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边银花火树,一片流光溢彩,奢华无比。丝竹声、箫鼓声音律震天,奢靡气息漫延在荣国府内,无孔不入。丫头、婆子、男人乱作一团,东挪西凑,终于将大婚所需器物凑齐,凤姐横眉冷眼,看着一大堆奴才发干火,叫骂声声声不绝,那声音就跟杀猪似的,说不出的怨气压得人心凉了半截。
荣国府上上下下无不沉浸在喜气之中,丫头、婆子们忙的不亦乐乎。
看并没有什么可吩咐、提点之事,凤姐只觉身心疲惫不堪,眼皮有千斤重,头晕目眩,脸色惨白,紧紧攥起的手心中冷汗淋漓。一旁的平儿觉察到凤姐的不适,着实下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怎么跟贾蓉媳妇死前情形一样,莫非这深宅大院中又有人命赴黄泉?正在思忖之际,侍书大老远的就扯着嗓门喊凤姐,脚如疾风,匆忙赶来。
“仔细你的皮,你老娘养的,什么大不了的事急成这样?”
“二奶奶,不好了,林姑娘……林姑娘……您快去看看吧!”侍书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抽噎个不停。
平儿一听黛玉,心咯噔一下,一块大石跌落心间,顿时喘不过气来。凤姐也是面色大变,惊恐更甚。
前几天协同老太太去潇湘馆瞧黛玉,不是已经大好,能下床走路了吗?这会子怎么又……黛玉可是老太太唯一的外孙女,这要是有个差池,她可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当初拟定娶宝钗虽说是太太的主意,老太太也是同意的,这才逼自己想了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如今可怎么办?
潇湘馆内悲伤气息如流水,潺潺而来,漫延开。藕荷色素白床榻上黛玉面色胜雪,嘴唇惨白。旁边的紫鹃早已泣不成声,却还在用一勺一勺给黛玉喂药。黑色的药汁从嘴角缓缓流下,溢满锦被。枕头旁边还放着一卷未看完的诗集,泛黄的书页遗留的点点温存,那是黛玉的体温。
“林姑娘,老太太把我给了你,如今你就这么去了,我要怎么跟老太太交代,你醒醒,醒醒……”紫鹃趴在黛玉身边,跪在地上哭个不停。
黏黏的发丝贴合着泪水,粘在脸颊上,手中握着的帕子殷红一片,血迹斑斑,犹如盛开的泣血残梅,妖娆、美艳,那是黛玉唯一留下的东西,来自灵魂的东西。那抹殷红是她出淤泥而不染的象征,是她用生命谱就的生命赞歌。
李纨瞥过头来,不忍再看。
过了一会,李纨拉起紫鹃,坐在床边,忍痛说道:“你这丫头糊涂,林妹妹跟你好了一场,你还不快替她梳洗穿衣,你想让她这样赤条条的上路?”
听了李纨的话紫鹃不停的骂自己,连忙止住泪水,在一旁的柜子里翻来翻去,找出一条半旧湖绿色纱裙。那是黛玉从姑苏家中带来的衣物,一直收着,既然要走了,索性走的干净,一针一线都不想连带贾府。李纨明了黛玉用意,随即同紫鹃扶起黛玉,用占了热水的棉布,擦拭黛玉身子,把那套衣裙给她穿上。
凤姐站在潇湘馆门口,心生胆怯,脚步虚浮,不敢进去。抬头只见潇湘馆内落叶纵横,竹子飒飒作响,屋檐下的芭蕉已经枯萎,沉重的萧瑟之气压的人心神不宁,喘不过气来。凤姐看了看平儿,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协同走近潇湘馆。
刚进潇湘馆,凤姐就扯开嗓门大哭起来,悲天抢地,惊天地泣鬼神。嚎啕声音刺穿云层,穿梭到九霄云外,翱翔天际的鸟儿也被这哭声召唤过来。屋檐下的鹦鹉嘎嘎叫道:“坏人!坏人!出去!出去!”平儿闻言,犀利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剑,射向鹦鹉,大有不盯死它誓不罢休之势。
听到哭声,紫鹃回过头来见是凤姐,单单瞅了一眼,说道:“人才刚死,身子还没凉呢,二奶奶这么快就来验收战果了。”黛玉已死,紫鹃又是孤苦无依,索性要跟林姑娘去的,也不再怕凤姐什么,往日积压在心头的怨恨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被紫鹃这一问,凤姐顿时哑口无言。
平儿上前说道:“你这蹄子,难不成二奶奶就盼着林姑娘死不成?怎么这样说话?”
紫鹃心中怒火中烧,听了平儿的话,愤愤的说道:“我是没主子的人了,比不得你,爬上高枝,也拿鸡毛当令箭了。打量你们主仆二人干的勾当我不知道?如今这结果不正称心如意吗?用不着这个时候猫哭耗子假慈悲,别叫人恶心。”
李纨不忍打断紫鹃,扶着凤姐在案几旁坐下,又回到黛玉身旁,合同紫鹃给黛玉梳头。
凤姐见自己也帮不上啥忙,一个人干坐着,压根就是多余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犯难,只听秋纹在门口喊道:“二奶奶,那边忙的不可开交,你怎么在这躲清闲。”
凤姐闻言正要走,只听紫鹃说道:“我们这是不洁之地,仔细污了二奶奶身子,惹人避讳,不吉利,小心误了吉时。”凤姐充耳不闻,迈着沉重的步伐出了潇湘馆。
箫鼓声、叫吆声、炮竹声声声入耳,宁荣二俯内各个主子丫头、有脸的没脸的、七大姑八大婶的,原本就不慎宽敞的屋子被挤了个水泄不通。烫金喜子贴的到处都是,红烛泪滴一滴一滴落下,凝结成块。
宝玉傻愣愣的站在那,犹如木桩,手中捏着一根大红绸带,在雪雁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过来。正堂上老太太、王夫人笑的眼睛都被横肉吞没了,大咧着嘴巴子,唾沫纷飞。
看着雪雁又瞅了瞅大红盖头下的宝钗,宝玉以为是黛玉说道:“林妹妹,总算等到这一天了。”他咧开嘴傻笑个不停,哈喇子顺着嘴角流在大红喜服上,留下白白的印记。
宝钗听着宝玉疯疯癫癫不知所云的话语,只觉一颗心跌落在寒冰之中,被冻结,慢慢的停止跳动。原本就是顶替黛玉嫁过来的,会有今日情形也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宝玉作势要掀开盖头,宝钗看着越来越近的双脚,心都提到嗓子眼,扑腾扑腾的,似要跳出来,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
袭人眼疾手快,急忙拦住宝玉,笑嘻嘻说道:“二爷真是糊涂了,还没拜堂就揭盖头,林姑娘会害羞的。”
原本宝玉是不依的,却在听到“林妹妹”三个字时扬起的手有垂了下来,宝钗也大大的舒了口气,只是胸口却闷闷的,像是压了块千斤巨石。
宫里派来的老太监十足的奴才样,扯着嗓门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第三句还没喊出来,一屋子的人听着那阴阳怪气的嗓音,哑然失笑,乱哄哄的。
凤姐前脚刚踏过礼房门槛,就听一阵惊吼“林妹妹,别走,等等……我……我就来。”凤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宝玉怎么了?凤姐飞快往进跑,却被人群生生的挡在外面,丢了一只鞋也不知道,只惹来奴才接连不断的笑声。
袭人见宝玉晕倒在地,口吐白沫,双腿在空中乱蹬,两手胡乱在空中抓狂,当下丢下宝钗想到宝玉身边看个究竟,就是进不去。今时今日,有老太太、太太在,外加一个宝二奶奶,那有她一个奴才说话的份,还应搞清楚自己身份才是。
别人还好,唯独凤姐在听到宝玉让黛玉等他的字眼时,眼前一黑,心血翻腾,身子不稳,一口黑血就吐了出来。那么多人却都是不闻不问,就连老太太、太太也是一门心思在宝玉身上,看都没看她一眼。凤姐身心俱凉,想她一生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怎能不让人心寒。
老太太见宝玉不省人事,心肝、肉干的哭叫不停,因悲伤过度,瘫倒在地,形如烂泥,差点把鸳鸯压成肉饼。那震动天际的哭声,伴随着清风刺穿九霄,传入天际,空中飞翔的寒鸦哇哇乱叫一阵,一根黑色的羽毛自空中缓缓落下,不偏不西恰好落入宝玉怀中。
宝钗见宝玉晕倒也顾不得矜持,毫无大家闺秀的模样,一把扯掉盖头,扑倒在宝玉身上。宝钗见羽毛尾部携带着一枚碧玉扳指,认清它乃黛玉所带之物后,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扳指藏在掌心,攥的死死的,手腕处因过度用力青筋暴漏,血脉膨胀,殷红一片。
雪雁见好好的婚礼却成了一趟浑水,就想回去看看黛玉,趁没人注意,悄悄溜了出来。东南西北也不管,昏天地暗一阵瞎跑,喘嘘声接连不断。
回到潇湘馆时,偌大的院门紧闭,无一点声响,静的出奇,静的可怕。手还没碰到门扇时,嘎吱一声,门就自己开了。踩在厚厚的竹叶上,雪雁下意识的喊了声姑娘见无人搭理,又喊了声紫鹃姐姐,还是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走到屋檐下时,独立在横梁上的鹦鹉嘎嘎叫道:“雪雁奸贼,快快滚开,滚开……”冷不防,鹦鹉扑棱一下,扑了雪雁一鼻子灰尘。
夹杂着悔恨与痛楚的咳嗽声霎时在死寂的庭院中响起,那感觉就像是垂暮之年,晚期的肺痨病人,低沉、木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