一闪,从我腋下钻出来,攀升到我肩头,并且迅速直立起来。

我不希望这是另一种“回光返照”的表现,右臂发力,连斩四人,左手也夺到了一柄长刀。

“一点钟方向,向前。”藤迦低声叫着。

一点钟方向是灰糊糊的墙壁,但我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她在高处,看到的应该就是阵势的最薄弱处。

刀锋入肉,没有任何人的惨叫声,所有的忍者都变成了标准的哑巴,或者是天生没有痛感的畸形人。

“一点钟方向,布阵者在十五步之外。”

藤迦的声音刚刚传来,我已经屈膝弹跳起来,带着她的瘦削身体,一起左转,脚尖踏过一队黑衣女人的头顶,平跃十五步距离。

第二节 风林火山

我感受到了藤迦身上不断滴下来的热血,来不及做任何想法和判断,因为四面潮水般涌过来的刀光,前仆后继地缠绕着我的双刀。

“一点钟方向,十五步——”

“十点钟方向,九步——”

“两点钟方向,五步——”

连续转折三次之后,我又斩杀了十一人,脱手掷出左手长刀,贯透了一个红衣女人的胸口。不是我有意大开杀戒,实在是身不由己。日本忍者能贯穿政权更替、军事战争的全部历史,足以证明这个地位特别的族群,有其不可替代之处,尤其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坚忍杀气。

五步距离,恰好是两柄长刀对接的长度,我看到了一个极其瘦削干枯的黑衣人,脸上戴着一张漆黑的金属面具,只露出熠熠闪光的双眼。他的背后,插的不是常见的武士刀,而是红、白、蓝、绿四杆颜色各异的三角旗帜。如果不是在残忍血战之中,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中国京剧里的武生打扮,惹人发笑。

他的两侧,各站着两个脸色涂得煞白的女人,身材极其接近,只是穿的衣服分为红、白、蓝、绿,袍袖肥大,随风飞扬。

我意识到这几个人站立的位置,就是“四面楚歌局”的核心中枢,整个阵法的发动,都是依靠黑衣人的旗帜运转的。可惜,没有长距离攻击武器射杀他,只要中枢一死,所有的侏儒与女人就会失去了攻击方向,自然溃散。

“你还好……吗?”藤迦的声音夹杂在叮叮当当的刀剑碰撞声里。

“当然!”我冷笑着,抹去不知是第多少次溅在脸上的血,刀锋一闪,将三步外蠢蠢欲动的一个侏儒前胸贯穿。这些老鼠一样变态可憎的矮小忍者,随时都会借着夜色的掩护,给人造成致命的一击。

“不杀了那个阵主,今晚就是最后的结局了。”

很奇怪,在雪片一样的层层包围中,我们还能平心静气地交谈。

白雾更浓了,除了远远近近的人影,根本看不到任何枫割寺原有的建筑物。东瀛遁甲术里,最重要的掩人耳目的手段就是这种有形无质的雾气,但高明之极的忍者却能穿透雾气,看清敌我双方的一切动向。

“我知道,不过对方已经布设了‘缩地成寸’的手段,看似五步距离,实质可能在一百步之外。”攻击突然停止,给了我和藤迦喘息之机。“缩地成寸、瞬息千里”都是奇门遁甲中的高明功夫,如果不懂破解,贸然进攻,谁也无法料到这段距离里有什么样的凶险埋伏。

藤迦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翻身落地,脸色蜡黄,双眼里的光芒也正在逐渐黯淡下去。

我重现揽住她的腰,低声问:“他们要的是什么?你心里的秘密吗?”

如果她心里还藏着被人觊觎的秘密,或者痛快地舍弃掉,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

“没有——”她凄惨地笑着,干裂的嘴唇上留着丝丝血迹。

我读到了她的思想,的确除了那幢古怪的立体迷宫建筑,再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那么,在埃及沙漠里,谁杀了谷野神芝?谁偷了他的心?他吃下去的十九颗佛舍利呢?又去了哪里?”这个问题困扰我和苏伦很久了,我不肯相信出手的会是藤迦,苏伦更是怀疑,詹姆斯博士才是真正的凶手。

藤迦急促地喘息了几声,挺了挺身子,忽然反问:“佛舍利?世上根本没有佛舍利,至少枫割寺没有,‘亡灵之塔’里也没有。”

我愣了愣,谷野神芝清清楚楚地说过,自己偷吃了佛舍利,才会在领悟能力上突飞猛进。“那么,谁杀了他?你还是詹姆斯博士?”藤迦苏醒之后,曾经说过自己即使在昏睡的时候,也是清醒着的,只是不能开口说话而已。

“是重生者。”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青龙会麾下的‘重生者’吗?詹姆斯就是重生者里的人?”

藤迦摇头:“不是,‘重生者’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种……思想……”

谷野神芝被开膛剖心那一幕,给我留下过极深的印象,毕竟是我从万蛇之窟里亲手把他救出来的,并且严密守护了他的尸体二十四小时。最终结果,我没能保全他的生命,这是埃及之行的最大遗憾。

“思想?催眠术?有人在被催眠的过程中,杀了谷野神芝,取走了他的心脏?”我试探着问。

藤迦再次摇头:“不,是重生者杀死了谷野神芝,攫走了他的思想。”

我抬脚抹去了刀锋上的血,重新审视着自己的问题:重生者被谁控制?如果它只是思想,那么,这思想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只是以杀人为乐吗?还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操控着,或者幕后主使就是青龙会?

青龙会的势力之强大,令各国警察系统如临大敌,生怕有一天这些麻烦事找到自己头上。

“那是一种具有极强掠夺能力的思想,它可以瞬息之间侵入正常人的思维系统里,找到系统弱点,然后把全部有价值的资料带走……”藤迦的话越来越古怪,但我还是弄懂了所谓“重生者”的意思,跟江湖传说有本质的不同。

攻击阵势停止了,但我看到黑衣人身边的雾气越来越浓厚。

从藏经阁中埋伏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却看不到枫割寺里的任何人被格斗声惊醒,很可能已经被黑衣人的遁甲术制住,大家全部处于昏睡状态。

我长吸了一口气,凝视着依旧寒气逼人的刀刃:“你还能坚持多久?我要冲出去,就像刺杀九重郎一样,你能不能活着等我回来?”

黑衣人身后,影影绰绰地多了很多人,衣服颜色各异,但肩头都露出斜插的刀柄,神情肃穆,鸦雀无声。藤迦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与门派,但看黑衣人的气势,应该是这一大群形形色色的忍者们的头领。

“或许吧……我尽力,你应该知道我的状况。”藤迦苦笑,向我身边靠了靠。

一个已经进入“回光返照”状态的人,有据可查的最长生存记录为三小时,藤迦不会有这样的幸运。我只是奇怪,她的脑子里明明应该存在很多秘密,但现在为止,除了迷宫,我一无所知。并且关于迷宫的认知,也仅仅限于无头无尾的中间部分,怎么进、怎么出,丝毫没有提示。

我放开了揽着她的手,轻轻弹着刀锋:“好,等我回来。”

藤迦勉强站住,紧紧地咬着嘴唇。她变得那么老、那么狼狈,与沙漠里见到她的第一眼相比,除了相同的名字之外,毫无共同点。

“保重。”她想笑着祝福我,却没有做到,嘴角抽搐,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脸上肌肉僵硬的抖动。笑靥如花、双十年华的女孩子与垂垂暮年、干瘪枯涩的老妇人,一前一后的对比,活生生地显示出了时间的残酷。

长刀嗡嗡震动,我开始提聚内力,稳定心神,务求对那个黑衣人一击必杀。

“如果我死了,《碧落黄泉经》的秘密都在那保险柜里——不管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师父的遗愿,今天,都是我的死期。风,我们就要永别了……”藤迦说话时的口吻充满了颓丧悲凉。一千年的灵魂也不会想死,相信世界上任何一个具有人工智慧的生物都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我的左侧太阳穴陡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一阵尖锐的疼痛,立刻伸手去抹,却什么都没有。

雾气更重了,心情被压抑得似乎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四面变得一片寂静,侏儒与女忍者们隐没在雾气里,只有五步之外的人,面容越来越清晰。我明显看到黑衣人略见灰白斑驳的稀疏眉毛,还有他目光里说不尽的阴冷与高傲。

他身边的四个女人毫无表情地木立着,但每个人的右手都背在身后,那里应该埋藏着最隐蔽的杀手。

“风……你有没有听到箫声?”藤迦又晃了晃,转脸向左边望去。

那应该是冥想堂的方向,除了白雾,什么都没有。

我没听见,所有的心神思想都集中在出刀杀敌上。

“是师父的箫声,当年在寒潭月下的最后一夜,他吹的也是这首曲子……”藤迦的语气越发变得恍恍惚惚了,突然转身,踉跄着向前迈了一大步,从我面前横跨过去。

我拖住了她的手腕,要制止她的诡异动作,但这一刹那,自己左右太阳穴、额头三处地方,同时感到了尖锐的刺痛,像是有三只健壮的马蜂一起刺中了我,不但痛而且伴随着一阵麻木,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早已积蓄起来的战斗力随之一泄千里,全部消失,刀尖也无力地垂向地面。

藤迦连跨三步,动作僵硬机械如同木偶,如果再不能制止她,雾气就要将我们两个隔开了。

“藤迦小姐,停步!”我提气大叫,内力发自丹田,但只运行到膻中穴便忽地泥牛入海一样消失了。一切变故都来自于对面的黑衣人,我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能及时反击,破除这种类似于催眠术的攻击,很快我们两个就会变成昏昏沉沉的俘虏。

思想的幡然猛醒只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而我的动作紧蹑其后,陡然双臂发力,旋转着将长刀掷了出去。

黑衣人身边一红一白两道人影交叉闪过,手肘后面闪出的一尺长弯刀“咔”地架成十字。我看得没错,视线里明明只有五步的距离,长刀破空飞行的时间超过两秒钟才到达对方面前,与短刀相撞,迸出一朵光华灿烂的火星。

刀,重新回到了我的手里,两个女人各中了一掌,身子倒飞进白雾里,远远地传来两声惨叫。

“这一次,是真正的五步距离,阁下是谁?”我的刀尖指向黑衣人的咽喉。

刀光在他的面具上隐隐闪动,但他的双臂仍交叉抱在胸前,阴森森地盯着我:“中国人的武功,早就是被时代抛弃的东西,连枪炮时代的半条尾巴都比不上,而我们的遁甲术,杀伤力却是十倍于最先进的枪械。所以,你是一定要死的,唯一的不同,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就是宿命的安排……”

如果邵家兄弟不死、张百森不走,应该轮不到黑衣人来大肆夸耀日本人的遁甲术,毕竟那是偷自于中国老祖宗的学问,还没到他们抖出来炫耀的时候。

“我只想知道阁下是谁?日本忍者,鬼鬼祟祟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太多了,我们中国人刀下不死无名之鬼!”

又一次,我感受到了缓缓笼罩下来的杀气,就来自对面。

“我的名字?你真的想知道?”他举手拔下了一面红色的旗帜,高举过顶。

“年轻人,知道这是什么旗吗?”他的口气越来越冷漠蔑视。

我看到了红旗上绣着的熊熊火焰,隐约猜到了他的来历——左右、背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应该是无数忍者正在合围靠近。

“藤迦怎么样了?已经遭对方毒手了吗?”

第六感蓦地起了反应,我的身子向左倏地一闪,长刀划了一道圆弧,嗖地斩了出去。

半空中有水珠滴落,我收回长刀举到自己眼前,刀身上残留着半片红色的小虫,好像两个月大小的春蚕,但从它身上淌出来的却是殷红的汁液。

黑衣人的眉毛挑了挑:“没用的,火虫早就侵入到了你的身体里,虽然只有三只,已经足够。最慢二十四小时内,你就能在镜子里看到完全不同的自己,世界上只有我知道解除火虫的方法。下一步该怎么做,你明白了吧?”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伸出指甲一弹,小虫直飞出去。

“我知道,原来是你。”对方的杀气骤然浓烈起来,我立刻横刀在胸,运气抵挡。

“当然是我,从前在亚洲战场,几乎每个人听到我的名字都会心惊胆寒,夜不能寐。鸭绿江到香江、马来岛到外蒙,我纵横江湖的年代,亚洲武林最有名的十大门派,来向我挑战的不下千人,结果如何呢?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当然,也有人要降,只是不够资格。”

我点点头:“中国人有句话你肯定听过,好人活不长,祸害一千年。这句话用到你身上最合适不过了,风林火山。”

黑衣人仰天大“笑”——只有笑的动作,却没发出任何笑声。我叫出了他的名字,一个已经上了二战日本甲级战犯黑名单、却一直没受到应有惩罚的人。

“风林火山、风林火山,你说得很对,这个名字,很久都没人提起了。曾经见过我的人,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就是死在老天手里,所以,可以预想,知道‘风林火山’的会越来越少,包括五角大楼情报处的那些蠢材们。”

他的口气异常冰冷,而我知道,除了死战,我没有其他选择。

“或者,你可以跟我走,就像她们、还有他们……”他扬起下巴,向身边剩余的两个女子点了点,自然也包括站在他身后半隐半现的许多人。

我希望黎明早点来到,忍者的遁术大部分时间要倚靠黑夜的力量,如同暮生朝退的鬼魂,无法抵挡阳光的照耀。

“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现在的心事,解除獠牙魔的威胁,只需要我弹指一挥。你感到无可奈何的困难,于我而言,全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知道吗?”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对方双眼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邪恶的光芒。

他提到了关宝铃所中的獠牙魔的诅咒,我开始有小小的犹豫,而这种微妙的心理活动立刻被他捕捉到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查一查一九四一年九月的《北平日报》,就会明白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风林火山的威名贯穿日本的二战侵略史,算起来他是超过一百岁的人了,只是隔着面具,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跟我走,或者死,你有选择的权利——”

我的头又在痛了,太阳穴位置,像是有两把细小的电钻在疯狂旋转钻探着。

“跟你走,做行尸走肉一样的下忍?”我大声冷笑,极力抑制着痛楚。

他又仰天大“笑”,我抓住了刹那间的时机,人刀合一,直扑他的咽喉。面对已经沦为“异类”的日本忍者,除了残酷的“以杀止杀”,大多数人根本没有选择。

这次出手,我连五成把握都没有,因为面对的是当年号称“忍者之魂”的风林火山,死在他手里的亚洲高手过千,而我会不会尾随其后?

他的脖子蓦地平移了半尺,恰好避开长刀,不等我第二次变招,下巴一缩,夹住了刀身。

我连续两次空中发力,都没能抽出长刀,只能撒手,双臂用“海底捞月”的招数,扭住他的下巴、后脑,迅猛发力。这是美国军警格斗术里的“一招制敌”,简练实用——

“啪”地一声,他的下巴一甩,长刀飞出。我只觉得左手五指一阵剧痛,已经被他猝然发出的充沛内力震断了两根指骨。身子落地之后我才明白,太阳穴的剧痛很大程度地削减了我的武功内力,无论是刀术还是搏击,都无法发出百分之百的威势。

我们之间没有了距离,面对面站着,他很矮,只到我的胸口,但气势宏盛无可匹敌,是我从没遇到过的高手。

“我告诉过你没用的,年轻人,你再修炼三十年,到达中国武功的最高极限,或许能跟我打个平手。当年,中国武师是我的手下败将,现在仍然是,时间只会改变彼此的年龄,却无法扭转胜负关系,你说呢?”

他的声音仍旧极其冷淡,似乎打败我并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的血汩汩地向天灵盖上涌,因为无法容忍一个日本忍者六十年前侮辱了我的前辈们,六十年后,又敢公然侮辱我以及我的江湖同辈。

“你说的没错,过了这么久,其实美国人也一直记得你,就像犹太人的杀手组织当年对纳粹战犯穷追不舍一样,你很快也会步他们的后尘,上绞刑架或者死无全尸……”

太阳穴的痛感一次比一次更剧烈,很明显感觉到,有三只疯狂蠕动的小虫,正在我脑袋里不安分地横冲直撞。毫无援手的情况下,我已经失去了对事态发展的控制力,就算再次长刀在手,也没有战胜对方的机会。

浓重的杀气,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样扑面而来,他身后的三角小旗,急速翻卷着,更增添了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澎湃气势。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胸,一截黝黑的刀尖正急速穿透出来。

“谁?怎么……”他抬手去抓刀尖,刀突然抽了回去,但并没有鲜血喷溅出来,只在他的黑衣上留下了一个奇怪的裂缝。

他身后,本该是雄壮整齐的护卫人马,但刀尖出现时,几百个人影无声地左右扑倒,像是被飓风袭击过的玉米地,一棵不剩地全部倒伏,并且是在同一时间里,可见出刀的人手法已经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谁?是谁?”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也惊惧地大叫着。

这一次,死亡的恐惧降临到了她们头上,没有人会眼睁睁看着几百个同类被杀而毫不惊慌。

他身后的雾气里,无声地走出了一个人,两腮和唇上的胡须直落到胸前,头发更是乱糟糟地垂到脚后跟。

“怎么是你?怎么可能是你?”风林火山身体僵直,气势锐减。

“为什么不是我?咱们的合同到今天为止可以结束了,你控制了我三年,我还你一刀,彼此扯平了。从今天起,我仍旧是谷野神秀,至于你是谁?你想做什么?都跟我无关、都跟‘天忍联盟’无关——”

这个人抹了把脸,忽然惋惜地看着脱落在掌心里的一根半黑半白的长胡须长叹:“我终于又活了,谢谢上天,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地球上的月亮了——”他仰起头,左手食指在黑色刀锋上重重地连弹三次,发出“铮铮铮”三声震响,随即仰面发出一阵凄厉的啸声,如孤狼啸月一般,撕裂着我的耳膜。

啸声过后,氤氲的白雾与满天乌云都尽情散了,露出西天斜挂着的清冷残月来,我才恍然发觉,此时已是黎明将近。

第三节 谷野神秀

“我们一向不都合作得很好吗?”风林火山阴森森地笑起来。

“对,合作得很好,但那只是过去,我得感谢你把我囚禁在冥想堂里,三年来一刻不停地思索,终于领悟出了这柄刀的用法。今晚,我可以放你走,下次见面,大家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请吧——”这个自称是谷野神秀的人骤然挥刀,长发、胡须纷纷飘落,顷刻之间,露出眉骨上方,左右各一颗花生米大的黑痣。

我对这个脸部特征再熟悉不过了,当时在手术刀的别墅第一次见到谷野神芝时,就是这两颗多余的黑眼珠一样的痣,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好吧,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没有我,谁也别想拿到‘日神之怒’。那个地方,只有我才能进去……”风林火山又做出“大笑”的样子。

他们两个身材都很矮小,是标准的日本男人的体型。不过,谷野给我的感觉稍微好一些,因为他的外貌跟谷野神芝几乎一模一样,毕竟我曾跟他弟弟一起在万蛇之窟里出生入死过。

谷野弹了弹刀锋,那柄黑沉沉的长刀上倏地射出一道冷幽幽的光,却是来自于刀身上錾刻的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色怒龙,就在离开刀柄两寸外的位置。这又是我极其熟悉的一个标志,出自于铸刀名家屠龙刀的手下,必定是千锤百炼的宝刀。

“那么,只有彼此保重了?”幸好有金属面具的遮挡,没人看清风林火山脸上的尴尬。当他匆匆向左侧转身时,手里的红旗看似无意地轻轻挥动了一下,身边剩余的两个女子倏地闪身,肘后的短刀掠向谷野的下三路。

谷野大笑,刀身上的怒龙寒光一闪、再闪,接着他整个人就冲了出去。

“当啷、当啷”两声,两把短刀落地,敲在青砖地上,等到谷野再次回到原地,收刀入鞘之后,两个女子软绵绵地倒地,身子几乎被劈为两半,而在我身后,不知有多少人瞬间人头落地。

谷野的刀法太快了,我搜遍了脑子里的所有武功,竟然没想到任何一种能破解他的这一轮屠杀。

藤迦还活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我身后,奄奄一息地抓住我的左臂。

“一切都结束了。”我没有感到半分欣喜,只是庆幸藤迦的生命终于延续下来,还可以说出心里埋藏的秘密。

谷野合掌在胸,垂着刚刚刮净的光头,默默地念了几遍送魂经,神情非常虔诚。

藤迦伏在我肩头,低声在我耳边说:“我们回藏经阁去吧?”

满地杀戮后的惨状,令她不忍回头再看。我们缓缓穿行在纵横的院落间,心情沉重,谁都不想开口。

那个保险箱始终沉甸甸地吸引着我,从埃及沙漠开始,我就对《碧落黄泉经》充满了好奇,老虎盗经消失之后,我曾深深地感到失落过。

月亮落下去了,四周陷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藏经阁的院门四敞大开,我们径直跃上三楼,藤迦胸膛上贯穿的断箭仍在,只是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保险柜没有被移动过,仍旧是藤迦将它拖出来时的位置,奇怪的是,保险柜的正面没有任何密码盘、液晶屏或者钥匙孔,除了把手之外,空荡荡一片。

“它只被封印锁住,只要我的生命还在继续,锁就永远有效,即使最高明的神偷,也没法打开。”藤迦苦笑着走过去,伸手抚摸着那个把手。

我停在保险柜侧面,保持沉默。这个封印本来就是个错误,怎么能用她的生命终结作为开启密码?如果她不死,保险柜里的秘密岂不是会永远禁锢在里面一辈子。

“我要死了,风,我能感觉到,所以,这个秘密是属于你的。不管‘海神铭牌’的参悟有没有到最后一层,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师父了。你知道吗?灵魂离去的一瞬间,我的思想就能跟死亡的世界沟通,到达他们身边,祝福我吧……”

藤迦终于支持不住,坐在地上,斜倚着保险柜。

“藤迦小姐,我替你把箭拔出来,再封住伤口附近的穴道,马上赶到医院去好吗?你不会有事——”我从她的侧面看到了箭杆尾部刻着的一个黑色虎头,立刻停嘴,陪着她一起苦笑。

“怎么了?”她艰难地喘息着,如同离开河流的小鱼。

“有点麻烦,这是‘鹤虎派’忍者的箭,射中人体之后,立即爆发出极其强烈的震颤,加大伤口撕裂面积的同时,对人的五脏六腑起到摧毁性的震颤打击,现代化的医疗手段毫无治愈希望。”我不想对她隐瞒什么,时间宝贵,如果还有什么秘密,最好一起说出来,别带入坟墓里。

我从衬衫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蝉蜕,托在手心里。连番苦战之下,我还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只因为它曾经是藤迦修行的“屋子”。

“谢谢……谢谢你……”她真的很老了,并且这种衰老似乎一直都在加速延续着,撩起眼皮说话时,目光都有几分涣散了。

“‘海神铭牌’的神奇意义在于,每个人看到它,都会得到不同的解读。我曾看到六只胳膊的天神被囚禁在立体魔方的尽头,不得逃生,他们把自己关在一扇又一扇门后面,悲哀地待在幽深的海底。他们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那里到处是火海与沙漠,终年无雪无雨……或许他们禁锢自己,只是为了等到同类的搭救,我不知道……他们存在的意义……他们坠落在地球上,肯定是为某件事而来……”

她猛地抬手扣住了我的手腕:“风,找到他们,师父到北海道来的目的,也是找到他们。帮助他们或者是杀死他们——”

六只胳膊的天神,只会让我联想起曾出现在铁娜记事本里的幻象魔的形象,那是地球最危险的敌人,鉴真大师不惜牺牲十大弟子进入寒潭的目的是什么?

“‘海神铭牌’仍在幽篁水郡的水里,希望你能看到最正确的答案……”

藤迦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晨曦从东窗里射进来,正好照在她蜡黄的脸上,衰老憔悴之极。

我失望地凝视着这张脸,原以为可以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到了最后才发现,她也没有答案。在所有谜一样的循环路线上,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节点,知道某些东西,却有着更大、更困惑的空白。

她死了,是殚精竭虑参悟“海神铭牌”与忍者的暗袭共同夺走了她的性命。如果死亡、拘禁、昏睡、复活、死亡真的是她这一生的宿命,那么她不过就是鉴真大师东渡后的一个牺牲品,没有自我,只为使命而生。

蝉蜕留在她僵硬的掌心上,完整如初,静止不动。

我捏起它,举在眼前,深切地怀疑她的生命会不会又一次回到蝉蜕,等待下一个千年后的转世投胎?一念及此,小小的蝉蜕竟变得沉甸甸的,仿佛具有了某种灵性。

“喀啦、喀啦、喀啦、咔嗒”四声,从保险柜内部传出来,打破了藏经阁上的这片宁静,随即那扇银色的门无声无息地向外打开,我的心脏骤然紧缩——藤迦的生命封印打开了,她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我的手指并没有任何发力的动作,蝉蜕却毫无预兆地迸碎了,化为细密如沙的灰色粉末,洋洋洒洒地随着夜风飘落在藤迦身上。她的身体似乎抽搐了一下,我的双眼感到一阵急骤的酸痛,顿时涕泪横流,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藤迦身体里飞出来,一直射进我的心里。

她的面颊上闪现出了两团红光,但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红光来自于保险柜里,因为柜门打开的一刹那,里面立刻喷出熊熊的火焰,我能看到蝴蝶一样翩翩飞舞的纸灰,根本连抢救资料的机会都没有。

我腾地站起来,僵直地默然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碧落黄泉经》在沙漠里失盗、老虎失踪、藤迦死了、译文烧毁……前后只相隔几秒钟,本来满怀希望的一件事,骤然灰飞烟灭一场空,所有希望同时破灭。

火焰持续了不到五分钟,我靠近保险柜,捡起地上的一柄短刀,忍受着烟熏火燎的灼热在纸灰里翻动着。这把火烧得很彻底,连片纸屑都没留下来,或者已经随着藤迦呕心沥血记下的译文消失了。

藤迦的确死了,对《碧落黄泉经》的追索,也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颓然丢掉短刀,“扑通”一声坐在地板上,任由东窗上的朝霞越来越亮,然后感受到了打在脸上的第一道阳光。

理智告诉我,应该回小院去,命令象僧开始火化邵家兄弟。现在,又多了藤迦公主的尸体,或许该向大人物报告,总之这不是件好事,毕竟她身上也曾承载着大人物的梦想,企图从这里打开攫取“日神之怒”的缺口。

我走近南窗,一夜的格杀,让我感到心神俱疲。

天井正中,多了个提着黑鞘长刀的人,光秃秃的头顶沐浴在朝阳之下。那是谷野神秀,相貌与谷野神芝相似,但深沉静穆的气势却要远胜于后者。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早就过时的陈旧西装,也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唯一能够让人眼睛一亮的,就是那柄出自屠龙刀的宝刀。

“风——”他仰起头,神色平静,活脱脱就是那个死在沙漠里的日籍盗墓专家。

我扶着窗框,缓缓点点头。

“我有话要对你说——”他指向石凳,率先走过去,顺便踢开了倒在石凳边的一个黑衣忍者,把长刀放在石桌上。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我飞身跃出窗户,轻轻落地。如果是在血气方刚、骄傲率性的从前,我会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因为与日本人之间,根本没什么好谈的,大家也绝对没有合作机会。只是目前追查《碧落黄泉经》这条线索完全断了、大亨受制于勒索者、关宝铃被獠牙魔的诅咒所控制——我的确该谦虚冷静下来,接受任何可能对自己有益的意见。

石凳冰冷,坐下之后,我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凝视着那柄刀。

“屠龙者的作品——他很推崇你,曾说你是华裔年轻人中最卓然不群者,终成大器。还说,只有你对他的刀不屑一顾,总能指出锻造过程中的缺陷,比如这一柄,你就曾指责他淬火时,使用了常温下的山泉水,造成刀身的不正常扭曲,从而加大了出手时的风阻。”

谷野伸手在刀鞘上一拍,长刀锵然出鞘,寒气森森。

我又一次看到了那条嚣张飞舞的怒龙,龙尾上錾刻着“二〇〇三年五月”这几个字。

“对,屠龙刀的铸刀技术已经天下无敌,只可惜他始终没能心无旁骛地从头至尾铸完一柄刀,这是一个人的天性。高手对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或许只有几毫秒的差异,就能决定胜负生死——”我握住刀柄,缓缓抽出长刀。

九十厘米长的刀身,通体乌黑,只有一线刀刃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寒光。刀身上不带任何闪光,这是屠龙刀借鉴了中国古铸剑师的“玄铁冶炼术”,锻造刀胚的过程中,加入了吸光性极佳的乌金矿石。这种铸造刀剑的思路,天生就是为擅长偷袭的人准备的。

“据他说,你也是用刀的高手,中国武功冠绝全球,真希望见识一下——”

谷野说话时,喉结上下哽动,突然之间,刀锋便紧贴在了他的喉结上,甚至根本没发出划破空气的呼啸声,錾刻怒龙的位置,不合时宜地反射出了半只手掌大的光影,冷冷地落在他的额头上。

“论冷兵器的铸造技艺,中国古代高手众多,而屠龙刀毕生追求的,也就是古代铸剑师干将、莫邪的境界,但他虽然刻意隐居,但心灵并不平静,所以,我敢断言,他永远不可能铸造出真正完美的刀。”

我的手腕一挑,刷地一声,刀又还鞘。昨夜如果不是风林火山抢先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设下重重迷阵,并且抢先杀伤了藤迦让我分神,想必我的处境不会那么被动。

谷野苦笑着:“你说得很对,怪不得屠龙刀每次提起你都会赞不绝口。今晚如果不是风林火山分了一大半心神来对付你,我肯定还是无法突破他的思想禁锢,仍然囚禁在冥想堂里。现在,我回来了,三年之前要做的事,从今天起,又要重新开始了——”

我不想听废话,如果不是为了冥想堂下的隐秘穹隆,根本不会耐心坐下来。

“客套话已经说完了,谷野先生,有什么话请直说。”我担心关宝铃那边会发生什么变故,毫无疑问,今天她脖子下的齿痕还会增加。如果风林火山就是驱动獠牙魔的勒索者,我希望他会再次出现,无论如何,只要他在,就有解除牙蛹诅咒的可能。

谷野摸着光光的下巴,眉骨上的黑痣颤动着,显然正在急速地动脑子思考:“风,我开门见山好了。风林火山的来历,江湖上几乎人人皆知,翻阅二战资料可知,他是从受降日的前夜消失的,六十年来,从没再次重现于江湖。中间的这段历史,只有我清楚——这是我拥有的筹码。”

我冷笑:“你一直是个赫赫有名的盗墓专家,想不到也是一个优秀的商人?”

在全球盗墓界,谷野神秀一直都能排在前十名之内,这一点毫无疑义。

“我宁愿把自己当作一个优秀的赌徒……胜负只在一念之间,所以才有了被囚禁三年的劫难,但我仍愿意赌下去,进入神墓,拿到‘日神之怒’,成为真正超越‘盗墓之王’杨天的日本人——”

他提到了大哥的名字,让我重新集中了自己的注意力。

寺僧们应该已经起床了,我听到有人尖叫着奔跑的声音,想必是惊骇地发现了尸横遍地的惨状。

“日本领土上的宝物,绝不会让外国人抢先一步拿到,这一点事关大和民族的荣誉。地球上形形色色的各国盗墓人超过五百万,其中高手约五万,能赋予‘绝顶高手’称号的不超过五十人。这么多年,所有的盗墓者心目中都心甘情愿地把‘盗墓之王’这顶桂冠拥戴在一个人头上,一个中国人,杨天——”

我点点头:“对,‘盗墓之王’杨天,名动江湖,天下第一。”

这不是顺水推舟的溢美之词,大哥能当得起任何伟大的称号,如果不是十五年前的神秘失踪,到现在为止,他也绝对是全球盗墓者的唯一精神领袖,任何人无法超越。

谷野又在摸自己的下巴,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自从立志加入盗墓界的第一天,杨天就是我的偶像,但大和民族的自尊心,又不容许自己去崇拜一个中国人。几乎每一天,我都被这种痛苦困扰着,疯狂地投身于全球历史典籍之中,寻找可能被杨天遗漏的古墓。因为我要在成绩和名声上超过他,为大和民族争光。当我们的金元经济日益复苏,紧紧追赶美国人的同时,每一个爱国的日本人,都会把‘为国争光’这句话作为人生的头等大事——”

我能明白他的话,也清楚日本人所具有的坚忍不拔的优点,只是从前手术刀曾百分之百肯定地说过:“没人能超越杨天,以地球人现有的智慧结构,再提升三倍脑容量、提升十倍身体素质,或许有机会跟他相提并论。否则,任何盗墓者妄图跟他相比,都是萤火虫与太阳的悬殊。”

大门是虚掩着,或许是谷野进来时随手闭上的,但随着衣袂急促掠风的声音,有人飞身撞开大门,发出砰然巨响。

“我知道,杨天没有到过‘海底神墓’,更没有获得‘日神之怒’,所以,我最终把目标定在枫割寺,希望能完成这次壮举,成就杨天都做不到的盗墓盛事。”谷野并没转身去看大门外的人,那些对他一点都不重要。

我不动声色,只在心里发出冷笑:“那倒未必!”

邵黑的遥感中,两扇门后的墙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盗墓之王杨天到此”这句话,如果不是大哥亲手用“大力金刚指”划下的,又会是谁?谷野处心积虑要超越大哥,始终还是棋差一招,但是大哥到过那里之后呢?江湖上并没有“日神之怒”出现的消息,会不会表示大哥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

逻辑推理的结果,最终只有一点:大哥进入了“海底神墓”,并且就此消失,再没出现过。我强迫自己不承认这一点,只是因为心里一直装着手术刀说过的“杨天永远不死”这句话。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衣衫不整的象僧,满地横尸已经让他精神麻木了,苦着脸走过来,一路踮着脚尖,避开死尸与血水。在他身后,十几个神情紧张的灰衣僧人交头接耳地挤在门口,只是探头探脑地张望,冲着谷野的后背指指点点,却不敢跟进来。

“风林火山出现的时候,我已经为探索神墓做了五年的资料准备,动用了最先进的声波探测设备,详细搜索木碗舟山的每一寸地面,终于有了重大发现。”他的表情淡漠得近似麻木,提到这一点时,根本没流露出丝毫的喜悦之情。

“风,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他抬起头,眉骨上的痣紧张地跳动着。

我答非所问地回应了一句:“镜花水月而已,现实中拿不到的,相隔一步与相隔十万八千里,有什么区别?”

如果那个发现真的对取得“日神之怒”有本质上的帮助,现在他就不会平心静气地坐在这里跟我讨论问题了。

谷野一愣,竟然马上探手入怀,取出一面手掌大的银镜横在面前,聚精会神地看了几眼,蓦地颓然长叹:“镜花水月?你说得对极了,我能感觉到它,哪怕这种感觉比切肤之痛更真实,却仍旧不能握在手里,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镜中花、水中月……”

当啷一声,镜子从他手里滑落,跌在石桌上。

镜子带着二十厘米长的圆滑手柄,已经被磨得闪闪发光,应该是使用频繁的缘故。它的制作工艺极为繁复,目光所及的各个部位,几乎全部被各种各样逼真的立体鸢尾花图案充满,毫无疑问是十九世纪白银盛行年代的大师作品。

“谷野……先生?”象僧的声音在打颤,他伸长了脖子,从侧面观察着谷野的脸,惊骇的表情像是看到了来自白垩纪的远古怪兽。

门口外挤着的僧人同时发出惊叫,几个脚快的已经飞奔进来,站在象僧身边。

谷野的发现,应该就是探测到了地下穹隆的存在。江湖上关于“海底神墓”的传说,唯一版本,就是在“亡灵之塔”下面,可以想象,谷野一旦发现冥想堂下有巨大的未知空间,肯定欣喜若狂,以为瞬间能够夺取“盗墓之王”这一伟大称号。

第四节 幽篁水郡里的怪字

理想与现实往往相差甚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谷野沉浸在昔日的深刻回忆中,看似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的是更深层的痛苦:“我发现了位于冥想堂下的巨大空洞,当天便找来了黑道上最高明的爆破专家,采取小面积、低当量、无声分层爆破的方式,准备在射线探测的中心,开凿一条五米直径的竖井出来……”

在任何人看来,他所采用的步进手段完全合理,甚至能称得上是有条不紊、训练有素。

按照火山岩的坚硬程度,高明的爆破专家二十四小时连续工作,理想掘进深度应该在四米左右。以此推论,谷野的探索应该会有令人满意的发现才对,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直到今天,他仍然没能完成自己的心愿呢?

“谷野先生,好久没见,您还好吗?您是什么时候破关出来的?寺里发生了极大变化,神壁大师已经去世了……”巨大的震撼下,象僧喋喋不休的问候听起来啰嗦刺耳,他脸上装出来的苍白之极的笑,看起来也非常古怪。

“我知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与风先生说。”谷野挥挥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总感觉到象僧的古怪表现后面,掩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作为枫割寺仅存的高僧,他唯唯诺诺的样子,似乎跟自己的身份很不相称。

“是是,我们马上出去——”

看来谷野的地位很特殊,他说出的话,寺僧们不敢反驳,马上退向门外。

我用眼角余光瞟着象僧的脚步,一直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像我见过的某个人。带血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我向象僧打了个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象大师,请帮我准备一套衣服。”

所有人退了出去,走在最后的象僧反手掩上了大门。

“我曾有过不下二十次在岩层上打洞的经历,并且从未失败过。从声波探测仪上得到的数据表明,只要掘进一百五十米左右,就会到达那个神秘空间的顶部。为保密起见,我在冥想堂的内壁上布置了最先进的吸声设备,工作时发出的噪声一点都传不出去。”

我不想赘述谷野以往的盗墓战绩,如果他不是日本人的话,也会成为我尊敬的盗墓界前辈之一。

“很快,我们掘进到了五十米深度,突然遇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岩层,颜色与普通的火山岩相同,但硬度非常高,每钻一个投放炸药的小孔,都要磨损一根风钻的钻头。至于爆破的结果,更是令人惊诧,提高了十倍炸药用量后,只能崩掉一小部分岩石碎屑。对碎屑进行化学性质分析后,专家们发现,这种岩石中还有超量的碳元素,分子结构与钻石非常相似,绝对属于地球上毫无记载的一种新型岩石。”

我并没有表示过分的惊讶,谷野具有丰富的盗墓经验,如果不是匪夷所思到极端的发现,他自己也会等闲视之,不足为怪。

能让他这样的盗墓专家也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应该已经是超出地球人的思维范围了。我只是不动声色地向下听,绝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

“风,你会不会想,我们掘到了稀有的钻石矿?一个可以换来无穷无尽财富的宝库?”本来应该兴奋大叫的某些片断,从谷野嘴里说出来时,只有艰涩的苦笑。与死掉的谷野神芝相比,他给我的感觉,沉稳得像一块根基牢固的巨岩。

我摇摇头:“金钱对你来说,已经不是人生的追求目标。如果仅仅是钻石矿,你肯定会感到失望,更何况,日本没有出现钻石矿的天然成因,一切只是事件的假象罢了。”

火山岩层的化学性质很不稳定,特别是在合适的外界催化剂的左右下,每一次的变化都有让化学家们欣喜若狂的表现。不过,那些都是实验室学术研究上的发现,没有任何实际应用价值。

谷野眼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连声长叹:“你说得对,我当时拥有的金钱已经足够多了,多到可以资助全日本的每一位盗墓者,发起一场疯狂的全球钻探运动。开掘进度立刻降到零点,在此后的十天时间里,我们只下挖了一米,原先的电动工具却损毁了八成以上,被迫停止了挖掘工作,一直到现在,仍是当时停工时的样子。”

听谷野叙述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如果无法从冥想堂进入穹隆,潜艇和牙神流十圣又是怎么出现的?可以想象,穹隆的无限深处,一定会存在另外的入口——”谷野的探测结果,从另一方面验证了邵黑遥感的准确性。

“风,其实我们可以到冥想堂去,边看边谈,我知道你会对那里感兴趣的。关于地下探测、关于风林火山的出现,还有獠牙魔的问题——”谷野始终是日本人,不管外表如何沉稳,总会不经意地露出一丝本质里固有的狡黠来。

他向冥想堂方向指了指,眉骨上的黑痣急遽地颤抖着。

我冷笑着,拍了一下血迹渐干的袖子,立刻拒绝了他的邀请:“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或者我们可以改天再谈。‘盗墓之王’也是我尊敬的江湖高手之一,所以我很希望看到你有什么把握向他发起挑战。”

谷野的脸因过度缺乏阳光照射而显得分为苍白,或者他没料到我能拒绝这个神秘诱惑,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有些措手不及。

我站起身向他礼貌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向大门口走去。

当然,我很希望弄明白冥想堂底下的事,但却绝不会冒冒失失地就跟谷野走。他被风林火山囚禁了三年,谁知道性情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所谓的“绝顶盗墓高手”,必定会将全部心思专注于盗墓,思考问题的方法早就大异于常人,我还是小心一些好。

想想埃及沙漠时谷野神芝的表现,就能对日本人霸道专横的行事方式有所了解,如果不想受什么伤害,最好别随便接下他们伸过来的橄榄枝。

“风,请留步——”

谷野迅速追上来,刀鞘里的利刃发出“铮”的一声怪啸。

我虽然一直贬低屠龙刀的铸造技术,但冷兵器时代早就过去,细数亚洲各国仍在延续这种古老技艺的工匠,几乎没有人能超过他了。所以,他手下流出来的每一柄刀,都会是杀人过万而不卷刃的宝刀。

如果谷野向我动手,或许胜负各半,至少我在正统武功这一方面,不会对任何人甘拜下风。

“什么事?”我的口气极其冷淡。

谷野把刀插入腰带里,满是皱纹的脸上堆起了微笑:“风,我会命人打扫冥想堂,随时等候你过来参观。你是屠龙刀的朋友,而我跟他恰好也是知己故交,所以,我想咱们一定也会成为朋友,你说呢?”

作为盗墓界的前辈,如果他对别的人如此客气,对方可能会受宠若惊,恨不得多多向他请教。可惜,他脱开风林火山控制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我,而我向来对日本的所谓“专家”不感兴趣。

“或许吧,希望如此。”他已经伸出了瘦削修长的右手,我只好伸手和他相握。

“预祝我们各取所需!合作愉快!”他笑了,腮上、眼角、嘴角、额头……到处都是堆叠的细碎皱纹,充分显示了在此之前,他曾度过了一段极不顺心的日子。

跨出大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在想:“谷野经过那么久的参悟,到底明白了什么?那么,穹隆里的一切,都属于风林火山控制吗?他逃走之后,又会去了哪里?”

东偏北方向,就是藤迦修行的幽篁水郡,我惦记着那块“海神铭牌”,毫不停顿地穿过四五条横巷,过了竹林,踏上竹桥。

竹门虚掩着,轻轻一推,竹墙内的一切景物都尽收眼底。从前到这里时,虽然是严冬酷寒,所有的竹子却都青葱翠绿,枝繁叶茂。这一次,满眼的竹叶都枯黄了,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桥下的水也浅了很多,大部分地方都露出水底的青石来。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脚下的竹桥偶尔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

竹亭里,仍是竹榻古琴,依稀是藤迦在这里修炼时的摆放位置,可惜她已经死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发生无数变故,生死亡败,离合聚散,永远比电影里的桥段更加百转千回。

我在竹榻上坐下来,并不急于去找那块牌子。正如《碧落黄泉经》的结局一样,离开藤迦的破解参悟,经书与牌子都是死的,无人可以领会它们的意思,只是毫无意义的废物。

一阵风吹过,残石剩水,微波粼粼,不过一条鱼都不见了,似乎随着藤迦的离去,幽篁水郡突然失去了生机。

蓦地,我面前的琴弦被风吹动,发出“叮叮咚咚”的琴声。这是晚冬最寒冷的时候,冷风割面如刀,本来明媚怡人的阳光,似乎被寒风一吹,也变得阴柔无力,照不进这个遍地潮气的小院里来了。

琴身的长度约为一米,通体紫黑色,左侧末端刻着一个朱红色的篆印。我有一个朋友是港岛最著名的乐器收藏家,曾经说过“古琴朱印,绝非凡品”的话,如果不是绝世名器,制作者肯定不敢刻以朱印。

“琴声通鬼神,真正痴迷于琴的人,会把自己的心血化为指尖上的音符,才会弹奏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绝唱。大概古人伯牙与子期,正是在琴声里赋予了自己的心情,才会有高山流水的酬唱吧?”——这是他的原话,并且是在他的铜锣湾豪宅的古琴收藏室里说的,至今令我记忆犹新。

篆印刻的是“五湖”两个字,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边缘已经磨损,但那种发自木质本身的朱红色,却是鲜艳无比。

琴声一直在响,而我感到奇怪的同时,耳朵里忽然传入了另一种清越的洞箫声。日本人对洞箫的喜爱可以一直追溯到唐宋,并且历代皇室中,都专门设有洞箫歌伎。时至今日,日本人的洞箫演奏技艺,冠绝全球。

箫声如果来自竹墙外或者更远的地方,根本无可厚非,但很明显,声音就在这座竹亭里,就在我的身边。

我身边没有人,只有一架被风吹动的古琴,那是藤迦的遗物。

箫声和琴声应和着,忽而高亢穿云,忽而呜咽婉转,极其合拍悦耳,竟然像是经过多年合作的伙伴一样。

视线里的确没有人出现,我知道又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藤迦临死前,也听到过箫声——或者是她的灵魂不死,又重新回来拨弄琴弦了。既然上一个千年不死,下一次呢?下一个轮回,她会进入哪里?

我没感到恐惧,只是对她的结局唏嘘不已。相信宿命的人,自然可以轻松地面对一切生老病死,但她的灵魂被拘禁千年之后,这次转世投胎的过程也太短暂了,竟然是在年华最灿烂的日子终止的。

一个黑衣的瘦削女人出现在了竹桥彼端,木然向我走过来,一直到了竹亭前,几乎不在意我的存在,在古琴上扫了两眼,转身向左,右臂里突然射出一道红色的钢索,直钻入一堆露出水面大半的乱石堆里。

钢索收回时,那块巨大的铁牌赫然被拉了上来,落在她的左手里。

我们已经见过几次,她就是数次出现在幽篁水郡里的女忍者,并且也曾出现在冥想堂外,向我发出旗语。

她把铁牌举起来,迎向太阳。阳光穿透了那些轨迹纷乱的小孔,在她脸上、身上形成了斑驳的花纹。

“谷野先生派你来的?”我并没有离开竹榻,幻觉里的琴声、箫声仍然持续响着。

女忍者沉思着,忽然长叹一声,转身大步走进亭子里,把铁牌轻轻放在竹榻一侧,取出一块黑色的手帕,慢慢擦拭着它上面的水滴。我无意中把它从玻璃盒子里带回来时,并没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从铁牌本身,我无法不记起神秘消失的瑞茜卡。她到底要做什么?辗转数次来到北海道,在毫无作为的情况下,竟然先是进入玻璃盒子,与我和关宝铃一样有神奇的际遇,然后就无声地消失了,像一篇拦腰斩断的悬疑小说,留下了巨大空茫的问号。

“藤迦小姐不在了,这牌子也已经失去了作用。”我原谅了她的漠然,或者每一个成为忍者的男女,都有自己不得不遵守的信条。

牌子左边的图形不再是六条胳膊的怪人,而是一条体型颀长的怪鱼,有鳍有尾,但分明生长着人头、手臂、双腿。这是一个人与鱼的结合体,绝不是神话传说中鱼的进化体——美人鱼,样子显得笨拙而古怪,完全没有漫画家笔下的美人鱼的洒脱灵动。

牌子右上角,仍旧是看不出天体方位的云团。很可惜,没有预先将牌子的奇怪变化拍下图片,因为这毕竟是非常宝贵的资料。

“谷野先生说,它对您有用。”女忍者抬起头,狭长的双眼瞪着我,满脸都是戾气。

我冷笑一声:“替我谢谢谷野先生的好意,有用无用,不是他说了算。”谷野刚刚脱离别人的挟持,关心的事情倒是不少,竟然立刻派人跟踪我。

女忍者已经擦干了牌子,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垂手站在旁边。多事的象僧,不早不晚也出现在竹桥尽头。藤迦的死并没给大家带来震动,而是恰恰相反,幽篁水郡的禁制令解除,每个人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进来走走。

象僧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胶袋子,刚刚过了竹门就报功一样的高举着:“风先生,这是您需要的衣服。”

箫声停了,琴声也随着风势减弱,不再鸣响。

我向女忍者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女忍者固执地摇摇头:“不,谷野先生说,幽篁水郡阴森古怪,或许您需要我的保护。”如此热情动听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冷涩如冰。

我再次重复:“你可以走了,回复谷野先生,藤迦小姐死了,我这边没有他感兴趣的任何题材,死心好了。”

以谷野的身法,向我屈尊就教,并且把他探测穹隆的结果毫不保留地说出来——如果不是有求于我,他根本就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女忍者转身向外走,她没有谷野那样的谦忍胸怀,当然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与迎面赶过来的象僧擦肩而过时,她斜着身子向外让了让,随后缓缓地走过竹桥。长刀斜插在她背后,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神情看起来非常古怪,情绪极其低落,丝毫没有前几次见面时的嚣张。

象僧跨进竹亭,迷惑地笑了笑:“风先生,您在看什么?”

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沉思着打开塑胶袋,那是一套崭新的灰色西装,还有袜子和皮鞋。

“风先生,昨晚寺里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让人惊骇了,不过幸好谷野先生破关出来,以他的面子,只要他说一句话,任何事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嗯,他已经通知了东京方面,皇室很快便有人过来,毕竟藤迦公主的死,会引起不小的震动……”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让我心里起了短暂的厌倦。

我起身走出竹亭,踏在一块突出水面的石头上,弯下腰,先洗去了双手上的血迹,然后捧水洗脸。之所以没急于回小院去,就是怕关宝铃看见我身上的血会担心害怕。脚下的水,瞬间染红,再缓缓地荡漾开去,并且颜色逐渐加深。

大人物肯定还会过来,谷野神芝死前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他曾说藤迦是大人物与天象十兵卫的后代,但目前看不出来大人物与藤迦之间有什么异常亲密的关系——

象僧无聊地拨动了琴弦,发出“叮咚”一声。

我刚想回头斥责他,眼前一花,红彤彤的水面竟然出现了十几行清晰的汉隶大字:“自‘通灵之井’潜入,游三十五日,穿过犬嘴豁口,转折向上,进入另外的空间。‘海底神墓’入口就在空间的正东石壁上,高几百丈,无法攀缘,只能等待水面上升的时候。水面起伏与海潮涨落无关?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为何独独此处不同?”

字,浮在水面上,极具立体感,清晰无比。

我长吸了一口气,把每个字、每一比画都记在脑子里,下面还有几行:“六臂天神与‘日神之怒’不属于这个世界,然则,《碧落黄泉经》上因何能够记录它们的存在?并且知道,‘日神之怒’终有一天会爆发,烤干大海。羿射九日、夸父追日、精卫填海,难道以上三个传说皆与‘日神之怒’有关?万全之策,唯有破坏它,以水克之。”

字迹停留了五分钟之久,随着血水的逐渐减淡,所有的字也缓缓消失了。

我脱下被血浸透的上衣没进水里,虽然水面又一次被染红,却没有再次出现字符。我听到向西的水面上,远远传来低沉的叹息声,似乎就是藤迦的声音,袅袅不绝如风里的琴声。等我站起身向西面搜索时,除了水波、枯竹、怪石,什么都看不见。

“是藤迦留下的密语吗?”我闭目沉思了几秒钟,蓦地感到身后的象僧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如芒在背,殊为难受。

“风先生,您在看什么?”他又一次笑嘻嘻地拨动琴弦。

我甩干了两手的水珠,跳回竹桥上。

“这架古琴是皇室的宝贝,据说值不少钱呢!”象僧眨眨眼睛,口气怪怪的。

我开始换衣服,并且计划着要小来探探象僧的虚实,看看他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古怪。日本皇室的古物,十有八九取自于中国,只是漂洋过海而来的理由不同而已。所以,古琴的真正主人,应该是中国。

“风先生,两位邵先生的遗体,今天黄昏时就准备火化,在寺院最北面的轮回院,您要不要亲自过来监督?藤迦公主的后事会由皇室来处理,至于那么多被杀的怪人,按照谷野先生的意思,就是厨房侧面的菜地位置挖坑掩埋,作为蔬菜的肥料,您还有什么意见吗?”

一想到蔬菜会吸收腐尸的养料生长,我的胃忍不住一阵轻微的抽搐。

“这架琴,我想临时拿到——”

我打断了他的话:“琴的事,我来处理,让寺里的僧人们晚上睡得警觉一点,别等到别人的刀砍到脖子上了,还茫然不觉!”昨晚与忍者的厮杀,前后持续了近七个小时,尸横遍地,但寺僧们都睡得很香,毫无察觉,这一点,不能不说是枫割寺的失败。

第五节 五湖古琴

我换好了衣服,单臂挟起古琴,另一只手提起牌子,大步走过竹桥,准备回小院去。整晚没回去,不知关宝铃与小来会不会担心?

“哎,风先生,还有件事……神壁大师的日记一直在弟子们的看护下,能不能请您抽空过目一下?如果没有实际价值,不怕外人偷看的话,干脆放回藏经阁二楼里好了。”象僧苦着脸,装出一副“头疼欲裂,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停下脚步,象僧又追加了一句:“日记本被撕去了二十几页,断茬很新,应该就是夜入藏经阁的小偷撕掉的。我在担心,是不是神壁大师日记里记载了什么秘密,才导致小偷眼红的?”

“那些日记,你翻看过了吗?”大哥杨天留下的笔记簿曾给了我很大启示,不知道神壁大师的日记里又有些什么。

象僧摇摇头,我继续向前走,随口吩咐他:“你先去详细看看,黄昏时,我会去轮回院,如果有什么发现,及时通知我。”

倏忽来去的箫声,让我备感疑惑:“难道吹箫的鉴真大师也像藤迦一样,把自己的灵魂与音乐声留在了这里?”论及古董乐器,我知道华人世界里,没有人比顾知今更洞察古今。他说的很多关于音乐的玄妙理论,都会给我深深的感悟。

返回小院的路上,我再次仔细观察着古琴上的朱印。五湖?中国古代名琴上,似乎并没有它的名字,能被日本皇室视为宝贝的东西,肯定大有来头。

日本人有“考据癖”,特别是牵扯到古玩字画之类的藏品,一定会给出确切定论,并且有本土五大博物馆的十位权威鉴定师签字认证。风动琴弦跟箫声相和的那一段声音,让我隐隐约约觉得,这架古琴的来历绝不简单。

小院的门开着,关宝铃正抱着胳膊站在天井里,一见我进来,皱着的眉立刻舒散开来:“风,你去哪里了?到这时候才回来?”

我第一眼先注意到,她的脖子下面又多了一枚齿痕,完全在意料之中。这不是噩梦,而是每天必然发生的真实事件。

“我去了藏经阁,一晚上时间都在看书。”我笑着撒了个谎,虽然已经很仔细地洗过,身上淡淡的血腥气还是让她皱了皱眉:“嗯,我刚刚让僧人送了一面穿衣镜过来,几天没照镜子,一下子发现脖子下面多了些红肿的东西,可能是某些异常过敏。”

她摸着脖子下的齿痕位置,忧心忡忡。

无知者无畏,正因为她不知道獠牙魔为何物,才根本不往那上面考虑,也就省了我解释的啰嗦。

“这可真是糟糕透顶了!本季度用的这家法国化妆品牌应该没问题的,唉,这可怎么办?”她郁闷地叹着气,对昨晚已经过去的危险毫无察觉。不施粉黛的她,长睫毛依旧挺拔上翘,带着迷人的神采。

她对古琴的热情很高,立刻伸手接了过去,对我们一起带回来的牌子却仅仅扫了一眼,毫不在意。

“真是一架好琴,不过这方古印太生疏了。”她抚摸着黝黑发亮的琴板,爱不释手。

如果没有獠牙魔的诅咒,她的生活应该是充满阳光才对,可惜就像大亨的遭遇一样,她也笼罩在诅咒的阴影下。每一个二十四小时过去,她都会向牙蛹的深渊迈近一步。

“这是藤迦小姐的遗物,昨晚发生了意外,她已经去世了。”我省略了所有与忍者激战的过程,把一切血腥都用微笑遮掩过去。

关宝铃惊讶地“啊”了一声。“真是太令人遗憾了!”她的长睫毛垂了下来,神情黯然。

这些江湖上腥风血雨的战斗,实在不适合说给她那么纯洁干净的女孩子听。相比才华出众、动作敏捷的苏伦来说,关宝铃不过是江南杏花三月里娇柔的小燕子,不经风雨,也经不起风雨,需要有人贴心呵护,一分钟都不暂离。

“人总会死的,无论是谁,对吗?”我充满歉意地对她说。

“我见过她在水晶棺里的样子,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就这么走了,真是可惜。”她撩了撩长发,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渐渐被浸润了。

这一刻,我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说出“谁能有你漂亮”这样的话——激战过后的男人,或许更对柔情蜜意充满了渴望。关宝铃的善解人意、绝不絮叨询问,也让我感到由衷的轻松。

她感觉到了我急促的呼吸声,后退一步,伸出手指在琴板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叮叮”两声余韵幽幽的轻响。

藤迦死了,我在枫割寺似乎没有再停留下去的理由。关宝铃提到的“上天的神谕”不知何时出现,我希望能先带她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一起回寻福园去。

激战整晚之后,满身疲倦,我希望能躺下来好好睡一觉,把不愉快的记忆全部忘掉,然后重新整理自己的纷乱思想。

“风,你认不认识港岛的那个‘半仙’小顾?古琴的来历,他一定会懂。这么好的东西,如果埋没在荒山古寺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无知的人糟蹋了,岂不可惜?”关宝铃轻抚琴弦,对古琴的喜爱溢于言表。

顾知今的最大爱好就是谈古董、论神鬼,所以,圈内人才给他起了“半仙”的外号。

我取出电话,立刻拨了他的号码。等对方来接电话之前,我用手指在桌子上描摹着“五湖”这两个篆字,觉得一笔一画飘逸灵动,跟自己以前熟悉的古印鉴雕刻手法完全不同,根本不属于哪一家哪一派。

接电话的是顾知今本人,依旧是飞扬跳脱的快人快语,让人一听声音就仿佛看见对方春风得意、高谈阔论的样子。

“我是顾知今,哪位?有什么关照?如果是日常废话,请不要超过三句或者三十秒——”“闲谈不超过三十秒”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案头规矩,如果是谈论古董,则三小时、三天都无所谓,时间上毫无限制。

“我有一架古琴,想麻烦你鉴定一下。”我故意用平淡如水的口气。

“啊?风?是你?古琴?什么古琴?你在哪里?”一连串简单问句连珠炮一样弹出来,源源不断地飞出听筒,当然,最主要的问号是“古琴”这一句。

我们打过很多次交道,除了学问上的探讨研究之外,我还从他的手里买过一柄古尼泊尔匕首,当然是以“古董”的价格。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这两点他从来不会混淆,所以他才能在古董行业竞争激烈的今天,顺风顺水地名利双收,成为港岛圈内一言九鼎的人物。

“一架朱印古琴——”

我说了六个字,他在电话彼端已经开始倒抽冷气:“哦?不会是亚洲地下工厂的精仿产品吧?”做古董生意的,怀疑一切是成功的关键因素,绝不会大包大揽地相信任何所谓的“极品、珍品”,从他们嘴里跳出最多的就是“赝品”这两个字。

“朱印古琴,全球在册的一百二十一架,价值从三十万美金到四百万美金不等,我这里有所有古琴的资料和来龙去脉,以及目前它们的归属主人。再有,各国拍卖行两周之内,并没有任何古乐器拍卖会或者古琴转让会——风,我知道你神通广大,难道还能凭空造一架古琴出来?”

顾知今滔滔不绝,先把古琴背景讲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他谈生意时节省时间的一个方法,不兜圈子,直奔主题。

“小顾,你想不想听?想听就暂时闭嘴!”我很疲倦,手脚开始一阵阵发冷。

顾知今乖乖闭嘴,他也知道我不是个没事找事的人,不会大老远从日本打越洋电话过去跟他聊废话。

“朱印是用篆字刻成,两个字——五湖。琴身紫黑色,看不出弦的质地,不过给人的感觉这琴非常陈旧,饱经沧桑似的。”在我打电话的时候,关宝铃无意中拂动琴弦,发出了“叮叮咚咚”四声响,由低到高,犹如一串连续冒上河面的水泡,错落不定,极为动听。

顾知今又一次打断了我:“风,刚刚什么声音?”

我知道他能听清,因为古琴发出的声音似乎具有穿透一切无线电干扰波的力量,任何时候都清晰透亮,悦耳之极。

“风,刚才就是你说的那架古琴在响?”顾知今着急了,我听到他喉咙里急促的喘息声,像是一只发现了猎物的斗牛犬。

“对,就是它。”我回头看看关宝铃,她正侧着头,半眯着眼睛,醉心于琴声里。

顾知今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大笑:“别开玩笑了,一架没有任何价值的仿制品而已,如果有人肯送到我门上来,或许能换几美元。说实话,如果不是你这种老朋友打来的电话,我才懒得理。”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急转直下的态度改变,恰好验证了他做生意的原则,越是极力贬低的东西,越具有不可预知的巨大价值。

“小顾,我们是朋友,别把做生意的那套手法拿出来。告诉我,这架琴的来历和最先的主人是谁?我或许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从北海道弄到你的宝藏室里去,怎么样?”

顾知今持续沉默着,我换了种轻松的口气:“算了,你不感兴趣,东京大学那边,几个精研东方古琴的老教授必定能给我个答案,说不定价格合适,我就卖给他们了——”

小来从廊檐下闪出来,偷偷地向我做了个手势。我向他点点头,慢慢地踱出门口,丝毫没有惊动关宝铃。

顾知今在听筒里一声怪叫:“不行!那些老家伙懂什么?他们也就是从国际古董贩子手里买点残羹剩饭而已,拿给他们研究,岂不是明珠暗投?风,开个价,看在朋友面子上,给我个真心实意的吐血清仓甩卖价,我可以自己来拿!唔,你在北海道吗?只要价格合适,二十四小时内,我会拍马赶到——”

他沉浸于古董这一行惯了,无论是乘车、坐船还是搭机到某地去都统一叫做“拍马赶到”。

小来迅速向西走,指向墙外。墙那边是另外一座空置的小院,只是大冬天的疏于打扫。他屈膝一纵,单手搭在墙头上,借势跃了过去,我也跟在后面,翻墙而过。

顾知今还在叫:“开价吧,谁叫咱们是朋友呢?不过你也别狮子大开口,哥哥我也总得混口饭吃吧?”

小院东墙上赫然钉着五具灰衣忍者的尸体,并且是悬空离地的,被一种末尾带着五条血色雉鸡翎的奇怪的箭从后背射入,死死地钉在墙上。地上没有鲜血,羽箭似乎具有吸收鲜血的魔力,从箭杆到翎毛都散发着妖艳的血光。

“我出十万港币,怎么样?”顾知今试探着开价。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侧面紧锁着的房门扫了一眼,台阶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尘土,没有任何脚印。这座小院闲置的时间大概有两个多月,尘土没有惊扰过,就证明一切格杀行动,只发生在院子里。

五名忍者的装束打扮,与藏经阁里出现的第一批忍者一模一样,可以断定也是风林火山的手下。他既然能驱动獠牙魔伤害关宝铃,就不会在展开围攻行动时,忽视了关宝铃这边的动静,或许这五个人的使命就是近身监视,但不知被什么人抢先一步射杀。

“风,回个痛快话!加你一倍怎么样?”

我仰起脸,对着移近正午的太阳,深深地吸了口气。冬夜寒风也有一定好处,就是把所有的污秽血腥气迅速吹走,吸进来的空气永远都是寒冷清新的。

“小顾,告诉我这架琴的来历,价格高低不是问题。稍后我会拍图片传真给你,先这样好了……”

我立即收线,不理会顾知今在那边顿足捶胸、气急败坏。其实,综合来看,顾知今的学识、眼光都是港岛古董商圈子里的佼佼者,可惜他祖籍北平,骨子里流着老北平生意人的锱铢必较的恶习,金钱至上、友情次之。

“风先生,他们被射杀的时间是在凌晨一点十分左右,我只听到隐隐约约的羽箭破空声,第一时间从屋顶上赶过来,便看到现在的情景。当时他们还有残余的体温,我判断羽箭射入的位置准确无比,一箭穿心,中箭者立即毙命。我已经搜查了五十米范围内的可疑痕迹,有一行尺码极小的脚印,可能是属于射手的,只比十岁儿童的鞋印略大一厘米。”

小来简洁利索地汇报了一切情况,雉鸡翎在冷风里颤抖着,像是五条被撕裂了的红旗。

箭杆的长度不会超过两尺,射穿忍者的身体后,只留极短的箭尾在外面。

“风先生,要不要把箭取下来看看?”小来之所以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为了保护现场给我过目。

我摇摇头:“不必,箭上涂着剧毒。”看到雉鸡翎的同时,我已经想到了射手是什么人。

小来困惑地挠了挠头:“毒?可是我曾用银针探测过他们的颈后,肌肉与血液中都没有发现中毒的迹象啊?”

小来的思维方式毕竟还是相对死板保守,只是把目光局限在一时一地上,不懂得综合考虑。大亨单枪匹马到枫割寺来,身边没有一个随从保镖,很明显,保护他的人都隐藏在暗处,并且为了应对这起奇怪的勒索案,他必定会不遗余力地起用私藏的最精锐力量,而不是倚仗警察系统。

没有人能清楚了解大亨的势力,这也是他岿然屹立江湖、几十年不倒的主要原因。他永远比别人想象到的、了解到的强大几百倍,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不敢说自己已经百分之百了解他。

“这种箭来自于菲律宾的热带丛林里,专门用来对付巨蟒和眼镜鳄,靠强力机簧弹射出来,可以同时发射十支。小来,如果你看过越战期间的诡异事件报告,就会对它有点印象,它的中文译名叫做‘毒斑鸠’。”

小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菲律宾丛林‘卡来拉来’族的秘术!我懂了,上面涂抹的毒素取材于卡来拉来族领地里特有的‘箭茅’,天然毒素,所以银针探测不到。”

箭茅的毒素类似于中国古代的“断肠草”,只要随血液侵入任何动物的心脏,瞬间就会产生剧烈的麻痹作用,令血管壁强烈收缩,几秒钟之内,流淌的血液就会凝成固体。这种植物极为稀少,只有在卡来拉来族的营地最核心处才有。

大亨的发迹之地是在南亚、东南亚一带,所以跟随他的贴身亲随中,有为数不少的丛林土著人,对他绝对忠诚,成为奴隶与主人的关系。

“是大亨的人!”小来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

可以想象,某个暗处,每时每刻都会有超过十双以上的眼睛在偷偷盯着我们。所有的消息,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到大亨手里去。他那么在乎关宝铃,他们之间的关系……我越来越怀疑媒体上的“包养”传闻了。

东南亚土著对抗日本忍者,应该是势均力敌、半斤八两的事,谁都不可能占据绝对的上风。唯一的好处是我可以稍微放松对关宝铃的保护,大亨肯定已经下了死命令,全力阻击任何人对关宝铃的伤害。

枫割寺里风波不断,寻福园那边恐怕也不会风平浪静,以大亨的铁腕,不把勒索案的幕后主谋揪出来,只怕永不甘心。到了他那种江湖地位,根本不在乎十五亿或者二十五亿美金的得失,而是为有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而震怒。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调动全部的精力,扑灭可能对自己不利的江湖势力。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中国人已经说了几千年,或许还要永远说下去,直到人类消亡的那一天。

我再次向小来重复:“别离开这小院,就算外面塌下天来,都不要轻举妄动,好好保护关小姐。”

小来的沉默寡言、敏捷干练,让我非常满意。

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关宝铃正坐在床上,细心地为古琴调弦,长发被一根黑色的丝带拢在肩后,直垂到腰间。

我走到桌子前,看着那块古怪的牌子。第一次在幽篁水郡里发现它上面的镂刻图案能够改变时,我觉得它有点像城市里最常见的霓虹广告牌。这又属于奇怪的第六感,广告牌会自动变幻表面图案,只要程式设定允许,它可以无限制地转换几十种甚至上百种画面,成为夜色里最美妙的风景。

如果把铁牌想象成立体的广告牌,上面的镂空图案就是构成图案的霓虹灯管,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运作方式,不停地改变图案。到目前为止,它变化过四次——瑞茜卡说过的字、后羿射日图、六只胳膊的天神、人与鱼的结合体……当然,或许它还会变,在特殊的环境和成因下。

我承认自己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但在特定的条件下,这种变化绝对是可以存在的,就像显微镜下的“变形虫”。

断断续续的琴声不时地响着,不但没有打扰我的思路,相反的倒是让我的思想慢慢沉静下来,思路更加清晰。

镂刻图案可以改变,但它的作用却绝不会是广告牌,而是在传递某种极为重要的信息。

或者该把它送往东京大学的特种研究室,分析一下金属的构成?至少地球上已经发现的金属,还没有能够在常温下变形的特性。

我似乎抓到了事件的关键点——“铭牌”是用来对某件工具、某栋建筑物做简洁说明用的,这上面表达出来的,会不会就是那个玻璃盒子的作用?来历?它是嵌在玻璃盒子内部的塔形建筑上的,是不是可以做这样的解释?瑞茜卡看到了它显露字迹的一幕,得到了与之相关的所有信息,然后便掌握了某种特殊的途径,可以从盒子里逃逸出去——

如果我的推断成立,只要再给这铁牌以合适的外部环境,它当然还能重新显露那些字迹出来,让我也能自由进入玻璃盒子。

我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抚摸着那只半人半鱼的怪物,很难把它跟传说中的美人鱼联系起来。毕竟出现在图画与电影中的美人鱼形象,漂亮而且多情,就算是多出来的那条鱼尾也是光滑而富有韵味的,丝毫不会引起人胃部的不良反应。

思维跳跃了一下,我想到大人物说过的“鲛人双肺”的那段话。就在幽篁水郡前,他曾说有位姓杨的中国人,去请教过渡边幸之助一些关于“鲛人”的事,或者下一次大人物再来枫割寺的时候,我可以借用他的关系,也会晤一次渡边幸之助……

电话又响起来,粗暴地打断了我的思路。

那是顾知今打来的:“风,我没收到你的传真,怎么回事?不卖给我?”

我不得不佩服商人们的办事效率,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他就等不及了,可见“时间就是金钱”这句名言,对全球任何一个城市的商人都会适用。

“我还没来得及拍照,下午或者晚上,一定传过去。”能引起顾知今这么大兴趣的东西,价值不会低于一百万港币。以我对他的了解,没有巨大油水的生意,他才不会抢着去做。

琴声仍不断地从关宝铃手指下流淌出来,顾知今仔细聆听了一会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大声说:“风,咱们是不是朋友?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好朋友?”

第六节 顾家兄妹

我无声地笑了,知道接下来他肯定又要丢一个看起来很美的红绣球给我。

“是,当然是。”我的食指插进了牌子左上角一个比较大的圆孔里,下意识地转动着,希望在圆孔的内壁上发现些什么。按照我的想法,既然牌子表现出来的图案形态是会不断改变的,那么藤迦的参悟,就一定会存在局限性。至少,她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立方体建筑,却没能清楚地说出从哪一种途径进入立方体。在幽篁水郡的水中看到的字迹是哪里来的呢?从“通灵之井”进入“海底神墓”的说法古已有之,但可信性有多少?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风,我开一个天价给你,再不答应的话,别说我不照顾朋友啊?五百万港币怎么样?一手拿支票,一手交琴,不管你手里的是赝品还是仿制的假货,我照单全收,OK?”顾知今的口气,仿佛是挥动大刀割自己的肉一样,嘴里不停地“咝咝”倒吸凉气。

五百万港币,比起他一开始轻飘飘说出来的“十万港币”,已经增加了五十倍,但在我心里,仍然是个丝毫引不起兴趣的数字。

“小顾,你误会我了,价格不是问题,况且琴并不属于我。如果不能告诉我它的来历,那么,权当我没说过,打扰了。”

关宝铃忽然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问:“怎么?小顾在向你开价购买这架古琴?”同是港岛名人,她跟顾知今应该会有过交往,彼此并不陌生。

“对,五百万港币。”

关宝铃右手五指在琴弦上划出“叮叮铮铮”的一连串高音,大眼睛眨了眨,露出略带顽皮的笑:“告诉他,这架古琴没有三千万美金以上的报价,根本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这几年,小顾完全成了低买高卖的生意人,眼光、耳力都下降了很多,再这么下去,古董商圈子里只怕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她的声音传入听筒,顾知今惊愕地追问:“风,说话的是谁?你跟谁在一起?”

我避开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问:“小顾,我再给你五分钟时间,你是聪明人,怎么做不必别人来指点了吧?”

盗墓这一行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行话:黄金有价贵于乱世,古董无价尊享太平。

一件真正的上好古董,乱世时或许只能换几餐饱饭,到了太平盛世却是转眼间价值连翻一百倍甚至一千倍。不到一小时时间里,顾知今给古琴的开价,已经从十万港币到了五百万港币,而关宝铃更是把这个价格直推到三千万美金的高位上。

“好吧,就三千万美金,我要了。”顾知今只犹豫了五秒钟,马上默认了这个报价。

古琴是藤迦的遗物,但我并不想顺理成章地把它交给枫割寺或者归还日本皇室。如果真的要完璧归赵的话,它应该属于中国人,端端正正地摆在国家博物馆的展厅里。

我“哦”了一声,沉默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风,它的来历,你似乎没必要知道对不对?你卖我买,钱货两清,这是古董圈子里的规矩,你该明白——”

我略带不耐烦地打断他:“小顾,时间不多了。你肯出三千万,我想别人或许能出五千万、八千万。”他越是不肯说出古琴的来历,就越让我疑心四起。

顾知今无奈地连连叹气:“好吧好吧,虽然还没见过琴的样子,但从‘五湖’的朱印和刚刚听到的琴声,我觉得它会是来自于春秋战国年代的古董。吴越交战时期,越国大夫范蠡用‘反间计’和‘美人计’瓦解了吴王夫差的强权,最终帮助越王勾践复国,之后带着美人西施泛舟五湖,采集了蜀国‘乌金梧桐’、吴国‘赤城龙须’,经过十年时间,打造成了这架古琴。”

一谈到古董知识,顾知今的话立刻变得流畅无比。

我沉默地倾听,论古乐器方面的知识,他可以毫不夸张地做任何乐师、教授的师父,只是自己没这个兴趣而已。

“据说,范蠡穷毕生精力撰写了如何一统天下的一本秘笈,就藏在古琴里。其后七国混战,秦王嬴政得到了它,突然间国力变得无比强大,最终统一中国,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的皇帝。秦始皇派遣徐福东渡大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的时候,这架古琴也随船出发,同时跟随的还有秦国当时最有名的琴师仲孙公。古琴从此在中国消失,一下沉寂了五百多年,所以现代人评选十大名琴时,往往把它遗漏掉。”

“古琴的下一次出现是在唐朝,‘诗鬼’李贺曾流传下一首歌咏乐师弹箜篌的名诗,其实,据李氏族谱典籍考证,李贺对箜篌这种外来乐器根本一窍不通,反倒醉心于古琴曲,并且从来自扶桑的某一位‘遣唐使’手中高价购买到了一架古琴,带着‘五湖’的篆字朱印。这架琴发出的声音,才是他诗里描述的‘吴丝蜀桐,空山凝云’的优美意境。”

关宝铃也在潜心聆听,放开了手里的古琴。

顾知今娓娓而谈了近五分钟,仍旧没讲到我感兴趣的部分。如果仅仅是一只乐器,何必出三千万美金高价?我知道关宝铃也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她又不是精通行情的商人。

“李贺因为倾囊购买了古琴而家境败落,但三年之后,那名出售古琴的‘遣唐使’返回扶桑时,古琴又神奇地失踪了,从此便彻底在中国绝迹——”

顾知今说到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停顿,或许是觉得耽误大好时光给我无偿讲课,有点吃亏了。

“后来呢?据我所知,目前最贵的中国古琴在索斯比拍卖行的成交价为一千万英镑,而你的宝藏室里最珍贵的古琴,也只价值六百五十万美金。我觉得,这个三千万美金的报价,似乎已经超出了你的承受能力!”我故意刺激他的表现欲望,看是否能套出一点真话。

顾知今打了个哈哈:“当然,报价是高了一些,不过有个英国人肯高价收购我的部分藏品,所以,我还是有足够的支付能力把你手里的琴买下来,不劳操心。”

我开门见山地提了一个看起来很直白的问题:“小顾,我很想知道古琴的珍贵之处,或者想了解它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三千万美金,我并没有放在眼里,也不缺这笔钱,如果哪天心情好了,我或许会一段一段地把它锯开,一厘米一厘米地放在显微镜下研究……”

顾知今立刻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不不不,你……你不是已经答应要卖给我了吗?别弄坏它,那没有任何意义!”

我低声重复:“告诉我——秘密!”不知什么时候,肚子咕咕咕地叫起来,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关宝铃一直都在抚摸着那个朱印,此时向我打了个手势,低声说:“不妨答应他,慢慢来。好莱坞那边的几大新锐富豪,现在对中国的古代文明非常感兴趣,拖延一段时间,可以卖个天价。”

我皱了皱眉,关宝铃立刻会意地笑起来,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你不会卖它,但至少要对方上钩,才能吐出一些有价值的秘密,对不对?”

一个年轻僧人提着硕大的食盒走进院子,停在廊檐下,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风先生,午饭送来了。”

其实门一直都开着,我跟关宝铃各自专心地做手边的事,竟然没顾得上一直向屋里倒灌着的寒意。我指了指门口,示意僧人把食盒放在那里。

僧人退出院子之后,关宝铃用力伸了个懒腰,轻轻笑着:“吃饭吃饭,我真的有点饿了!”

顾知今的感觉很敏锐,又一次问:“风,谁在你身边?不会是你又找了其他买家?”

我笑了两声,表示默认。

顾知今很明显地焦灼起来,大声说:“风,你明明先答应卖给我的,这样——我马上通知我妹妹去北海道见你,并且带过去足够多的资料,直到你满意为止,OK?至于价格问题,咱们可以随时通电话商量,呵呵,朋友之间,感情高于一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不是也经常这么说吗?”

这就是顾知今的说话特点,除了喜欢引经据典之外,还会中文、英文、官腔、黑话、俚语一起来,泥沙俱下,百路交加。

“她的名字叫‘顾倾城’,港岛大学音乐系教授,二十四小时内到,可以做我的全权代表。”或许顾知今真的是对古琴志在必得,迅速报出了他妹妹的资料,不免让我感到一丝歉意。

收线之后,我提笔在纸上记录了“顾倾城”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耳熟。

华裔的文化人给子女起名,最喜欢从古文典籍里寻章摘句,这“顾倾城”的名字,所取的应该就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意思。那么,顾知今应该改名为“顾倾国”才合辙押韵,两兄妹“倾国倾城”,一起闯荡江湖。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通宵激战之后,觉得咽下的每一粒米都香甜得令人陶醉。单独面对关宝铃的时候,感情上的希望与对獠牙魔诅咒的焦虑,不停地在我脑子里缠绕盘旋着,所以,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脸上。

“风,对于古琴你了解多少?”关宝铃放下小巧的日式漆碗,吃完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转头看着床上的古琴。紫黑色的琴板上,似乎有一道暗红色的光华飘移不定,看得久了,竟然觉得有点鬼气森森的惊惧感。

我谦虚地摇头,期待关宝铃的下文。

她捏起桌面上的那张纸,指着我写下的“顾倾城”三个字,很肯定地接下去:“我们或许不懂,但她一定会懂,因为她是全球古文化遗产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专门研究东方乐器,有五个博士后头衔,全部跟古乐器、古音律相关。”

我在脑子里急速搜索了几秒钟,华人世界里出类拔萃的女人不超过一百个,从二十年来东西文化同吃的靳女士到近年来由模特界席卷影、视、歌三栖的马小姐,包括以写作闻名全球的几个港台女作家,我都有所了解,只是没法把哪一位跟“顾倾城”联系起来。

“嗯?是不是化名‘江南明珠侠’的那个《朝歌》杂志的影子主编?”我的脑子豁然开朗,想到了一个两年来在港台及东南亚炙手可热的著名人物。不过,那人一直是闻其名而不见其人,据说是位绝世美女。

关宝铃微微一笑,回了句文言文:“然也。”

我忍不住拍案叹息:“顾知今那样的闹市商贾,竟然有仙风道骨一样的妹妹?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激动之下,我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当着一个美女的面去大声称赞另一个美女。当然,关宝铃在我心里的位置无比崇高,不可能被别人比下去,我只是觉得顾知今就算有妹妹,也不过是钻到钱眼里的女商人而已。

《朝歌》作为高雅艺术杂志类的佼佼者,读者遍及全球华人世界,特别是每期都有的一万字篇幅的“六朝古都游”的专栏,由署名“江南明珠侠”的影子主编亲自撰写,格调极尽雅致,文字忽而华丽如雕栏玉砌,忽而又清新如江南杏枝新蕾,在读者中好评如潮。

带有神秘感的才女,总是会引起狗仔队的疯狂追踪,终于在前年的港岛圣诞慈善酒会上,被一名尽职尽责的小报记者拍到了她的侧影,一时间港岛为之哗然。因为那实在是一个完美如良玉雕琢的完美女孩子,亭亭玉立,风华绝代——

我又一次走神了,思想深处,真的很难把顾知今和“江南明珠侠”两者的相貌联系起来。

“风,她曾是我的短期才艺顾问,所以,我比别人更了解这一点,但我们有君子约定在先,除了合作的那短短的几周,以后无论在何处见面,都只当作不认识。说到古琴,她的渊博知识可能还在乃兄之上,并且弹奏技艺更是出神入化。”

关宝铃很少称赞别人,但这一次,我看得出她所有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好吧,希望这位顾小姐不会让咱们同时失望。我对她的相貌不感兴趣,只希望能得到关于古琴的更多资料。”

距离黄昏还有四个小时,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马上取出电话打给萧可冷。邵家兄弟的炼化仪式,恐怕需要张百森在场,毕竟他们是一起来的,他必须要对邵家兄弟的结局有所交代。

电话接通后,我慢慢走到院子里,因为关宝铃又在调琴,我不想用其他琐事打扰她。

萧可冷的声音很平淡,恐怕不知道昨晚枫割寺里的巨大变故:“风先生,有什么吩咐?”话筒里,不断地有叮叮当当声传来,大概是别墅的防卫工作还在进行中。

我用最简洁的措辞,叙述了昨晚的事,很明显,听到“风林火山”出现时,她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急促地追问了一句:“真的?真的是他?”

所有的突发事件里,她不关心藤迦的死与谷野神秀的破关而出,也不理会被杀的几百忍者或者起火的保险箱——她只关心“风林火山”这一件事。

我谨慎地回答:“至少表面情况看,那就是他。”

萧可冷的语调放慢了,显然是一边思考一边讲给我听:“风先生,一年前,手术刀先生曾经做过一个关于‘风林火山’的专题研究,考证了不下一百本与他有关的传记,也调阅了日本国家档案馆的很多绝密资料,前后共做了至少二十万字的笔记,前后耗费的精力和时间非常之多。这些资料就放在二楼书房里。”

我“嗯”了一声,表示我知道。

风林火山作为日本人的骄傲,其事迹早就改编成了电影、电视剧、动画长片,还有数十部以他为原型的幻想小说。他的大名家喻户晓,与日本的寿司、樱花一样,成为每个日本人都熟识的词汇。

在别墅书房的时候,我翻阅过手术刀的笔记,但是并没注意。

“手术刀先生说过,风林火山之所以伟大,并不在于他的武功、忍术、机智,而是在于他的独特思想以及无比开阔的前瞻性。据说当年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就是他向日军驻华北最高司令部提的建议,并且同时提供了完整的侵华作战方案。同样的提案,他共做过一百多个,特别是日军在亚洲最猖狂横行的时候,他已经未雨绸缪地提出了‘收缩防线’的建议,预见到了将来战争胜负的逆转——”

话筒里出现了张百森的声音:“风,我跟萧小姐会同时到枫割寺去,邵家兄弟的死,我难辞其咎,必须得送他们一程。”

听起来,张百森的情绪相当郁闷,可以理解,邵黑的死属于发功过度、心智枯竭而亡,邵白则死得不明不白,毫无追查凶手的线索。大陆损失了这两个国宝级人物,上面怪罪下来,只能由他承担责任,弄不好会受极大处分。

被他打断,萧可冷没再继续说下去,但她说的内容,我都在各种风林火山的传记中浏览过。

“那么,黄昏时候见。”我的情绪受了张百森的感染,顿时低沉下来,匆匆收线。

关宝铃已经将古琴调整完毕,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价值三千万美金的古琴,或许世界上只此一架了,如果我也像顾知今那样贪财,心情应该是开锅一样踊跃沸腾才对,但我的情绪始终觉得压抑,为了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惨死。

“风,顾小姐的相貌堪称完美,可惜她从来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或许你该偷偷架设一架数码相机,拍下她的样子,转卖给小报记者……”关宝铃虽然在开玩笑,但很明显心不在焉,这些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猜不透她的心事,隐约觉得跟大亨有关。

“我们是不是该离开枫割寺了?你要等的已经等到,‘亡灵之塔’的神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或许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等下去对不对?叶先生曾来电话催过我,要带我尽快返回港岛。风,原先熟悉的灯红酒绿的世界,经过北海道这一段经历后,突然让我觉得陌生,并且担心自己会不会无法重新融合进去了——”

她撑着自己的太阳穴,露出痛苦的表情。

来枫割寺之前,她应该一直是快乐而满足的,无忧也无惧,身边最不缺少的就是闺中密友、鲜花赞美。北海道之行,非但没破解得了大亨中的“黑巫术”诅咒,反而拖她下水,成了獠牙魔的攻击对象。

“其实,你只是离开现代化大都市稍微久了,只当是一次快乐的田园旅行就好,旅行结束,当然还要回到熟悉的城市里,毕竟还有很多工作与追求列队等着你。”我很想抚摸她的长发,又怕是太过唐突,手只能停在半空里。

电话铃不早不迟地又响起来,吓了她一大跳,长睫毛扑扇个不停,好看的眉也愠怒地皱起来。

我接起电话,不等对方开口,先发出长叹:“小顾,咱们不是已经说定了吗?怎么又来电话,求求你先放过我好不好?一切等你妹妹来再谈——”以前也跟许多古董商打过交道,但像顾知今这样穷追猛打的人还真是不多。

电话那端的人愣了一下,柔声回应着:“不好意思,是风先生吗?我是顾倾城,顾知今的妹妹,希望请教你一下关于那架古琴的详情。当然,对于它的来历,如果不嫌我见识肤浅的话,我们也可以试着探讨一二。”

她的声音柔美到极点,仿佛带着回味无穷的甜香,又软又糯。

我的情绪一下子由盛怒转为冷静:“对不起对不起,顾小姐,早听说过你的大名,久仰了!”

顾倾城不露声色地柔声笑着:“风先生听说过我?是从家兄这里吗?我只是一介贫寒教师,哪里有什么大名?”

听她说话,措辞之间,隐隐然含着典雅古风,自然而然地就能区别于现代都市里的女孩子。从声音判断,她的年龄绝不超过二十岁,与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顾知今相差甚远。

关宝铃轻叹着走了出去,似乎心事满腹。

我本该追出去的,也知道此时应该好好安慰她,但对于揭示古琴来历的渴盼却诱惑着我在床边坐了下来。

“风先生,如果古琴真的如家兄所说,是出自春秋时大夫范蠡与美人西施之手的‘五湖’,那么,君子不贪过分之财,我们会把价格提升到八千万。按照国际古乐器拍卖的惯例,所有标价都是以英镑为准,所以,我报的这个价格为八千万英镑。”

我听到顾知今顿足捶胸的动静,夹杂在顾倾城的声音里,一并传出来。

这个价格,第二次超出了我的预想,从最初顾知今故作大方开出的十万港币,一直连环翻滚到八千万英镑,犹如变魔术一般。不过,顾倾城的坦率,还是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与她的声音给我的感觉完全一致。

我伸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拂,一阵激昂跌宕的铮铮声随之响起。

第七节 风林火山的克星

顾倾城立刻笑着赞叹:“唔,风先生真是调音的天才,据家兄说上午的时候,琴声偏软,似乎没调到‘外刚而内柔,激昂而深幽’的地步,但现在看来,你已经把这架琴调到了炉火纯青的巅峰状态。如果以它来演奏‘高山流水’或者‘百鸟朝凤’,必定能发挥古调中的清远高绝,但我仍要提醒一句,在北海道的酷寒气候下,琴弦调得太紧,很容易造成拉伸过度而绷断。这种弦,地球上已经没人可以再配,只要断掉一根,它的价值会锐减九成,所以,在没卖出之前,风先生最好能小心善待它。”

顾倾城抢着插话:“喂,你武功那么高,千万别手指上迸发内力弄坏了它,那就根本不值钱了!”

他只谈钱,跟顾倾城真的没什么亲兄妹的共通性。听了她的声音,我对她的人也产生了一丝好奇,希望能早日看到她的样子,结识这个特立独行于现代社会的古典女孩子。

“明日中午之前,我会飞抵北海道会晤风先生,古琴验证无误的话,我会开一张美国花旗银行的八千万英镑支票给你。二十四小时内,拜托风先生对它妥为保管,不胜感谢。”

听顾倾城说话,文绉绉的,像是老学究在给童生们上课,但声音偏又那么柔滑动听,像是一首低音区里演奏的小夜曲。

她柔声道了再见,之后便轻轻收线,动作温和得像古画里停留在花蕊上的蝴蝶,丝毫没有当下女孩子们固有的泼辣彪悍气息。

“八千万英镑?”我小心翼翼地在古琴朱印上摸了一下,看来之前对它的价值严重低估了,从现在开始,必须得重新衡量形势才对。古琴属于藤迦,在幽篁水郡里,琴声能跟幻觉里的箫声应和,应该能证明它的不凡。

既然决定不再把它留给日本人,我肯定会有办法运走。沿海港口的国际商船,有专门替人带走私货的地下通道,把一架古琴带出日本领土绝非难事。

我匆匆出门,关宝铃不在院子里,我不必费心思去想,脚下自然而然走向“亡灵之塔”的天井。她之所以停留在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等待来自上天的神谕,所以,塔和井是她最关心的,其余只是消遣。

一路上静悄悄的,枫割寺仿佛陷入了空前的颓废,没有人诵经修行,也没人随意走动。

象僧根本不懂管理,看来日本寺院管理委员会肯定会派新的主持过来,绝不会让一片大好的旅游资源就这么败落下去。北海道的冬日下午,似乎尤其短暂,我总觉得吃过午饭没多长时间,夕阳就把各处飞檐的影子拖得狭长阴暗,投射在方砖地上。

转过月洞门,第一眼便看见关宝铃站在塔前,仰着脸望着塔尖。

我们是从那里神奇逃生的,所以这个天井大有可纪念之处。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尘土杂草,任何时候看,青石地面都好像是刚刚铺砌而成,草根之类的还没来得及从石缝里爬出来,但我知道,这个天井至少有三年没动过,就算每天打扫三次以上,都无法阻止杂草的涌现。

下面,就是大海、诡秘建筑、古怪穹隆……因为玻璃盒子事件和邵黑的遥感经历,让我任何时候都觉得脚下深藏着极度危险的诱因。

枫割寺建在一个架空的岩层上,一旦地下的水、空气发生异变,岩层折断,则整个寺院瞬间沉入无底深渊,一切不复存在了,真是……真是刀尖上跳舞一样,危险透顶!

建筑物整体塌陷的例子,近百年来不胜枚举。最多的事故原因,是由于地下矿井的过度开采,无论是煤块、铁矿还是锌矿、金矿,一旦挖掘失去控制,那么,地下采掘工们很可能掏空一切建筑物下的填塞物,而不做任何防范措施。

最极端的例子,莫斯科郊外的一座巨型煤矿宿舍区,竟然在一九八五年的冬天,十五秒钟内下沉了七十米,并且伴随着煤矿透水事故,楼里的所有居民,共计四百三十五名,全部与大楼一道冻成了恐怖的冰雕。

或许枫割寺里的僧人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很多人只是把出家为僧当作一种谋生的职业而已,每天混吃等死,从不做那些浪费脑力的劳动。

如果我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前一分钟结束探索,后一分钟就会踏上飞往埃及的班机,绝不会在日本这个海洋孤岛上多停留十秒钟。

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此时我已经站在关宝铃身后,听着北风卷动她的衣袖,不断发出“噗啦噗啦”的响声。

“风,我总觉得,上次在玻璃盒子里的经历,恍惚如梦,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奇怪的红光、那些齿轮,都是梦里的东西。或者,某一天我们离开枫割寺,就会忘记一切,对不对?”

她背对着我,但感觉到了我的存在。

“如果叶先生中的‘黑巫术’也是一场噩梦就好了,一醒过来,仍旧健康如初,精神奕奕,我也就不会那么自责,一辈子都觉得欠他那么多——”

我听出她的话里似乎埋藏着另外的一段故事,却不方便多问,免得勾动别人的伤心事。她欠大亨什么?大亨中的诅咒,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寒风吹过对穿的塔门,发出忽高忽低的呼啸声,在夕阳暮色里不觉让人更感到压抑,“坐井观天”的感觉尤其突兀。

“其实,处在任何困境里都不要太绝望,以大亨的能力,只要地球上存在破解‘黑巫术’的可能,他就一定会做到。他从一个无名小卒一直跃升到睥睨天下的大亨,这段辉煌壮阔的发迹史,已经被江湖上的年轻人视为效仿的典范。他会没事的,我保证……”

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我跟大亨之间没有关宝铃的芥蒂,他将是我最崇拜的前辈之一,无论胆识还是智慧,大亨都要超过手术刀数倍。

关宝铃低声笑起来:“借你吉言,希望上天的神谕尽快出现,我也就不必整天都忧心忡忡了。嗯,怎么?顾倾城小姐要来北海道?他们兄妹真的对那架古琴动了心?”她指向塔里,忧容满面地接下去,“可惜,神谕来自上天,捉摸不定,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重现——这一次,你会不会……”

我抢着点头:“如果牺牲寻福园能对大亨有帮助,我责无旁贷,一定做到!”

拆掉寻福园的过程,其实也是寻找线索的过程,对于“九头鸟挣命”的阴险布局,很多相士会威惧得不敢出手破解,生怕惹祸上身,大哥那么有钱,却不明不白地给自己布设了死局,为什么?

关宝铃满意地叹了口气:“谢谢,我们回去吧,我还想看看那架琴。八千万英镑,已经是个极其令人满意的价格了。”

我们刚刚转身要向回走,冥想堂那边有个人急促地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僧袍,一边走一边扬着手大叫:“风,等一下,等一下……”他的步子跨得很大,丝毫没把屋外的凶险布局放在眼里。

我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挡在关宝铃身前。来的人正是谷野神秀,经过了短暂的休整之后,他显得格外精神抖擞。

关宝铃知趣地一个人向西北的月洞门走去,垂着头,郁郁寡欢。

“风,如果方便,请到我的冥想堂一叙。”谷野身上的袍子随风乱飞着,回首指着依旧诡异古怪的冥想堂。

我立刻摇头:“不,我还有事,改天吧。”即使非常想了解冥想堂内部的情况,我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不肯轻易涉入险境。

谷野的脸可能刚刚洗过,红润而白净,与昨晚的样子大不一样,并且眼睛里时不时闪过洞察一切的睿智光芒。

“风,我觉得咱们之间需要更多的了解和沟通,其实在风林火山出现之前,我跟藤迦公主的关系一直是半师半友。对于她的离去,我也很难过,她从前生记忆里带来的学问,任何人都无法比拟,曾多次受过龟鉴川、布门履两位大师的盛赞。如果没有风林火山的出现,她一定能为探索‘海底神墓’带来无数启迪。日本需要她那样的天生奇才,她的离去,是日本皇室的损失……”

谷野的哀悼词并没有引起我的共鸣,如果他和风林火山以及所有的忍者流派都是为了觊觎“海底神墓”而聚集在一起的,那么所有的话都没有任何可信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巨大的宝藏诱惑面前,一切道义、人格、佛性,都失去了原有的光辉。

他痛心于失去藤迦,或许真正想法是痛心于失去了打开“海底神墓”的领路人。

关宝铃已经消失在月洞门那边,我勉强笑着应付:“请一定节哀,以谷野先生在盗墓界的成就,必定能扫清进入神墓的障碍,大展宏图,大显神威。”

谷野神秀的突兀出现,只是令枫割寺这边关于“海底神墓”的势力纠葛更错综复杂,并且逃走的风林火山绝对不会一蹶不振地就此罢手。

寒风里突然有了暖意,我注意到谷野的衣服非常单薄,但丝毫没有寒冷瑟缩的意思,反而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光,很显然,他的武功远胜过死在埃及沙漠里的弟弟,并且高深到了“返璞归真,神光内敛”的境界,表面上丝毫看不出强悍霸道,骨子里却如大海怒涛一样,随时都能迸发出惊人的毁灭性力量。

“如果跟他对敌,绝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我们的目光无意中相接在一起,刹那间像是无声地交手几百招一样。他的眼珠是日本人特有的深褐色,带着天生的冷漠。

相书上说:目为心灵之窗。他的眼神给我一种纯净的“四大皆空”的感觉,没有杀气,但也没有善意,犹如一块雪地里冻得发白的太湖石,沉稳默立。

“风,有一句话来自风林火山,你想不想听?”谷野笑了,低下头,双掌合十。

他的头发、胡须已经全部刮净,再加上僧袍,跟枫割寺的僧人在外表上没什么区别,但我相信他的思想修炼要胜过目前寺里的所有僧人百倍。

“请说。”我换了一种友善的口吻。

獠牙魔的诅咒没解除之前,我会一切以关宝铃的安危为重,绝不再树强敌。经过这么多事,我血液里奔涌的冲动固执正在日益减少,越来越趋于温和平静。

“他在暗中窥视过你多次,从你第一天踏入寻福园别墅时就开始了。他说,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中国人,是日本的强敌。”

我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谷野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对自己转述的话并不完全赞同:“你肯定知道,风林火山是个非常高明的中国通,他很喜欢引用中国古人说过的充满智慧的话——他说,万物相生相克,这个‘物’,可以扩展引申到无穷大的地步,比如人与人、国家与国家、种族与种族、星球与星球之间。二战时日本的失利,便是遇到了天生的克星,中国人出现了‘天杀镇北斗’命相的高人,所以,中国军队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把曾经横扫亚洲的天皇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相生相克的理论,从一九九〇年之后,屡次见于二战历史研究的著作,不知风林火山是否剽窃了那些军事理论家的成果?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我知道自己该去轮回院,相信萧可冷与张百森也就要到了。

我发现自己的思想渐渐被谷野的叙述吸引住了,他的声音和缓而富有磁性,这是大多数歇斯底里的日本人所不具备的。

“风,我简洁些说吧,风林火山把你当作了他的克星,所以屡次想先下手除掉你,但却做得不够果决,因为他一直以为你身上拥有某种特质,可以顺利地进入‘海底神墓’,取得‘日神之怒’。”谷野不断地摇头,可能是对风林火山的犹豫不决感到可笑。

“他是不是想先利用我探险,然后坐享其成?”我也感到好笑。

“对,他总是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至少是一百年来最聪明的,所以,做任何事都力求利益最大化,并且不惜为此做出超常规的决定。”谷野向我靠近了一步,凝视着我的额头,陡然瞪大了眼睛。

他比我矮一头,这种吃力的姿势看起来非常古怪。

五秒钟之后,他退了回去,仍旧跟我相距五步,迅速地眨着眼睛,苦苦思索着。

风林火山是聪明绝顶的间谍,当时日、美、俄、中四国谍报专家们不约而同地把他当作了间谍史上最杰出的人物。因为他出身于忍者世家,几乎从襁褓中开始便进入了忍者修炼的阶段,这是其他国家间谍学院里训练出来的高手无法比拟的。

能被他视为克星,我或许该感到荣幸?一想到这个在战火弥漫的中国大地上活跃了近二十年的日本间谍,我就会觉得他的双手上肯定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

“风,你的印堂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澎湃的能量,真是叫人惊讶!怪不得风林火山那么说,在某些方面,你的气势与杀伤力,甚至在他之上。我有点怀疑,你的修炼境界,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参悟水平——哦,我懂了,是布门履大师的功力!是他的‘阴阳神力’进入了你的身体……”

谷野突然露出惊骇的表情,随即眼神中更多地出现了极度的羡慕。

布门履传功、赠药、坐化的时候,神壁大师及象、狮、虎三僧,也曾经同时露出这样的表情,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过人的妙处,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暮色渐渐深沉,谷野的五官开始变得模糊,他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语气喃喃地自言自语:“布门履大师的功力……怎么会传给中国人?难道,这是宿命中的定数?”

宝塔在暮色里沉静地矗立着,每次仰望塔尖,脑子里总会很清晰地出现那种“坐井观天”的感受。古代建筑的格局大多都堂堂正正,几乎百分之百的奇特构造,都是建筑师们的奇特思想的表达,只看后人能不能领悟罢了。

既然宝塔的基石选取得这么低,是否在暗示塔下埋藏着某种巨大的秘密?

搜尽脑子里的经历,亚洲各地的佛塔,还没有一座是凹陷于寺院平均地基以下的,相反,大多数寺院里,塔基便能跟普通房舍持平,塔身更是必须用力仰视才能看到,取的是“佛祖高高在上,民众须虔诚瞻仰”的含义。

我刚刚想要告辞,西面的月洞门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鼻子里迅速捕捉到一股女孩子的香水味,虽然来自我身后,但那自然是属于萧可冷的。

谷野嘴里蓦地长吸了一口气,仿佛绝世高手临地决战前的一次深呼吸。随即,一阵低沉的呼啸声从我背后响起,带着无穷无尽的杀机和寒气。如果不是明确知道张百森要陪萧可冷一起过来,我可能会判断错误——从来没感觉到张百森如此杀机澎湃过,如同一个顶盔贯甲、血刃在手、纵横千军的大将一样,一旦杀入敌阵,浑身上下几万个毛孔都在散发着摧人胆魄的杀气。

萧可冷如一只灵巧的山羚羊般轻飘飘地闪了过来,双手缩在运动服的裤袋里,来不及向我打招呼,双眼已经盯住了白袍飘飞的谷野。

张百森一边全神贯注地运功发力,一边大步前进,速度稍微落后于萧可冷。当他距离我还有十步时,我的后背顿时觉得冷飕飕的,如同十几把刚刚磨快了的刽子手的鬼头刀同时迫近一样。

谷野冷静不动,双手仍在胸前。

“十年来,听说阁下一直是‘天忍联盟’的盟主,日本列岛的大小七十派忍者都归你统管?一个不得不说的事实是,最近五年特别是最近三年,忍者们活跃在全球各地的战争舞台上,不断地制造杀人事件。这些,是不是都该记在‘天忍联盟’头上,作为盟主,阁下是否难辞其咎?”

张百森有点紧张,说话的尾音一直在发颤。

“对。”谷野坦承不讳。

“那么,你该清楚二〇〇四年二月、七月、十一月分别在土库曼斯坦、西奈半岛、悉尼发生的三起种族屠杀事件吧?国际刑警已经查明,针对尼泊尔人的这三起连环恶性杀人事件的五名主谋、十四名杀手全部是日本伊贺派的忍者,而且是‘天忍联盟’里的嫡系人马。我想要你一个交代,或者我该以私人身份代表‘隐宗’一脉,向你挑战?”

张百森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冷漠,杀气更是越来越重。

“挑战?”谷野自言自语地重复着,盯着张百森看了几秒钟,忽然一笑,“原来最出名的亚洲特异功能大师,竟然祖籍尼泊尔。如果你来自‘隐宗’,那么该是‘阿布热宫’巴奈杜大师的弟子?失敬了。”

他的话说得客气,但神情却一点都没有“失敬”的歉意。

“隐宗”,是尼泊尔境内最大的武林门派,这一派目前最高辈分的当家人,就是巴奈杜大师,也即是尼泊尔皇族最为敬重的国师。张百森刚刚提到的三起血案,在二〇〇四年曾轰动了全世界,据当时的国际刑警勘察结果,被杀的尼泊尔人共有六十名之多,他们是为了运送一根属于“隐宗”的宝贝——“珠穆朗玛权杖”而遭到袭击的。

权杖是“隐宗”的权力象征,谁拥有它,谁就将成为这个门派的新一代掌门人,取代巴奈杜大师。

“对,挑战。权杖失踪后,应该已经到你手里了吧?”张百森步步紧逼。

其实,以他的修养与地位,根本没必要如此急功近利。

“我不会跟你动手的,因为你不是我的对手。论辈分,巴奈杜大师都要尊我一声‘前辈’,你只是他座下的二代弟子,差了那么多辈。这样吧,我画一道谜题给你,解得开,我会帮你做任何事;解不开,就不要在我面前提关于‘隐宗’的话题,好不好?”

谷野的内涵修养深不可测,不怒、不笑、不忍让、不嘲讽,已经接近了“物我两忘”的佛家最高境界。相比之下,具有“特异功能大师”称号的张百森,突然变得像初出茅庐、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处处落在下风。

“至于你,萧小姐,也可以一起来参悟。不过,你最好先把口袋里的枪械保险关掉,这种奥地利出品的速射手枪,走火几率破记录地达到了千分之五,对于女孩子来说,这可是一件危险的玩具。你的底牌、赤焰部队的底牌,我都知道一些——别妄图帮助张先生做什么,你会发现他的信仰跟你的信仰并不完全相同,而且基本是背道而驰的。”

“咔嗒”一声,萧可冷听话地关掉了手枪的保险栓,并且抽出了自己的手。

赤焰部队是她思想里无法开解的死结,现在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对抗,而是升级到了国家、民族间的敌视。毫无疑问,如果张百森是为了“隐宗”而战,以我对尼泊尔这个神秘的雪山国家的认识,他的信仰的确会跟我们不同。

第八节 神壁大师的日记

“张先生,借你袖子里的缅刀一用。”谷野温和地向张百森伸出手。

萧可冷猛地一愣,因为表面上看,张百森赤手空拳,从未露出随身携带兵器的迹象。我知道,任何时候,他都会刀不离身,即使是在洗澡、如厕这种最私人的行动时。他的刀就在左臂的袖子里,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张百森右拳在胸前画了个弧圈,缓缓落在自己左肘上,如临大敌:“刀我有,但绝不借给日本人。”

他的臂弯里陡然发出“铮”的一声响,果然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绝世好刀,能够感受到主人的敌意,预先发出震慑敌人的刀声。

目前的形势,大致可以看作是我们以三敌一,人数、身体、高度上占有绝对优势,就连萧可冷的身高都差不多超过谷野,但他全身散发着不卑不亢的气势,丝毫没有被张百森压制下去。

暮色已经变得极其浓重,轮回院那边的象僧大概会等急了吧?

张百森的武功,在抱着闲云大师闯寺的时候已经显露过,应该是大陆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谷野左臂一挥,从肩头到指尖,一路发出“哔哔叭叭”的骨节怪响,骤然间左掌一放一收,张百森的左袖哧啦一声撕裂,一柄两尺长、两寸宽的缅刀已经落在谷野手中。

“的确好刀。”谷野说了四个字,刀尖指向身前,石屑乱飞中,地上已经出现了一幅纵横交错的迷宫图形。

一系列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刀身上嵌着的三颗祖母绿幽光闪闪,像是夜空中的绿色萤火虫。当张百森发出怒喝时,谷野已经完成了那个图形,随手一掷,缅刀“嚓”地一声插进石板里。

“好身手,不过,我觉得谷野先生还是隐瞒了自身的真实武功。”我知道,他之所以故意左手使刀,目的在于隐瞒惯用的右手武功。由此,我更怀疑他的武功,是不是到了一种连我都无法捉摸的境界。

谷野所用的,不过是劈空掌、吸空掌、擒拿手、擒龙手再加上印度瑜伽术的综合产物,严格来说,只是一种简单的自由混合手段,毫无师承门派。

“对,我的确隐瞒了自己的武功,打打杀杀已经是过时的东西,并且对于尼泊尔的‘隐宗’高手,我也没有必要使用忍者秘术。风,如果你也经过被禁锢三年的黑暗日子,一定会体会到心如止水的感觉,胜负荣辱,对我而言,只是毫无意义的虚名而已。”

谷野右手一晃,嗖地一声,那柄缅刀又弹起来,平缓地飞到张百森面前,凌空停止。这仍是“擒龙手”的功夫,他在“凌空驭物”上的造诣极度高明,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张百森还想发作,但知道彼此武功的差距太大,只能长吁了一口气,屈辱地收回了自己的刀。

人贵有自知之明,张百森在江湖上行走十几年,当然不会做盲目冲动的热血青年。

“那三起血案的账,我们‘隐宗’永不会忘,总有一天要向‘天忍联盟’讨回来。”张百森的誓言里夹杂着无奈。隐宗虽然是尼泊尔的第一大派,但放在全亚洲的大局下看,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只能相当于大陆的二流小门派。

谷野指向那个迷宫图形,平和地回答:“先看这道谜题吧,敏于行而讷于言,才是修炼本性的捷径。你们‘隐宗’如果能够经常地反思这句话,也不会弄得自己的地位在雪山地区岌岌可危。”他对张百森说话,完全是长辈训诫晚辈的谆谆教导的口气。

迷宫由十五个不规则的圆圈构成,纵横各三道直线十字交叉穿过圆圈,犹如一张变形后的蛛网。

我只看了一眼,便向谷野略微点头,转身走向西北的月洞门。时间不早了,今晚一定要完成炼化邵家兄弟的事,把他们的骨灰尽快送回中国去。需要了结的事太多,藤迦的去世会牵动日本皇室那边,大人物随时都会到枫割寺来,还有港岛的顾倾城要来——今日事,今日毕,才能高效率地抢占先机。

萧可冷迅速跟过来,只把张百森与谷野留在天井里。

转过月洞门后,萧可冷愤懑地长吐了一口气:“真是古怪!谷野身上完全没有杀气,而是充满了一股泰山压顶般的沉郁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重新从口袋里取出手枪,仔细检查了一遍,再放回去。

谷野洞悉一切的本事,的确让人惊骇,如果他有意对付萧可冷和张百森,刚才两人几乎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带着她快步穿过回旋的长廊,径直向北,从洗髓堂侧面经过,又过了六重院落,前面向左,便是轮回院的黑色木门。一靠近木门,鼻子里先钻进某种古怪的焦煳味,那是殡仪馆火化场的特殊味道,有别于世间任何一种怪味。

火光从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斜洒在方砖地上,偶尔能听到几名沙哑的中年僧人诵经的声音。

我推动木门,它在我手底下发出“吱呀”一声怪响,突兀而怪异。

“风先生——”篝火前的象僧反应非常灵敏,马上跑过来迎接,影子在地上蹿来蹿去。

院子中间,已经整齐地码好了两米见方的上好松木短柴,高度超过一米五十,并且随风传来特种鱼油的腥气。放着邵家兄弟尸体的担架,就在柴堆旁边,被五个灰衣僧人围住,念经送行。

“风先生,只要您一声令下,仪式就可以开始。”象僧指着距离柴堆十步的篝火,认真汇报着。

轮回院有一排朴实无华的北屋和三间西屋,屋里的灯光都很昏暗,因为那是停放灵柩的地方,就像中国南方的“义庄”。死人是不需要灯光的,他们只需要用来指路的“长明灯”。

“还要等一下张先生,象大师,你做得非常好,谢谢。”我准备走过去最后看一眼邵家兄弟,但象僧诡秘地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黑色塑胶封面的笔记本,双手递过来,又警惕地斜眼瞟了一下萧可冷,才压低声音说:“风先生,这就是神壁大师日记中的一本,虽然撕去了十几页,但我还是觉得大有研究的价值。”

笔记本只有二十厘米长、十厘米宽,是一个类似于行事历的东西,一般只会用来记记电话号码之类的。

象僧的袖子很肥大,在北风吹拂下,险些倒卷上去,他急忙甩甩手臂,把袖口垂下来。

我翻开本子,随便找到一处缺页位置,看到神壁大师用极潦草的笔迹写着:“如果能对枫割寺的未来发展产生巨大推动力,让位、退避、离寺,都不是问题,但谷野神秀给我的感觉,似乎对‘日神之怒’并没有完全透彻的了解,可信吗?他的计划可行吗?还有,神秘人物的出现,对于枫割寺,是福?是祸?”

后面被撕掉了两页,日期更是跳跃极大,从二〇〇三年的二月跳到了十月,接下来一段是这样的:“地下埋藏着什么呢?谷野出示的探测图片,说明了一个巨大海底深洞的存在。它会通向哪里?太平洋深处吗?可笑!仪器是人工制造的,当然会出偏差,我就不信,真有那么一个大洞存在的话,历代主持能不知道?”

匆匆看了这两段,张百森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走近担架。

轮回院里的气氛一下子悲伤起来,我只看到张百森的背影,他的头深深地垂着,沉重的负罪感表露无遗。

象僧低声问:“风先生,其他日记都是很久前的琐事记录,只有这本,从二〇〇三年一直到主持去世前,其中牵扯到很多敏感的名词,对您有用吗?”

我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微笑着回答:“很有用,谢谢你。”

如果关键页面被撕去了的话,再有用,也只是个残缺的谜面,而不是让人茅塞顿开的谜底。看来,今晚我需要挑灯夜读了——谷野是发掘“日神之怒”事件里的主要人物,正是他的贪欲让风林火山钻了空子,才导致了自己被囚禁的事实。

这一次,象僧隔得我非常近,并且站在上风口,一种古怪的体味随风传进我的鼻子里。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在火光里时明时暗的脸,忽然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为什么总是觉得他似曾相识?”

“嘿嘿……”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异样,讪笑着退后了三大步。

江湖人物的生死诀别,没有普通人痛哭流泪的场面,张百森一直沉默着,维持着那种姿势有十分钟之久。那些诵经的僧人已经退到西屋的廊檐下,缩着脖子站在寒风里,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象僧又一次开口:“风先生,时间不早了,您的朋友是不是可以——”

我猛然警觉:“他不该这样称呼张百森!毕竟两人之前曾在洗髓堂里交过手,至少会比普通人之间的关系要熟识一些,不至于陌生到要说张百森是‘您的朋友’这句话。”

张百森忽然俯下身子,分别握住了邵家兄弟的手。

萧可冷凑近我,低声请示:“风先生,要不要劝一下张先生,免得他伤心过度——”刚说到这里,张百森肩头一耸,“咯”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所幸,他快速扭头,才没把两具尸体弄脏了。

廊檐下的僧人同时惊呼了一声,其中一个忍不住大声叫出来:“对死人喷血,大凶之兆!大凶之兆!”

中日两国在葬礼上的习俗讲究倒是十分相近,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非但是喷血,就算是不小心把水或者眼泪乃至于任何液体滴落在死者身上,都会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张百森自己也吃了一惊,向后弹起来,踉跄了几步。

我刚刚要抢过去扶住他,萧可冷已经低声叫着:“让我来。”倏地跃过去,抄住张百森的左臂,涩声叫着:“张先生,节哀。”

我脑子里一直在思索象僧的异常表现。直觉上,他是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并且绝不会是同道朋友。

篝火即将燃尽,院子里的寒气越来越重,象僧正在不耐烦地轻轻跺着脚,举行这样的仪式对僧人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因为他们早就看破红尘,勘透生死了。

“我没事,我没事。”张百森颓废地挥袖擦了擦嘴角。

这种场合,或许沉默是最好的表达方式,而让死者早一点炼化、早些肉身消弭,应该也是最好的结束方式。真正在乎邵家兄弟的只有张百森,就连萧可冷都算上,也只不过是基于江湖同道的礼仪。

至于我,自从在邵黑的遥感幻觉里探测到大哥杨天留下的字迹之后,觉得我跟他之间,有一种思想上的深度沟通,反而觉得他的肉体死亡是一种精神上的极度升华,类似于“得道升天,彻悟坐化”一样。

死,或者是邵黑这类异能人士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手段吧?普通人死了,精神与肉体同时寂灭消弭,归于虚无;但异能大师死后会是什么样的状态,没人可以估计。当肉体限制住了精神的提升后,抛弃肉体才是义无反顾的正确决定。

很多很多话,似乎并不适合用语言表达出来,如果张百森是真正的聪明人,想必会更清楚这一点。

“你们去吧……升天大道,总是有先有后,愿雪山之巅的纯净之灵能洗去俗世罪恶,还你们本来面目。来生来世,雪莲千朵,春风一度,精魄重凝。下一世,大家再做朋友,同归‘隐宗’门下……”

张百森的声音非常低,而且措辞含糊,但我还是极其明白地听懂了这段话。如果连邵黑、邵白这样的中国名门正派弟子,都归于尼泊尔的“隐宗”门下,我不免怀疑起这个组织网络天下能人异士的超强能力了。

今晚,张百森已经带给我太多的谜团,从他自己的身份到邵家兄弟的身份,原先全球媒体熟知的三个“中国人”,竟然同为外国教派的弟子,这也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轰动性新闻了。当然,美国人不会在乎这一点,他们向来是胸怀广阔地放开双臂招徕天下英雄为己用,从来不管对方是什么国籍。

“去吧……去吧……”张百森双臂平伸,两具尸体被凌空提起,并排到木柴堆上。他们身上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西装皮鞋,脸也洗得干干净净,还被细心地化装修饰过,这也是我对象僧的工作大加赞赏的原因之一。

“可以点火了吗?”象僧殷勤地向前走了几步,但张百森双掌一搓,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木柴下面“噗”地一声,燃起了大火,来势汹汹的火焰瞬间便把尸体包裹起来。

这种老式的佛门焚尸方法,很多时候会烧得不够彻底,无法像现代化焚尸炉一样,把最紧致细密的承重骨也烧透,但我发现张百森的双掌并没有收回,而是一直向前直伸,竟然不惜损耗自身真气来助长火势。这种发功手法,犹如给火焰中添加了助燃氧气,能有效地提升火焰温度,足以保证得到完全的焚烧效果,只是他长时间发功的话,对自己的身体损耗非常之大,并且极容易造成无法恢复的内伤。

我把日记本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正在考虑是否该上去阻止张百森的疯狂举动,只向前走了一步,蓦地发现,他其实早就受了极重的内伤,浑身上下,至少有六个地方气息运转不畅。

萧可冷无声地退回到了我身边,皱着眉摇了摇头。她肯定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可惜内伤一旦铸成,就不会是短时间内可以挽回的了。

我向萧可冷眨了眨眼,率先向北屋廊檐下轻轻踱了过去。她会意地跟上来,忍不住先开口:“是谷野破了张大师的‘隔山打牛神功’,对不对风先生?”

北屋的窗纸很旧,好多地方都破了,露出屋里整齐排列的近百具檀木棺材来。每具棺材的头上,都供着黑漆灵牌,上面是白色的日文笔迹。我粗略地扫了几眼,全部都是“枫割寺第几代第几代主持某某大师”之类的文字。屋顶正中,悬着一支昏暗的日光灯,放射着死气沉沉的白光。

萧可冷听不到我的回答,郁闷地长叹了一声。

“你有没有感觉象僧的表现很奇怪?并且是越来越奇怪?”我向西踱步,眼角余光射在象僧后背上。他也正在缩着脖子,做出一副寒意难耐的样子。

“对,我感觉到了。”萧可冷用力皱着眉,不过随即转了话题,“风先生,张大师的内功受损,已经有了巨大的破绽,再这么孤注一掷地损耗内力,恐怕不是件好事。咱们这边,已经少了邵家兄弟,张大师出事的话,岂不是连损了三个帮手?”

她是朝鲜人,但更重要的是苏伦的朋友,时刻站在寻福园别墅这一边,对国籍的区别早就淡漠了。

“我知道,但已经无法挽回了。因为在‘亡灵之塔’前面,刚刚与谷野对阵时,张大师已经被对方的‘气血神箭’刺穿了‘隔山打牛神功’。只不过,他来这里之前,一直硬撑着没表现出来,此刻拼尽全力发功,可能会对发散五脏六腑的淤血、淤气还有些好处,不至于全部器官一损俱损——小萧,这件事,一招错,满盘全部受制,谷野实在是太强大了,我们临时还没有扭转乾坤的力量。”

不是我故意灭自己的锐气,谷野的武功和把握时机的能力无与伦比,我曾觉察到他发出了专破内家真气的“气血神箭”,却根本来不及阻止。既然名之为“箭”,可见那种武功发动时的速度,只在须臾之间,快到无影,妙到无形。

幸好萧可冷没有贸然发动攻势,否则此刻她也不免被殃及到了。论及“隐宗”与“天忍联盟”的恩怨,一个在亚洲大陆的西南,一个在东亚日本,任何时候的冲突,都可能会殃及中国的江湖,看来下一次,连我们这群江湖人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北屋的后墙外就是海边的悬崖,在这里炼化过的尸体骨灰,一直都是就近抛入大海,随潮涨潮落而去。只有对枫割寺有过特殊贡献的主持、高僧,才有资格将灵柩停在轮回院里,其余无名之辈,骨灰被抛洒的命运全部相同。

象僧也一起退到西屋廊檐下了,只有张百森站在火堆前,任凭火光将他的高大影子映在北屋的正门上。

那两扇门也已经年久失修,随便地用一根黝黑的铁链锁着。佛门弟子去世时,不会有名贵的随身陪葬品,所以,应该不会有小偷光临这块不祥之地来找生意。

焦煳气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松脂味渐渐笼罩了整个院子,跟满天满地的寒气混合在一起,让人更觉得心胸压抑,情绪极度低沉。

“风先生,既然藤迦小姐都去世了,咱们是不是应该暂时退出枫割寺?寻福园那边的布置,足够抵挡一个轻装步兵营的冲击,我总觉得最近一段时间,咱们本身的纰漏非常多,给了暗处的敌人可乘之机。苏伦姐曾屡次交代,大家最好能把力量集中在一起做事,免得被敌人各个击破,您说呢?”

萧可冷老调重弹,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兵法战策的运用,要分时分地,岂能生搬硬套?

“苏伦又来过电话吗?进入‘兰谷’的准备做得怎么样了?”我的思想暂时从眼前的困境中跳脱出来。

“来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德国来的一种最新型抗蛇毒的异种血清运到,便可以正式出发。其实,您该亲自打电话过问一声的,或许苏伦姐一直在等您的电话。”萧可冷欲言又止,男女之间的事外人没法插嘴,她只能轻轻点到为止。

我笑了笑:“我会打电话过去,谢谢你的提醒。”

苏伦的远大追求目标,已经超出了盗墓、考古的范围。关于“亚洲中枢齿轮”的构想理论,我熟读过不下百次,并且承认这套理论的缜密逻辑,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也希望加入到寻找“齿轮”的行动里,但目前我最渴望解决的,是进入“海底神墓”,看看大哥曾经在那些甬道里做过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对好的恋人,不一定会是好的工作伙伴,更不一定会永远志同道合。

“小心注意象僧,看他什么时候能把狐狸尾巴露出来!”我掩着嘴,偷偷打了个哈欠,不动声色地吩咐萧可冷。

她的工作能力比小来高得多,领悟能力更是出众,相信除了苏伦之外,也就只有她能跟我息息相通,不必言传,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明白我的想法。

第九节 赤焰部队的野心

柴堆燃烧了近一个小时,两具尸体已经燃尽成灰。

张百森放下手臂,从左右裤袋里各取出一只黑色的玉瓶,只有两寸高,直径比大拇指略粗。

萧可冷纳闷地低语:“这是什么?根本不是骨灰坛子啊?难道要用这两只瓶子来装骨灰?”

木柴不再发出噼啪声,寒风卷起柴灰,打着旋满院乱飞。

空气中充满了极尽神秘暧昧的暖意,据说经过焚化之后,死者的最后一点灵气会随着柴堆的余烬在空中飞舞,寻找可能附着的肉体。某些思想防卫力量弱的人,随时都有被亡魂附体侵入的危险,成为“借尸还魂”的牺牲品。

我把萧可冷挡在身后,简短地解释:“那是‘隐宗’的‘销魂瓶’,只要是教派里的虔诚弟子,死后灵魂系挂着雪山圣殿,就能被销魂瓶带回阿布热宫去,借雪莲的力量重新被化成人形,转世重生。”

此时我才恍然明白,当初张百森为什么会抱着闲云大师到枫割寺来了——他是“隐宗”门下,闲云大师是某位活佛“转世重生”,而西藏密宗与尼泊尔“隐宗”之间更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与闲云大师根本就是一家人。

张百森拔掉了玉瓶上的黑色塞子,双臂一振,两只玉瓶同时飞了出去,急速穿过余烟袅袅的柴堆,半空回旋,又落在他手心里。玉瓶是透明的,我跟萧可冷都能看见它们穿过火堆时,已经装了满满的死者骨灰回来,在瓶子里发出微弱的火光。

“大道不死,白雪为尊;精诚所至,莲花复生;千峰之巅,唯高唯极;焚我俗念,重化为人。”张百森低声祷告着,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尼泊尔语经文,音节急促,根本来不及细辨。

等他盖好了玉瓶上的塞子,象僧等人才回过神来,拍打着肩膀上的柴灰围过来。他们剩余的工作就是最后清扫现场,让轮回院等待下一个寿终正寝的死者。

藤迦的焚化工作肯定不会在这里进行,日本有属于皇室专用的殓葬机构,礼仪极其复杂繁琐,几乎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我明白,张百森的北海道之行到此就要结束了,受了这么大的挫折,葬送了邵家兄弟之后,他应该明白,单人匹马挑战“天忍联盟”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象僧最先靠近火堆,手里提着一张巨大的铁锨,要将柴灰与骨灰一起铲到旁边的铁盒子里。按常理来看,这种工作似乎不该他来做,而属于那群专管诵经炼化工作的僧人们。他的疑点越来越多,简直到了破绽百出的地步。

张百森陡然大吼一声,双掌一圈一捺,平地卷起一阵怒啸的狂风。

我站立的位置与他至少相距二十五步,但狂风一起,鼓动了火焰的余温,直接扑到我的脸上,顿时觉得眉目一烫,忍不住向后仰头躲避,砰地一声撞在萧可冷的头顶。如果不是正在分心思考“隐宗”与西藏密宗的关联,这种猝不及防的变化肯定能轻松应对,但现在萧可冷“呀”的一声低叫,双手捂住头顶,咬着牙咝咝吸气。

与张百森近在咫尺的象僧被狂风直抛起来,向西面跌出去,扑通一声落在西屋顶上,稀里哗啦地踩碎了十几块青瓦,随即翻滚着落地。其余僧人还没来得及靠近火堆,便无法自控地后退跌倒,嘴里“哎呀哎呀”地乱叫着。

满地带着火炭的灰烬猛然间飞上半空,在张百森双臂急速挥动之下,拉伸成一条来势汹汹的怒龙,足有七米多长,以昏暗迷蒙的夜色为背景,景象蔚为壮观。

“去——吧……”张百森扭腰旋身,腾身而起,双臂向北推送,这怒龙也随即高飞,越过北屋顶上,远远地冲向茫茫夜空,一直逆风飞出三十几米,才哗地散开,纷纷扬扬落下悬崖。

象僧小声呻吟着,他这种伪装出来的疲态,只会更明白地告诉我,他是“假的”象僧。很明显,他在半空下坠的过程中,使用了很绝妙的“凌空千斤坠”的滑步动作,卸去了张百森的掌力,才轻飘飘落在屋顶。踩碎屋瓦的动作,更是他故意做出来掩人耳目的。

萧可冷放开双手,也意识到了象僧的怪异,低声问:“风先生,你在怀疑他是谁?”

“一个轻功非常高明的人,在你之上。如果不动用枪械,只怕留不住他。”我回答的同时,萧可冷已经预先挑开了手枪的保险栓,发出“咔嗒、咔嗒”的两声轻响。

枫割寺房舍连绵,黑暗的角落极多,只要对方存心逃跑,几秒钟内便能消失在茫茫黑夜里。萧可冷从我背后闪出来,装作满脸惊骇的样子,悄悄向西移动位置,从另一个角度对象僧形成合围之势。

青砖地上一干二净,张百森的劈空掌功夫十分高明,即使在受伤之余,掌力还是雄浑之极。

他整了整衣服,向着骨灰消失的方向合掌深深一拜,然后大步向我走过来。

“风,邵家兄弟一走,我也该离开这里了。”他的国字脸上满是沧桑,再也没有了刚到枫割寺时的意气风发。当时力敌神壁大师和龙、象、狮、虎五大高手的时候,应该没想到会是今天这种颓唐结局吧?

“回尼泊尔去?”我试探着问。

“对,闲云大师告诉我,人世如棋,劫尽棋亡。这盘棋,我已经彻底认输,连可供打劫的劫材都没有,再留下去,就永远是江湖的笑柄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向北屋屋顶上望着,连连苦笑,眉心深深地皱起来,纹路深陷,像是高悬着的十几把缅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能战胜枫割寺的高手,却找不出暗杀邵白的凶手,甚至一点线索都没有。

“代我向巴奈杜大师问好,几年前路过尼泊尔时,曾在万人丛中听他宣讲雪域奥义,受益匪浅。希望下次有机会再到阿布热宫拜访他——”我向张百森伸出手,对这个结局也感到无可奈何。

张百森没跟我握手,而是双掌竖在胸前,屈起食指、中指、拇指、无名指、小指弯曲向上,合成一朵盛开的雪莲的样子,向我弯腰鞠躬。这种礼节,是“隐宗”中弟子离开师尊时的告别大礼,尼泊尔语中称为“安苦杰西克苦”,译成汉语叫做“莲拜”。

我大吃一惊,侧身闪开,急忙弯腰鞠躬还礼。不管怎么说,我的年龄跟辈分,都不足于承受任何人的“莲拜”,更何况是号称“大陆第一特异功能大师”的张百森?

“风,闲云大师到北海道来,除了寻找龟鉴川大师一起回雪域去参悟上天降下的圣谕,另一方面,他告诉我,与佛有缘的人就在枫割寺里——就是你。他在七世轮回里等待重新投胎时,便已经感知到了你的存在,从降生到能坐、能言、能走之后,始终用‘潜听大法’探测你的下落,最后终于在这里相遇了。”

张百森的脸上显出前所未有的虔诚,萧可冷在侧面已经听得愣怔住了,一会儿看着我的脸,一会儿目光又落在张百森身上。

“我‘隐宗’门下,所有的弟子以悟性分等级,而不像凡尘俗世里那些按出生年龄、入门先后论资排辈的门派。闲云大师曾说,从天山以北到雪山之南,说到悟性、灵气,可能再也不会有人超过你,所以,要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请你去阿布热宫的‘镜台’参悟,极有可能对‘隐宗’日后的成长壮大,有无法估价的好处。在此,我代表巴奈杜大师向你——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发出邀请,完成了北海道的事之后,千万请来赴约,那是我们‘隐宗’的荣幸。”

张百森又深深鞠躬,我急忙双手托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的大礼。

闲云大师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连请教的机会都没有,备感遗憾,以后真的有机会再去西藏雪山之南,一定要想办法拜访的。

我很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可惜邵家兄弟的死,无论多漂亮的场面话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张大师,你是异能界的高手,必定也看破了生死,所以,还是把邵家兄弟的结局,当作上天安排的宿命好了,一路保重。”

直到告别离开,张百森再没握过我的手,脸上也不再有笑容。

萧可冷愣愣地看着他出了轮回院,蓦地惊叹:“风先生,你到底是不是地球人?我问的是‘标志意义上的地球人’?”

我是什么人,自己清清楚楚,别人怎么说都只是虚幻的理论定义,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

象僧爬起来,双手用力捂着头顶,愁眉苦脸、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我微笑着望着他:“象大师,这次邵家兄弟炼化的事,你太费心了。我会签张支票给你,在场的几位大师,见者有份,绝不食言。当然,这是我们的私人酬谢,今晚的事,最好不必让其他人知道,怎么样?”

有钱拿,僧人们当然高兴,毕竟就算出家入寺,也得处处花钱,有人大把撒钱,他们当然求之不得,个个面带喜色,连连点头。

我带萧可冷出了轮回院,只走了一百多步,在一个阁楼的阴影里停下了脚步。

萧可冷看了看腕表,若有所思:“就快到十一点了,风先生,要不要去监视象僧的举动?他露出的破绽极多,被别人假冒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远远地,我听到轮回院的门被“咣当”关闭的声音,僧人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右侧的几个院子里走。象僧住的地方是在洗髓堂北面,从我们站的位置出发,还要经过向东、向南四排房子。

我冷静地笑了笑:“不急,至少一个小时后,夜深人静,他才会有什么诡秘活动。这段时间,我们不如讨论一下风林火山的事。”以谷野的功力,还能被风林火山控制住,可见后者似乎才是我们最危险的威胁。

萧可冷向后缩了缩,紧贴石墙,将自己完全隐藏在暗影里。她看起来心事重重,不停地抬手抚摸着自己的短发,一阵一阵发愣。

不知道关宝铃睡了没有?无意中向南远眺的时候,我心里掠过这样的念头。枫割寺似乎是个不祥之地,风波不断,接连有人被杀,而且谷野与风林火山的忍者内部之争频发,如果关宝铃渴望的“上天神谕”再不出现,我们真的有必要先退回寻福园才对。

“风先生,我想请教一下,关于‘大杀器’和赤焰部队的事,您怎么看?”萧可冷突然开口,并没有理会我刚刚提到的话题。

这个问题,敏感地跟她的朝鲜人身世紧密相关,我以前就想过,却不好乱加猜测。

萧可冷反手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捏在指尖上:“风先生,请看——”

那是一枚闪闪发光的纯铜子弹,外壳上好像刻着什么图案。我不必接过来,就能想象出上面刻的应该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并且下面刻着一颗裹在圆圈中的五角星。

“我知道,这是赤焰部队的联络徽章,他们找过你?”我的脑子里迅速勾勒出了萧可冷的心事——赤焰部队为了在北海道顺利展开行动,以身在平壤的金纯熙要挟萧可冷,让她乖乖地为朝鲜人服务。

“对。”萧可冷仰天长叹。

“他们要什么?”对于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应该能找到答案,但仍想得到最后的确认。

“大杀器,伊拉克来的绝世宝物。”这是预想中的答案,但我并不看好朝鲜人能在这场掠夺大杀器的战斗中取胜。他们插手太晚了,毕竟这是日本人的地盘,只要大人物一声令下,封锁整个北海道海岸线,任何人只怕都插翅难飞。

“唉,我以为辗转几个国家,隐姓埋名,远在他乡,肯定已经没人留意到我的存在了。到头来,仍然难逃赤焰部队的搜罗。这个地球实在是太小了,每个人的背景几乎是透明存在的,而间谍机关的触手却是无处不在,从一片残破的指甲就能推断,然后做最缜密的逻辑推理,最终查找出猛犸象这样的庞然大物来。我每次看到这枚子弹,都会觉得自己永远无处藏身——”

她凝视着这枚不到一寸长的子弹,眼神渐渐绝望。

这不是普通的子弹,而是代表着朝鲜人的国家权力和国家利益,永远都会是萧可冷的噩梦。

此时,我们可以把自己藏在黑暗中,暂时取得心灵上的片刻宁静,但黎明到来的时候,无数看不见的触手随时都能伸到她的身边来,攫走她拥有的一切,杀死她或者把她变成第二个“金纯熙”。

“来的人由谁带队?是不是代号‘特洛伊’的朴星舟?”我曾经查看过赤焰部队的高手档案,朴星舟有一个外号,叫做“百变王”,最精通易容术,能无限制地改变自己的外貌、体型和声音,“对。”萧可冷正在渐渐消沉下去,稍停,又补充了一句:“共一百人,除了特洛伊,还有曾在前苏联制造过无数起恐怖活动的‘红色铀’崔镜太,他曾是御封的超级军火专家,对全球任何一个国家出产的军事产品无所不通——”

我笑着打断她:“我知道,那个经常自吹自擂说‘一个人就能发动一场恐怖战争’的犯罪狂,被前苏联总统七次颁下红色绝杀令的怪人。”

崔镜太的存在,曾令前苏联的克格勃们伤透了脑筋,动用了一切监听手段,十几次狙杀了他的行动助手,但却没能阻止一九九五年冬天的两个月内,他在前苏联的六个中心城市里,连环制造了十一起汽车炸弹爆炸案,并且成功地杀伤了俄罗斯的两大军火贩子,不花一分钱就拿到了他们急需的核试验动力燃料。

没想到朝鲜人竟然偷偷摸摸地全力以赴而来,似乎对大杀器志在必得。

萧可冷的短发和双眼,同时在黑暗里闪闪发光,越发像一只随时待命出击的猎豹。

“他们要你做什么?”我凝视她的双眼,三十秒内,审时度势,勾勒着特洛伊的夺宝计划。

“恰恰相反,他们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什么都不要做,至少——什么都不要帮您做!”猎豹的眼睛开始充满危险的野性,我知道,作为金纯熙的妹妹,她的血液里,肯定不会缺少铤而走险或者“一怒冲天”的彪悍气息。

“还有呢?”我伸手在石墙上摸了一把,冰冷潮湿,已经开始结霜,马上补充着,“别靠在墙上,霜沉露重,小心着凉。”

“还有就是……最好能杀了您。”萧可冷说出了心底的秘密。

“杀了我?他们把我当成最主要的敌人了?可惜,大杀器是美国人和多国部队要的东西,我还没兴趣跟他们争。其实你可以告诉特洛伊,有本事,就从日本人手里抢‘大杀器’过来。在东亚这块地盘上,等他们战胜了日本人,再奢谈武力扩张不迟。”

被赤焰部队列为头号敌人,我感到有些无辜。像他们这样的弹丸小国,地球上数不胜数,不知是由于自卑还是过度的自尊,越是小国家越梦想一朝称霸。二战时期的三大轴心国莫不如此,过了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似乎又该其他小国动这种老虎啃天的变态主意了。

东南方向的一座院子突然亮起了灯,雪白的灯光照射在院外的一棵枯干老树上,在茫茫夜色里显得格外惊人。

“走吧,那是象僧住的地方,咱们可以开始了。”我转身向南,但就在这一瞬间,萧可冷骤然双手齐出,掌心一翻,两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指向我的右边太阳穴。保险栓是早就打开的,她的两手食指都扣在扳机上,只要不到一厘米的扳机自由行程,就能把两颗子弹送入我的脑袋里。

“你的动作又加快了,应该不超过零点零五秒,加上扣动扳机、子弹出膛的间隔,已经超出了赤焰部队的手枪速射标准。小萧,原来你在我面前一直都有所保留?”枪口冰冷,杀气腾腾,而且我感觉到茫茫夜色里,杀机无处不在。

萧可冷长出了一口气,慢慢收回双枪:“我只想试一下,您会不会给我开枪的机会。”

我无声地笑了:“你拔枪射击的动作毫无破绽,但你距离我太近了,给了我瞬间展开反击的机会。半米距离内,真正的高手发出杀招的速度,不会比子弹慢太多。所以,以后真的想杀我的话,请在十米距离内开枪,或者直接从我背后开枪,那样得手的几率会大一些。”

即使像她那样完美的射击动作,在我眼里仍旧露出了至少五个以上的破绽。我不相信她会扣动扳机,才没有立即反击。

“风先生,您那么相信我?”萧可冷收起枪,苦笑着补充,“其实弹匣里根本没有子弹。”

我认真地望着她的脸:“苏伦的朋友,至少不会是出卖自己人的叛徒。其实,你也可以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真正的朋友,永远都会把自己的后背放心地交给对方,记住我的话。”

这句话更适合于十年前甚至更早时间的江湖,而不是现在,但我知道,以苏伦的聪慧睿智,交朋友的眼力绝对百分之百的正确。

萧可冷向身后的轮回院方向看了看,取出弹匣,啪啪两声,装入枪柄,随即手指一勾扳机,嚓的一声,子弹上膛。

“风先生,我有个奇怪的预感,象僧就是鼠疫,从他行走时的身法和狡黠多变的眼神,基本能看到从前的黑夜天使帮‘神偷’鼠疫的七八分影子,您说呢?”

她跟在我后面,尽量贴着墙壁的阴影向前走。

我比她更确信这一点,不是“七八分”,而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肯定,象僧就是鼠疫假扮而成,轻功、体味、眼神、说话方式,都说明了这一点。最重要的,他的衣袖几次被风掀动时,包括跌在屋顶上又滚落地下时,他第一个想到要保护的就是自己的衣袖。

“我也这么想,但他既然能用最高明的易容术将自己变成象僧,又为什么不能消除手腕上的文身,何必非得用拉扯衣袖的笨办法来遮掩?”这一点,让我的判断打了百分之五的折扣,否则的话,我会百分之百指明他就是鼠疫。

十五分钟后,我们靠近了那座小院。院子里没人,刚刚雪亮的灯光已经熄了,屋里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床头灯。屋门紧闭,静悄悄的没有多余动静。

鼠疫手里曾拥有过“炼狱之书”,一本记载着“海底神墓”入口密码的古书,并因此被“黑夜天使”以叛帮罪击杀。他能活过来,本身就证明对于帮众们的追杀早有系统的应对方法,才会骗过了所有人。

我在萧可冷耳边低声说:“你在墙外古树上监视,我靠近门口听听。如果有人从屋子里跳出来,你尽管向第一个人开枪,绝不会是我。”

那棵古樱花树距离屋门口大约十五米左右,稍稍超过了手枪的最佳射击间距,如果有一柄突击步枪就完美了,三十米内猎物绝对无法藏身。萧可冷答应一声,迅速登上古树,贴在树干的阴暗面,向我做了个“完毕”的手势。

枫割寺少了守夜巡逻的僧人,的确也给我和萧可冷的夜探带来了方便。四周极其静谧,似乎所有的僧人都睡熟了,连梦呓都一声也听不见。

我翻过院墙,轻飘飘地落在床窗前,屏住呼吸,再将耳朵贴在窗户边。屋里没有多余的任何动静,甚至听不到睡梦中的人打鼾或者呼吸的声音,这明显不符合逻辑,因为象僧此刻就在屋里。

第十节 炼狱之书,黑夜天使

陡然间,窗纸嚓的一声,被一股劲风刺破,劲风后面带着一阵气势汹汹的杀气。我的精神处于全神贯注之下,所以很轻松地躲过了这一刺,右手噗的一声穿破窗纸抓了进去。脑子里一刹那估计出来的兵刃长度毫无偏差,恰好抓住了对方的手背,迅速收紧,先控制了对方的连续攻击能力。

“是谁?”象僧低沉地叫着,窗纸又一响,一柄灰背白刃的武士刀又搠了出来,直奔我的小腹。

我的右手一翻,夺下了对方手里的三棱军刺,横向一削,咔的一声挡开武士刀。

这种三面全部开着血槽的军刺,属于美国人的专利,近距离攻击中威力巨大,一旦刺中目标,随即形成不规则切裂伤口,很难愈合。

“鼠疫,是老朋友来了。”从他的两次攻击里,终于确定了他的真实身份,一个早应该被日本警察埋葬的“死人”。

门开了,昏暗的台灯光射出来,却没有人出声。

“出来说话吧?院子里空气好一些,省得你整天装来装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其实,如果没有其他事一直困扰着,应该能早点识破他的伪装。

鼠疫仍旧没有应声,我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跨了进去。一个逃过“黑夜天使”追杀的人,不远走高飞,仍然停在原地,并且百般伪装,究竟是为了什么?以鼠疫的贪婪本性,如果没有巨大的宝藏吸引着他,怎么会如此留恋枫割寺?

我没抬头,已经感觉到杀气来自头顶。鼠疫是老江湖,应该明白我们之间的武功差距,所以才会企图从梁顶俯冲直下,发出致命的一击。

屋子里的陈设相当简陋,一桌一椅、一灯一床而已,现在床上的被子仍然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显然他根本就没打算睡过。

“我们之间没什么利益冲突,何必跟我过不去?”梁顶的人慢慢开口,从象僧的急促声音转换为鼠疫老奸巨猾的长音,他轻轻弹了弹手中的长刀,发出“当”的一声。聪明人总知道时机进退,他既然确定不是我的对手,当然也就不会轻易出手。

“对,没有利益冲突,下来说话不好吗?”我慢慢地把军刺放在桌子上,抬高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敌意。

鼠疫呼的一声落地,挺直了身子,举手撕下了脸上的一层极其轻薄的面具,重新现出瘦削蜡黄的脸。

夜深人静,这是一个非常适合围坐在火炉边喝酒谈心的时刻,但这里连杯水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蚀骨寒气。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是不是‘黑夜天使’的人也会这么认为?可惜以你的易容术,完全可以装成另外一个人,比如原先的石岛,或者更不起眼的僧人,何必一定要扮成象僧?”这是我最感到困惑的地方。

鼠疫走到桌前,把手里的刀和面具放下,也抬了抬双手,证明自己的诚意。

“我只是想知道更多枫割寺的高层秘密——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藏经阁的某些秘密,神壁大师的、龟鉴川和布门履两位的、藤迦公主的、谷野神秀的……其实,我的目标是要把这些秘密全部累加起来,然后求得最合理的有机逻辑推论——”

鼠疫的目光狡黠地闪烁着,不时地停下来摸着自己的鼻尖。

“你这里没来得及生一盆火吗?还是自身所练的武功,根本就不能靠近火?”我故意岔开话题。他所要的,不过是把自己的秘密兜售出去,获得最大的利益,从最早一次在寻福园的交手,我就知道自己会是他的最佳买主。

“风先生,咱们之间既没有交情,也没有仇恨,而且这里根本不需要火——我有什么、我要什么你也很清楚。夜深了,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怎么样?”

鼠疫的眼珠不停转动着,像极了一只被逼上绝路的老鼠。在没有弄明白他的底牌之前,我对交易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觉得他不会轻易交出最后的秘密。

“你有什么?”我轻轻搓了搓手。

“炼狱之书。”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毫不迟疑。

我又感觉到了杀气,仿佛就来自于桌面上一刀一刺。

“上一次你已经说过了,这本奇书,据说‘黑夜天使’也在苦苦寻找。或许你可以交给他们,免除被追杀的厄运,而我只想弄清楚,枫割寺到底有什么宝藏吸引着你冒死留下来?难道也是各路势力争相追逐的‘日神之怒’?”如果真的这样,鼠疫就太愚蠢了,明明知道觊觎这宝贝的人多不胜数,根本容不得单枪匹马的江湖人插手。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目标,我只问风先生,对‘炼狱之书’感不感兴趣——”

我倏地探身,右手抓住了他腰带部位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那是几张被揉作一团的纸,很可能就是我到达小院之前,他正在看的东西,仓促之间,揉搓后放进了怀里。

“这是什么?”在他来不及防御抵抗之前,我又回到了椅子上,把拳头大的纸团丢在桌面上。纸张与神壁大师日记簿上的纸近似,我怀疑日记簿上的很多地方就是被鼠疫撕下来了,只留给我无关紧要的残品。

鼠疫冷笑起来,摇摇头,走到门边,哧啦一声,把纸门关上,并没有试图逃走的意思。

我把那团纸摊开,出乎意料之外,竟然是四张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面零星落着十几个黑白棋子。四张纸拼在一起的时候,恰好组成一张完整的棋局,旁边则用铅笔记录着大概五十余步下棋的次序招法。

中、日、韩三国是全球围棋的推广中心,历史悠久,并且三国都把这项高智商的游戏比赛作为自己的国粹,所以棋局、棋室随处可见。

“只是棋局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鼠疫的表情非常平静。

我看到纸张四周不规则的地方都被小心地剪掉,就算知道那是日记簿上的某一页,也根本无法对号还原了。

“睡不着,想打谱消磨时间,你对这个也感兴趣吗?”他的情绪明显有几分得意。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刚刚完成布局的棋谱,下一步轮到黑棋下子。这样的局面,天地广阔,黑方可以去任意位置落子,或扩势、或接战,选择非常多。手术刀曾多次告诫过我不可“玩物丧志”,所以,对于围棋我也只不过是初段水平,谈不上高明。

“这些纸张,是来自神壁大师的日记吧?”我把纸收起来,放进口袋。

鼠疫沉默着,毫无表情,但随即又旧话重提:“风先生,‘炼狱之书’里藏着通向‘海底神墓’的线索,如果你不想捷足先登,那就等着后悔好了。欧洲买家至少能出——”他伸出右手,叉开五指。

袍袖滑落到手肘上,我又一次看到了那朵粉红色的莲花,醒目地文刻在他手臂上,随着筋络的扭动跳跃着。

“我可以出两倍于欧洲人的价格,只要它有传说中的神奇作用。还有,你最好不要乱讲话,这种时候,每个人都不会太有耐心,对不对?”莲花等于水下那两扇门的钥匙,鼠疫怎么会把它文在自己身上?鼠疫跟大哥有什么关联吗——我想不通这个问题,但却知道,要想让他这样的老家伙说出真话,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鼠疫得意地笑起来:“中国人做生意就是爽快!不像欧洲人或者老美一样,连交易金额的利息损失、汇率变更都算得一清二楚。几千万的生意都签了,还在乎这点小钱?”

他走向房间的西北角,由墙角的最下端开始伸手丈量,向上升高了四十厘米,然后水平向东量了三十厘米,接着折向墙角的原点,构成了一个边长比例分别为四比三比五的直角三角形。他把右手中指顶在这个三角形的中心平衡点上,用力一按,“咔”的一声,头顶横梁上弹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

“‘炼狱之书’就在上面,支票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他仰头向上,焦灼和甜蜜在脸上交替闪现着。

屋顶黑糊糊的,暗格又恰好处在灯光反射不到的地方,只能大概看到它的样子和尺寸。

“你把它取下来,验货再谈。”我不会陷害别人,却也不会轻易被人陷害。黑夜天使组织至少发明了两百种以上的迷药,可以在十五个颗粒的微量范围内,让人死或者是让人生不如死。

“你太小心了,行走江湖,不大胆怎么能发横财?”鼠疫讪笑着。

门突然被拉开,一个人裹着一身寒气飘了进来,单手持枪,指向鼠疫,回手又把门关上。

我愣了一下,因为进来的是萧可冷。我明明吩咐过她,要在外面枯树上担任外围警戒的,擅离职守的话,我们等于完全把四面环境开放给了可能出现的敌人,殊为不智。

“九四四九四九五五,甲坑正户行神英四。”萧可冷吐出了一串毫无实际意义的汉字,向前跨了三步,枪口狠狠地戳在鼠疫太阳穴上。

鼠疫突然沉默下来,眼神变得空洞迷茫,呆滞地向前望着。

“你这个叛徒、懦夫——当年我大哥那么看重你、栽培你,还要保荐你做安全局的头号要员,但他有了事,你不但一走了之,还在二哥联络你劫医院救大哥出来的时候,装聋作哑,害得我们兄妹只能逃亡江湖。现在,你还有脸使用这个藏宝的极端方法?”

萧可冷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着,食指不断地在扳机上轻轻颤抖,随时都会无法控制地开枪射击。

突然的变化让我一下子成了“坐山观虎斗”的局外人,之前,萧可冷也见过鼠疫,但却从没这么激动过,而且也没说过前面的两句古怪暗语。

空气一下子紧张得几乎凝固起来,足足有三分钟,三个人保持着一动不动的静默姿势,只有萧可冷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地滴落在方砖地上,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杀气,应该是来自于萧可冷的。每次提到有关金纯熙的往事,她都会异常激动,无法避免。如果鼠疫从前真的做过对不起金纯熙的事,谁也保不准她会不会开枪射杀他。

“对,我是个懦夫,小妹,你开枪吧。”鼠疫终于开口,声音与表情同样沉重。生与死的转换,只需要扳机超过一厘米的自由行程。

“我的确没脸再用老大发明的‘勾股弦藏匿方法’,他只教会了我一个人,待我比亲兄弟还贴心。在他出事之前,派我进入‘黑夜天使’卧底,还说过只要完成这次任务,除了代我向上面请功申领一级国家勋章外,还提升我为安全局总管。小妹,你以为我不想杀回平壤,救老大出来?那种方式太危险了,如果跟二弟一样冲动,只会把老大散落埋伏在民间的亲信全部葬送掉。上面的智囊团向来主张‘斩草务必除根,惩恶绝对杀尽’,老大被送进疗养院的事,本身就是一个诱饵。或许在江湖上,你跟二弟的名气都远高于我,但论到政治斗争、钩心斗角的倾轧,你们始终都显得太纯洁了。”

鼠疫在自己脸上用力揉搓着,几秒钟之内,他的肤色变得苍白、五官也转换得端端正正,甚至眼睛的形状、眼球的颜色都变了,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一个标准的韩国热血军人形象。我脱口叫出来:“你是——‘黑星’,朝鲜人的‘金牌卧底’?”

这是一个久违了的名字,当年叱咤东亚谍报战时,曾上过美国人的“国家公敌暗杀榜”,如今却只能偶尔见于历史轶闻里了。

鼠疫苦笑起来:“忘了‘黑星’的名字吧,当朝鲜国旗上的红星蒙上了弓藏狗烹的阴翳,我宁愿放弃过去的所有信仰。我现在的名字叫‘鼠疫’,一种无处不在的疾病,不会为任何国家出力,而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他的光彩的确是随金纯熙的倒台而瞬间宣告消失的。

萧可冷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平心而论,金纯熙的衰败,不过是宫廷斗争的历史重演,只有当事人感觉最为创痛尖锐,对于其他看戏的人而言,早就麻木。

我仰面看着屋梁,以我的轻功,一跃而起,就能拿到传说中的“炼狱之书”。

“小妹,拿这个回去就能换老大出来。我知道特洛伊他们的使命——”鼠疫脱去了狠辣乖僻的伪装之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年手术刀看亚洲历史,点评冷战期间著名间谍的时候,许多次提到“黑星”的名字。抛开国家恩怨不谈,“黑星”绝对是亚洲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轻功、快手、神偷三项绝技集于一身,是亚洲各国的间谍系统都在梦寐以求的尖端人才。

“拿它下来!”萧可冷向后撤了一步。金纯熙变成植物人那个特殊事件随时间的流逝已成历史,无法改变,再冲动、再愤懑也于事无补。

鼠疫肩头一动,即将飞身跃起,但我及时地出手压在他肩膀上:“请稍等——我想知道,‘炼狱之书’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而上一次你宁愿诈死都不肯交出它,又是为了什么?”

盲目相信别人,不是智者所为,特别是我感觉到窗外的茫茫夜色里,正在聚拢着越来越浓烈的杀机。可惜没有第二个可供驱使的高手,否则绝对需要在院外设置瞭望哨,别等到敌人的刀压在脖子上才后悔。

萧可冷的情绪如此激动,已经不适合再分配她做任何工作了。

“怎么?怕我使诈?风先生,你不了解我跟老大、二弟、小妹的关系,就算砍了自己的头,我也不会出手算计他们。”鼠疫苦笑着。

我笑了笑:“不,我只是对它的来历好奇,而且猜不透你冒着生命危险羁留在枫割寺的原因。”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他有宝贝在手,随时能换到巨款,怎么还不远走高飞?到现在为止,枫割寺已经成了各方势力的众矢之的,他就更没有理由第二次跳出来。黑夜,是“黑夜天使”活动最频繁的时段,我怀疑他们自始至终就没放弃过对“炼狱之书”的追索。

据说,“黑夜天使”的人天生就对宝藏有极度敏锐的嗅觉,宝藏出现,他们也会如影而至。

“小萧,冷静些,情况并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乐观。”我最担心的是关宝铃那边,只怕小来一个人应付不了可能发生的危险。大亨的人马埋藏在暗处,不一定能胜得了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黑夜天使”。

院子里又起风了,漫无目的地乱卷着,窗纸正在簌簌发抖。

面对这所小院,古树是位置最佳的监视点和狙击点,所以我希望萧可冷回到她的原先位置上去。

萧可冷连做了三次深呼吸,重新把枪收回口袋里。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关心的事,她遇到与“金纯熙”有关的事会发狂,就像我每次听到与大哥有关的话题会心情极度激荡一样,所以,我理解她的感受。

“对不起。”她向我低下头轻声道歉。

如果把我们监控鼠疫的工作当作一次严格的军事行动,随意失去自己的位置,无论是谁都会受到军法处置,毫无例外。从萧可冷的随意性,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江湖好汉无法战胜正规军队的必然性。

“没事,危机无处不在,小心。”无须赘言,她明白我的意思,随即向门口走去。

开门的那一刹那,一阵风卷着一大团枯叶冲了进来,迎面打在她的身上。外面的风很大,吹过树梢时不断发出“咻咻”的呼啸声。

院子里空荡荡的,正面的木门也紧闭着,只是天空一片昏黄,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晚冬瑞雪。

“小妹,我会把‘炼狱之书’留给你,你放心。”鼠疫大声叫起来,但很明显,他说的话意思非常古怪,似乎是故意说给某些人听的,既不是针对我,也不是针对萧可冷。

屋里的灯光直线倾泻出去,不偏不倚落在古树的主干上。我忽然有了不祥的感觉,门对枯树,正应了风水格局里的“迎门杀”,绝不是吉兆,并且现在是寒冬季节,那棵树上只留下寥寥可数的几片枯叶,随风招摇着。

方才命令萧可冷藏身于大树的时候,站立的方位不同,我并没意识到那里是阴阳汇聚的“死穴”,禁不住浑身冒出了一层冷汗,急忙阻止了她:“小萧,你还是去屋顶左侧,同时监视‘亡灵之塔’和冥想堂的方向。二十分钟后,我们一起撤向小院,与小来会合。”

萧可冷在门口停了几秒钟,皱着眉向枯树凝视着:“迎门杀?”

我点点头:“对,怪不得象僧既不能升级出位,也不能领悟佛法大道,有这样的布局在这里,所有前途命运每天都遭天杀乱斩,没死已经是足够幸运了。”

鼠疫苦笑着接过我的话题:“他已经死了,在我冒充石岛被你们发现之后,为了接近你,我只好连他一起杀了,丢在悬崖下面。”

石岛的怪异自杀,毫无疑问是鼠疫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萧可冷翻身跃上房顶,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轻轻移动到左侧的瓦垄上。有这道岗哨在,至少能在杀机临近时迅速做出反应。

“现在,可以取下它了吗?”鼠疫满脸发自内心的深重的苦笑。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对他能将眼睛一起改变的易容术神技由衷地佩服,但我应该相信他吗?或者那又是某种奇妙的机关——

“黑星……前辈,或者你能不吝说说它的来历?”我明白,在行动之前做的准备工作越足,出现纰漏的可能性就越小。一个反叛国家组织、隐姓埋名流浪江湖的人,天知道他的思想已经变成什么样了?江湖是个巨大的染缸,再正直善良的人,到最后也会变成一色彩驳杂的怪物。

我的手掌只是轻轻压在他肩膀上,以他的轻功随时都可以滑行避开,但我的右手早就扣住了战术小刀,可以应付下一步的突然变化。只要他没在一秒钟内逃出这个房间,我就能瞬间留住他。

鼠疫长叹了一声:“好吧,你是第一个看到‘炼狱之书’还如此沉得住气的人——要说它的来历,必定牵扯到一个人。他是盗墓界的奇人,只是失踪十五年后,江湖上风起云涌的后辈们大多已经把他遗忘了。”

我缩回了自己的手,同时移步后撤,离开那根横梁的垂影位置。

“我不必说他的名字了,有一年——我记得很清楚,就是美国人发动‘沙漠风暴’行动的那一年,我带着一项重要使命到枫割寺来……”

我忽然心中一动:“沙漠风暴行动发生在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七日清晨,到现在恰好十五年,难道‘大杀器’的出现、消失和再出现,会跟两次伊拉克战争有绝对关系?”

那么,鼠疫提到的盗墓高手,会是大哥杨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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