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司马迁
【导读】
本文选自《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
秦国僻处西陲,被东方诸侯视为戎族。但自秦孝公任用商鞅施行变法后,秦国国势蒸蒸日上,令诸侯刮目相看。此后秦国历代君主锐意开拓,军事与外交策略并用,在一个多世纪里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秦王嬴政继位后,秦国连续五次东进,相继兼并韩(公元前230年)、赵(公元前228年)和魏(公元前225年),然后征服南方的楚(公元前223 年),接着又征服东北的燕(公元前222年),最后在公元前221年征服最东面的齐。随着最后一次的征服,列国被纳入一个统一的帝国。
早期的作者分析秦统一的原因时强调秦国优越的地理条件,秦军的战斗意志,外邦官员的贡献,以及有效的军事、外交策略,等等。后来的作者更多的归因于秦国组织严密的行政制度。在秦统一之前,人们视野所及,都是封建政治秩序,因此难以想象存在一种帝国政治。在此之前的一个多世纪里,秦国逐步向东开拓,但一直坚持逐步蚕食、巩固邻近秦国边境的土地,即使在长平大败赵国后也没有改弦易辙。相形之下,嬴政时代秦国统一天下的努力,可谓一种十分新颖的理想。
在秦兼并六国前,六国的一些政治家无法想象统一的帝国政治。因此,他们相信可以安抚秦国。在秦兼并六国后,秦国的政治家也有同感,因此建议分封诸侯。但是嬴政支持一种更理想化的蓝图。在秦亡后这个蓝图一度被弃置不顾,但是后来的王朝逐渐理解这一蓝图的价值,并愿意仿效。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效玺:献出玺印请降。倍约:违背,背叛。],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 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 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寡人以眇眇之身[眇眇:微小,自谦之词。],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侯服、夷服:周时的行政区划,除天子直辖区外,分为九服。侯服较近,夷服较远。],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 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 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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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 毋以填之[填:通“镇”,安定,镇抚。]。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 又复立国,是树兵也[树兵:树立兵戈导致战祸。],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 廷尉议是。”
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更名民曰“黔首”。大酺[大酺:聚饮。即在全国范围内,纵民聚饮以庆祝。]。收天下兵[兵:兵器。],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一法度衡石丈尺[一法度衡石丈尺:即颁布法定的度量衡器具,统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字[车同轨。书同文字:指车辙宽度统一规定为六尺,把战国时期各国各异的文字统一。]。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临洮:今甘肃岷县。羌中:今青海东部。北向户:应为北户, 地名。一说指日南郡。]。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
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以诸侯为郡县:意谓把诸侯六国的土地划为郡县。],人人自安乐, 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田常:春秋时期齐国的权臣。六卿之臣:晋国的六个贵族, 其中的韩、赵、魏三家三分晋地。无辅拂:没有(子弟)辅佐。],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 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厚:优厚的待遇。游学:以所学游说诸侯。]。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主势”至此:上面的君王权势下降,下面的人结党营私。]。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 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黥:古代的一种刑罚,在犯人脸上刺字、涂墨。城旦:一种苦役,戍边筑城。]。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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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生、卢生相与谋曰[侯生、卢生:皆为方士,曾为始皇觅灵芝仙药。]:“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 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持禄:保持禄位。],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不得兼方:秦法,方士不得开具两副仙方兼试。不验:不灵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衡石量书:每天处理的公文要用秤来称。呈:限度,标准。中呈:达标。]。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于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巿等费以巨万计[韩众、徐巿:都是奉始皇之命去求仙之人。徐,也作徐福。],终不得药, 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言以乱黔首。” 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
【延伸阅读】
韩非:君主专制政治冷静的辩护者
战国中期各国的变法活动终结了古典宗法秩序和封国政治的历史。钟情于传统的学者对变法活动的非议暂且不论,甚至主持、推动变法的君主也暗暗怀疑这些离经叛道的举动。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对新世界的反思,还有待于传授古典王室学说的儒家及其后学来完成。
韩非是韩国公子,他曾经从学于战国末年的儒家学者荀子,并且深受荀子冷静、超然学风的熏陶。韩非后来为秦王礼聘,但是未及任用, 即为其同学李斯谗害,下狱后遇害。韩非未能一展所学,他在历史上仅以君主专制政治冷静的辩护者著称。
韩非以为,新世界中和平的希望在于独一无二的暴君统治。这位暴君将独居至高无上的地位,以普遍适用的法令统治臣民,并以对官员的督导、监视消弭一切不轨企图。在暴君政治中,一切臣民,尤其是接近君主的宗室、近侍、官员都是君主潜在的敌人。为着普世的和平,君主有权采取一切举措,如钳制学者赖以非议当下政治的古典学说,以保证君主的至尊地位。
韩非的著作在古代向来声名狼藉。儒家厌恶韩非对道德、礼仪和传统的轻视,并指责韩非的论调必须为君主专制下的道德败坏和政治迫害负责。尽管儒家视韩非为敌对学派,但不可思议的是,在韩非冷酷的逻辑之后,却蕴涵着对普世和平的追求,而后者恰恰是儒家景仰不已的周代的伟业。
君主也不见得会感激韩非,因为韩非对君主制毫无敬畏之心,仅仅将其视为保证和平的工具。韩非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他发现学理性的论证是暴君政治天然的敌人,而他自己恰恰是古代最冷静的智者之一。身为君主专制的鼓吹者,韩非同样深知这种政治的残酷、危险和欠缺。
儒家学派源自“殷周革命”后的周代官方学说。战国之世,王统失序。原先周王独占的最高祭祀权失落于民间, “殷周革命”的神话也渐渐受到怀疑。儒家的后学因此逐渐触及“殷周革命”等政治学说的原初史实,并以之论证当下世事。韩非以在野之身,也可以论证最高的祭祀权,这的确是战国时代独有的景象。后来的王朝重建了王朝祭祀,将最高祭祀权收归皇室,韩非学说的影响也由此减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