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诸章,我们谈了“自强”、“厚德”、“忧患”、“诚信”、“义利”等等诸多德性修养层面的问题。但仅仅谈一谈,还只是一种知识性的介绍,不足以内化为自己的功夫,使自己得以受用。而要想使之内化为自己的功夫,使自己得以受用,就需要把上述诸种德性修养作为自我修养德性的一种志向,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不断地在自己身上建立起为人处世的德性基础。
9.1
《周易》中有一卦,谓之《恒》,是专门讲恒久之道的,如《彖传》云:“恒,久也。”《序卦》云:“恒者,久也。”《杂卦》亦云:“恒,久也。”那么,《恒》卦是如何论述恒久之道的呢?先来看看卦辞:
恒: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
依《周易》的体例,卦辞总述一卦大意。《恒》卦卦辞“恒: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在《周易》六十四卦中,可以算是“最吉”的卦辞(参见金景芳等:《周易全解》,242页。)。这种“吉”我们也可以理解为“持恒守志”的最大好处。王弼指出:“恒而亨,以济三事也:恒之为道,亨乃无咎也;恒通无咎,乃利正也;各得所恒,修其常道,终则有始,往而无违,故利有攸往也。”(《周易注》)这是王弼对《恒》卦辞“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的注释。“济”即成就,“济三事”就是可以成就三方面的事情,即“无咎”、“利贞”、“利有攸往”(《周易正义》引褚氏说)。用现代话语说即“没有咎害”、“利于守正不移”、“利于向前发展”。这三方面的事情,可以称之为三方面的好处,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持恒守志”的三方面收获。有这三方面的好处或收获,自然是“最吉”的了。所以《象传》强调:
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
“方,犹道也。”(《周易正义》)这是说,君子应当效法《恒》卦之象,持之以恒,不改变自己的志向。如《周易正义》所说:“君子立身,得其恒久之道,故不改易其方。”
然而,“恒”之为“久”,又有“不已”之意。所以,“立不易方”又是在赓续不停的时间之流中得以实现的。徐几说:“利贞者,不易之恒也;利有攸往者,不已之恒也。合而言之,乃常道也;倚于一偏,则非道矣。”(《周易会通》引)因此,“恒”之为言,实包含两层意义,即“不易”与“不已”。二者相须相成,不可分离。没有“不易”,“不已”便没有根基,亦即恒无所守;没有“不已”,“不易”便不能成就,亦即守无所获。从人之德性修养的层面说,“不易”即“立身之道”;“不已”即“修养功夫”。没有“立身之道”,则修养便没有内容;没有“修养功夫”,则“道”就不能内化于自我的德性之中。只有二者和合为一,才能相须为用,而达到“没有咎害”、“利于守正不移”、“利于向前发展”的美好结局。
9.2
《恒》卦卦辞可谓美矣。然而“恒久”何以可能?《彖传》对此作出了哲学上的证明:
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恒:亨,无咎,利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这段《彖传》文,细分之,包含三层论证:一是从卦爻之象论恒;二是从解说卦辞论恒;三是从天人之道论恒。就卦爻之象的层面说,其曰:“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刚上而柔下”是就卦象而言。《恒》卦下巽上震,震为阳卦为刚,巽为阴卦为柔,所以谓之“刚上而柔下”。“刚上柔下”正合《系辞传》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之义。因而,“刚上而柔下”,也可以谓之自然之序。自然之序,自然是恒久而不可移易的。所以王弼说:“刚柔尊卑,得其序也。”(《周易注》)
“雷风相与”也是就卦象而言。震为雷,巽为风。雷在上,风在下,相须相助,乃自然不变之象。宋人程颐说:“雷震则风发,二者相须,交助其势,故云‘相与’,乃其常也。”(《程氏易传》)此可谓自然界恒久之象。
“巽而动”仍是就卦象而言。“巽”为顺,为谦逊;震为动。“巽而动”即逊顺而后动。唐孔颖达说:“震动而巽顺,无有违逆,所以可恒也。”(《周易正义》)程颐说:“下巽顺,上震动,为以巽而动,天地造化,恒久不已者,顺动而已。巽而动,常久之道也。动而不顺,岂能常也?”所以,金景芳先生说:“顺而动,事物合乎规律地运动,是常久之道。”(金景芳等:《周易全解》,238页。)
“刚柔皆应”是就爻象而言。依《易传》解经的体例,初与四、二与五、三与上,其位相应。凡阳爻和阴爻相应为有应,凡阳爻遇阳爻或阴爻遇阴爻为无应。《恒》卦初六为阴爻,为柔;九四为阳爻,为刚。九二为阳爻,为刚;六五为阴爻,为柔。九三为阳爻,为刚;上六为阴爻,为柔。可以说六爻之间,同位之爻皆相应。刚柔皆应,自然就衡而能恒。
总之,就卦爻之象的层面言之,《彖传》从自然之序、自然之象、自然之道和阴阳和合等四个方面,论证了《恒》卦的“恒久”之义。
就卦辞的释意方面说,其曰:“‘恒:亨,无咎,利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这其中,“久于其道”、“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是对卦辞“亨,无咎,利贞”的解释;“终则有始”是对“利有攸往”的解释。这些解释,意思基本一致,都是强调卦辞之所谓“恒”,在于其得常道而不已。“久于其道”即久于“正道”,而“正道”之所以能久,在于它与天地之道的恒久不已之理相通不悖、相合无间。也正因为如此,它也才能因顺天地之变,在因事变易的生命历程中成就不渝之守,终则复始,往而无穷。如程颐所说:“天下之理,未有不动而能恒者也。动则终而复始,所以恒而不穷。”(《程氏易传》)可见,就卦辞释义的层面说,《彖传》仍然是以天地自然之道为依据,阐述《恒》卦的恒久不已之义。
就天人之道的层面论之,其曰:“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这是《彖传》总括天人之道,论证《恒》卦的恒久不已之理。“日月得天而能久照”,意指日月的运行遵循一定的规律,而恒久不已。“四时变化而能久成”,意指四时的变化遵循一定的规律,而恒常不息。“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意指圣人教化天下之民,成就天下的事业,也遵循着一定的规律,恒守不偏。这表明,无论天地、四时,以及社会人事,都离不开一个永恒的法则,虽然这一法则在宇宙生命的洪流中具体呈现的样像可以千差万别,但作为法则而言,它却是永恒的,是永葆其生命之青春活力的。所以它既是“不易”的,又是“不已”的。
最后,《彖传》总结“恒”义,指出:“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这是说,天地万物,无不具有一定之规,无不遵循一定之理,因而也无不表现出一种“不易”、“不已”的规律。根据这种规律,人们就可以认识和把握天地万物的情状,而做到“立不易方”。
9.3
恒久之道,作为天地自然、社会人生的一种必然之道,能为人们带来“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的大利益。但实行起来,却又并非易事。在《周易》六十四卦中,《恒》卦的卦辞可谓“最吉”,但六爻的爻辞却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完美的:
初六,浚恒,贞凶,无攸利。
九二,悔亡。
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
九四,田无禽。
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
上六,振恒,凶。
以上六爻,除九二“悔亡”勉可为美之外,其他诸爻,或凶、或吝、或劳而无功。此足见持恒守道是需要付出何等的艰辛!难怪孔子慨叹:“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论语·述而》)“浚”,深。“浚恒”,即深求恒久之道。初六处《恒》之始,以柔居刚,体巽而性躁,有于事求望太深太遽之象。所以爻辞警之以“贞凶,无攸利”。它提示人们,守恒贵持久,持久贵渐进。反之,急于求成,则“欲速则不达”(《论语·子路》)。正如宋人胡瑗所说:“是故为学既久,则道业可成,圣贤可到;为治既久,则教化可行,尧舜可至;为朋友既久,则契合愈深;为君臣既久,则谏从言听而膏泽下于民。若是之类,莫不由积日累久而后至,固非骤而及也。今此初六居下卦之初,为事之始,责其长久之道,永远之效,是犹为学之始,欲亟至于周、孔;为治之始,欲化及于尧舜;为朋友之始,欲契合之深;为君臣之始,欲道之大行。是不能积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周易口义》)胡瑗的解释,可以说是深合《恒》卦初六爻辞的警示之义的。
“悔亡”,即悔恨消亡。九二爻辞只说结果,没有说悔恨所以消亡之故。据《象传》:“九二‘悔亡’,能久中也。”可知九二之所以“悔亡”,乃是由于持久守中不偏之故。按《恒》卦,只有九二爻辞比较美好,此说明,持恒之道,贵在守中。而守中,也就是过一种合规律的生活。所以,九二之“悔亡”,也可以说是天地万物之情的最好体现。又,九二以阳居阴,虽不当位,但有逊顺而后动之义,此亦是“悔亡”之原因所在。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一语,曾被孔子引用,《论语·子路》有载。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南人,即南方人。“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是南方人的一句谚语。对于这句谚语,孔子颇为赞同,他引《周易》《恒》卦九三的爻辞说,三心二意,翻云覆雨,总会招致羞辱的。这句谚语及爻辞,还使孔子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占而已矣”。从孔子的言论中可以看出,守德不恒,是古人的大忌,所以《象传》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恒守其德,将会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又按:依《易传》解经的体例,九三与上六正应。但由于其处下卦之终,“位虽得正,然过刚不中,志从于上,不能久于其所,故为‘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之象。”(《周易本义》)可见,守恒之道,还需用忍耐的功夫,动非其时,必蒙出尔反尔之讥。
“田无禽”即田猎没有收获。《象传》解释说:“久非其位,安得禽也?”可见,九四之没有收获,主要是由于其不当位。依爻位说,四爻为阴位,而《恒》卦九四以阳居阴,所以不当位。位不当,又不中,虽或有守恒之志,但终是劳而无功。它警示人们,守恒之道,不仅要志存高远,还要当其分位,守其所应守,为其所当为。只有这样,才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恒》卦六五爻辞,一吉一凶,所吉在妇人,所谓“妇人吉”;所凶在丈夫,所谓“夫子凶”。所以有吉,在于六五之爻得中;所以有凶,在于六五之爻为阴居阳位。依爻位说,二五相应,二为阳为夫,五为阴为妇。《象传》说:“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夫子制义,从妇凶也。”金景芳先生解释说:“六五恒其柔顺之德,以顺从为恒,恰似妇人从一而终……柔顺之为德,是妇人之德,不是夫子之德。夫子有制义之权,只宜妇人从他,若他从妇人,必凶。”(金景芳等:《周易全解》,241页。)夫唱妇从是古代的礼制,反映了男女之间的不平等。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守恒之道,也要因人而异,似乎不无道理。
“振”,快速抖动。“振恒”即躁动不安,不能守恒。宋人朱熹解释说:“振者,动之速也。上六居《恒》之极,处震之终;恒极则不常,震终则过动。又阴柔不能固守,居上非其所安,故有‘振恒’之象,而其占则凶也。”(《周易本义》)可见,上六之凶,在于其虽处守恒之时,却动而不能止,躁而不能静,所以必然招致凶险。
总结以上诸爻,可以看出,恒久之道虽美善,但守恒之道却不易。六爻之中,无一爻全吉,其警示之意不言自明。而综理其意,我们似乎可以用八个字概括守恒之旨:戒躁(如初上两爻),守中(如二五两爻),用忍(如三爻),当分(如四五两爻)。
9.4
守恒之旨在戒躁,在守中,在用忍,在当分。戒躁则循序,守中则不偏,用忍则守志,当分则不违。而这其中,循序始于立志,没有志向,即没有追求,而没有追求,就无所守,无所守,也就谈不上什么持恒守志了。所以,古人十分重视“立志”、“立常志”。《易传》中就有多处提到“合志”、“志行”、“得志”等问题。如《小畜》六四《象传》所谓“上合志也”,《履》九四《象传》所谓“志行也”,《无妄》初六《象传》所谓“得志也”等等,都表明“立志”、“志向”对人的重要。明人王阳明说: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王文成全书·示弟立志说》)
大意是说,为学之道,首先在于志向明确,志向不明,好比所种之植物无根,没有根,则尽管培土灌溉,终将劳而无成。世上之所以有不少人因循守旧,苟且偷安,随波逐流,学非所学,而没有出息,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在为学之初,就没有树立一个明确的志向。王氏的这段话,虽然是在谈为学之道,但却可以表明立志与守恒的关系。从中可以看出,立志,犹如“种根”,无根,则虽勤于浇灌,也必然是劳而无获。“种根”之后,须循其理路,培植滋养;相反,若躁动妄求,只会是揠苗助长(“浚恒”),适得其反。当然,立志并非易事,需要审慎检别主客条件,选择最为适当的发展方向,这就是守中和当分。另外,如果立志不当,也是不会得到好的结果的(“田无禽”)。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持恒之道,是以坚忍不拔的毅力、矢志不渝的精神为前提的。只有具备了这种毅力和精神,才能如唐人王勃所说:“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序》)请看下面的故事:
桑维翰字国侨,河南人也,为人丑怪,身短而面长。常临鉴以自奇曰:“七尺之身,不如一尺之面。”慨然有志于公辅。初举进士,主司恶其姓,以“桑”、“丧”同音。人有劝其不必举进士,可以从佗求仕者。维翰慨然,乃著《日粗扶桑赋》以见志。又铸铁砚以示人曰:“砚弊则改而佗仕。”卒以进士及第。(《新五代史·桑维翰传》)
故事的意思是说,河南人桑维翰志存高远,但行为怪异,且形象丑陋。因此,常常受到人们的讥讽而仕途受挫。有人劝其回心转意,但他却铸铁砚以警志,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桑维翰的故事,似乎可以作为“持恒守志”的最好例证。
最后,还必须指出,正如本章第二节谈到的,《周易》之所谓恒久之道,是以天地自然恒久不已的本质特征为其本体根据的。因此,君子之“立不易方”,君子之戒躁、守中、用忍和当分,也应该并必然要从天地自然恒久不已的生生历程中获取动力,以使自己的操守、修养超越现实功利的狭隘境界,而真正融入彰显“天地万物之情”的生命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