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章中我们指出,圣人忧患的目的是要叫人趋吉避凶。如何趋吉避凶?这是整部《周易》所要解决的问题。不过,就德性修养的层面说,《周易》重点强调的是“迁善改过”。也就是《象传》所谓的“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趋吉避凶就是迁善改过。“吉”,《说文》:“吉,善也。”《广雅·释古》:“吉,善也。”当代已故著名易学家高亨先生说:“盖事有善果为吉,故吉训善……《周易》吉字,均为此义。”(高亨:《周易古经今注》,12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据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把“趋吉”理解为“趋善”、“向善”。至于“过”,其大者无疑是“凶”。“改过”则无疑是“避凶”。所以,趋吉避凶也就等于是迁善改过。
当然,一部《周易》都是在讲趋吉避凶的道理。我们写作本书,目的也是为了帮助朋友们趋吉避凶。但就“吉”训为“善”来说,“趋吉”实际上等于是“为善”。这个“为善”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在行为层面为善,一是在德性层面修养自己的善性。相对而言,后者更根本一些。本章讲“迁善改过”,更侧重于后者。
4.1
人间诸象纷纭复杂,吉凶的表现形式也千姿百态。但《周易》讲趋吉避凶,重在揭示“迁善改过”的道理。用孔子的话说,重在揭示“可以无大过”的道理。所以,它所展示的不是具体的某吉某凶,而是在趋吉避凶、迁善改过的历程中必然要遇到的、轻重不同的几种可能的形式。通过这几种形式,人们便可以自警自勉,修直自己的道路。通观《周易》,这几种形式分别为:吝、厉、悔、咎、凶、利、吉。“利”字我们将在“利以合义”一章中讨论,这里只说其他六项。
“吝”在《周易》中出现了20次。表现形式有“吝”、“往吝”、“小吝”、“终吝”、“贞吝”等。据近代著名易学家尚秉和先生的解释,“吝”字在《周易》中有两种意思:“凡言‘往吝’者,宜从‘行难’义;只言‘吝’者,宜从‘恨惜’义。”(转引自黄寿祺等:《周易译注》,44页。)“行难”就是出行艰难;“恨惜”就是憾惜、遗憾。请看下面的例子:
困蒙,吝。(《蒙》六四)
同人于宗,吝。(《同人》六二)
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贲》六五)
这三条爻辞中都出现了“吝”字。《蒙》卦下坎上艮,象征蒙稚。六四处在六三与六五两个阴爻的包裹之中,远离九二阳爻,有困陷于蒙稚,有所憾惜之象。这是警示人们,为学求知,要接近能够教授自己的人荀子曰:“学莫便乎近其人。”(《荀子·劝学》)意谓,学习没有比接近教授自己的人再便利的了。正可为此句爻辞作注脚。,只有这样才能既得言传,又得身教;既能增长见闻,又能提高自己的修养。不然,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必然得不到真正的传授。《同人》卦下离上乾,象征与人共处,和同于人。而此卦五阳一阴,五阳均有亲近一阴之意。但六二与九五正应,而独亲于五,难免只与近人(如宗族内部之人)和同相处之嫌。这是警示人们要宽厚待人,广交朋友,不可过于褊狭,任人唯亲。如果那样,必然会有所遗憾。《贲》卦下离上艮,《周易》用它象征文饰。六五居此尊位,而下无所应以《周易》体例,一卦六爻,五位最尊。又二五阴阳相应。今五为阴,二亦为阴,故无应。,难免遗憾。但却能受到上九的贲饰。虽然所饰俭啬,但质胜于文,朴实自然,所以终将吉祥。这是警示人们,应当务实,不可为了文饰自己而搞花架子。
由此三例可见,在《周易》中,单说一个“吝”字,多是指由小小的过失而引起的憾惜。但憾惜虽小,不可不戒,若因其小而忽之,必“自吉而趋凶”(朱熹语)。再看下面的例子:
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屯》六三)
噬腊肉,遇毒,小吝,无咎。(《噬嗑》六三)
妇子嘻嘻,终吝。(《家人》九三)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恒》九三)
“往吝”即再往前走必然陷入困境。《屯》卦象征物始之艰难。六三的意思是说入山林打猎,没有向导,不如罢手,不然则会招致困窘。这是提醒人们做事应当先熟悉情况,不可轻举妄动。“小吝”即小有遗憾。《噬嗑》象征刑狱。此句是用吃腊肉遇毒形容施刑的不顺利,但还不会导致咎害。它提醒人们,正人先正己,己正而后正人,人才服。“终吝”即终致遗憾。《家人》象征家庭关系。九三的意思是如果妇人孩子笑闹嘻嘻,不严肃,家中难免发生失礼之事,而招致遗憾。这是警示人们治家要严,以免发生不轨。“终吝”即过于执著则必有遗憾。《恒》卦象征恒久。九三的意思是,一个人做事三心二意,翻云覆雨,必会招致羞耻。它提醒人们应当有恒心,否则将一事无成。
上面几条,虽“吝”之具体表现形式不同,但都表现为一种尴尬、遗憾和困窘。它提示人们,当此之时,不可委委琐琐,应当当机立断,改邪归正,只有这样才能不以“小疵”而致凶。
4.2
“厉”字在《周易》中出现了27次,表现形式有“厉”、“有厉”、“贞厉”等。在《易经》卦爻辞中,“厉”训为“危”,即“危险”。《乾》九三:“……厉,无咎。”《文言传》解释说:“……虽危无咎矣。”均以“危”释“厉”。除《易传》外,其他如《经典释文》、《周易集解》、《广雅·释诂》等典籍中也记载了不少历代易学家以“危”释“厉”的例子。这说明“厉”即“危”、“危险”。举例如下: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乾》九三)
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厉终吉。(《蛊》初六)
睽孤遇元夫,交孚,厉,无咎。(《睽》九四)
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渐》初六)
“终日乾乾”,终日戒慎恐惧,自强不息。“夕惕若”,即使到了晚上,还是心怀忧惕,不敢有一点松懈。这是警示人们要抱有警惕之心,终日不懈怠。做到了这一点,则虽遇险情,仍不会有灾患。“干父之蛊”,匡正父辈的弊乱。“有子考”,儿子能成就先辈的德业。爻辞的用意是要表明,这样做有以下犯上之嫌,但由于其目的正确,所以不会有什么咎害,即使有什么危险,也终能化险为夷而获得吉祥。它警示人们,拨乱反正,会触及到包括自己的父辈在内的很多人的利益,难免有危险。但因其目的是为了继承光大前人的事业,所以,终能获得满意的结局。“睽孤”,处乖背睽违之时,孤立无援。“遇元夫”,遇到同命相连之人。“交孚”,交相诚信。这是警示人们,在睽离背谬的时代,要与自己境遇差不多的人同德相亲,至诚相合。这样,就是发生危险,也没有咎害。“鸿渐于干”,鸿雁飞行到水边。“小子”,年幼无知之人。爻辞用鸿雁自下升高的飞行比喻渐进的道理,警示人们,在地位卑下、生活不安宁之时,要坚守渐进不躁之训,这样,就是有危险,甚或受到中伤,也没有咎害。
从以上四条可以看出,“厉”就是危险。但就此四条爻辞而言,危险并不可怕,只要戒惧谨慎,是能够转危为安的。当然,也有一些爻辞,《周易》只强调了其危险性,而没有表明结果。如:
孚于剥,有厉。(《兑》九五)
旅焚其次,丧其童仆,贞厉。(《旅》九三)
“孚于剥”,施诚信于巧言令色的小人。爻辞认为,施信于小人,难免上当受骗,所以有危险。“旅焚其次”,旅居的房舍被烧毁。“丧其童仆”, 童仆弃主人而去。爻辞的意思是,寄旅之人,当处处谦逊,尊上而柔下;反之,则必然会有所损失而招致危险。
这两句爻辞,只是强调了危险性,而没有指出这样做的危险,其结果是什么样的。其实,指出了危险性,也就等于是作出了提示。人如果因此而忧惧,就会无咎。人如果对此抱无所谓的态度,则必然厉而致凶。请看下面一句爻辞:
弗过遇之,往厉,必戒,勿用,永贞。(《小过》九四)
这里的“必戒”一词十分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它点出了《周易》一书的实质。迁善改过,重在一个“戒”字。“戒”则不以小善而不为,“戒”则不以恶小而为之。
4.3
“悔”字,《周易》中33见。表现形式有 “悔”、 “悔有悔”、“有悔”、“无悔”、“悔亡”等。其意思为悔恨。如《周易正义》所说:“悔者,其事已过,有所追悔之也。”另外,也指小小的困厄(参见高亨:《周易古经今注》,131页。)。举例如下:
亢龙有悔。(《乾》上九)
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亏悔,终吉。(《鼎》九三)
同人于郊,无悔。(《同人》上九)
闲有家,悔亡。(《家人》初九)
悔亡,有孚改命,吉。(《革》九四)
“亢龙有悔”,谓龙飞得过高,有掉下来的危险,会有悔恨。它提示人们当以亢龙为戒,做事不要走极端。“鼎”,古代的烹饪之器。“雉膏”,野鸡羹。爻辞的意思是,鼎耳脱落,无法抬到吃饭的地方,精美的雉羹得不到享用,又值天要下雨。(但只要发挥鼎之调和五味、自新新人的特长)困厄很快就会过去,吉祥终将到来。它提示人们遇到小小的困厄,当适宜变通,以求自新。“郊”,城郊。爻辞的意思是,在荒远的郊外与人和同,虽难以得到志同道合之人,但却能保持心灵宁静而不后悔。它提示人们,志向不能得以伸展,意见得不到众人响应之时,应当保持平静,以免后悔。“闲”,防止。爻辞的意思是,治理家事,防止不轨,可免于悔恨。它提示人们,治理家事,要防患于未然,这样就可以避免因发生丑事而招致悔恨。“有孚”,心存诚信。“改命”,革除旧命。爻辞的意思是,困厄已经过去,实实在在地革除旧政,必获吉祥。它提示人们,改革旧制,需要时机,时机成熟了,其改革之志必然畅行。
由以上诸例可知,“悔”有“悔恨”、“困厄”之意。而悔恨因困厄而起,困厄又必然引起悔恨,二者虽小有不同,但所警示给人的却一般无二。又,悔恨是自省,由自省而知过,由知过而改过,乃势之必然。所以“悔”与“改”相连,有“悔改”一词。朱熹所谓“悔自凶而趋吉”,就是悔改而致吉之意。孔子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论语·卫灵公》)又说:“过而改之,是不过也。”(《韩诗外传》卷三引) “不过”即无过错,没有过错,悔恨、困厄自然就消亡了。所以,在《周易》中“悔”字虽见,但除《乾》上九“亢龙有悔”,《豫》六三“盱豫悔,迟有悔”两条没有明言“悔”之结局外,其余诸条都清楚地告诉人们,“悔”的结果是“无咎”、“无大咎”、“吉”、“终吉”、“无悔”、“悔亡”。可见,“悔”是与改过向善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古代有德之人特别喜欢别人指出自己的过错,以便悔改。我们来看一则故事:
晏子使高纠治家,三年而辞焉。傧者谏曰:“高纠之事夫子三年,曾无以爵位而逐之,敢请其罪。”晏子曰:“若夫方立之人,维圣人而已。如婴者,仄陋之人也,若夫左婴右婴之人不举,四维将不正。今此子事吾三年,未尝弼吾过也。吾是以辞之。”(《晏子春秋》)
高纠为晏子治家三年,没有犯过什么大的过错,却被晏子辞退,他的理由是:“做任何事情都能合乎规矩,没有一点过错,这只有圣人才可以做到。而我晏婴只不过是一个无知粗陋之人而已。如果我左右的人不帮助我及时指正,就做不到礼义廉耻。高纠给我管家三年,不曾为我纠正过一次过错。所以我要辞退他。”我想,像晏子这样闻过则喜,善于悔改的人,其结果一定是“无咎”而“吉”的。
4.4
“咎”字,《周易》中出现频率较高,凡98见,表现形式有“为咎”、“匪咎”、“何咎”、“无咎”等。其意思为“灾害”。高亨先生说:“《周易》所谓‘咎’,比悔重,比凶轻。悔乃较小之困厄,凶乃巨大之祸殃,咎则较轻之灾患也。”(高亨:《周易古经今注》,133页。)举例如下:
壮于前趾,往不胜,为咎。(《夬》初九)
无交害,匪咎,艰则无咎。(《大有》初九)
有孚在道,以明,何咎。(《随》九四)
有孚比之,无咎。(《比》初六)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泰》九三)
不节若,则嗟若,无咎。(《节》六三)
“壮”,伤。爻辞的意思是,伤了前趾,继续前进,不会取胜,必然造成灾咎。它提示人们,做事情不可逞能,要量力而为。否则,必然事与愿违。“交”,交往,交接。“匪”,非。爻辞的意思是,不交往不惹祸,自然不会发生咎害。但须明白,只有思艰兢畏,不生骄侈之心,才能免遭咎害。它提示人们,不滋事,少应酬,固然可以免遭咎害,但还不是免遭咎害的根本之法。根本的方法是不忘艰难,谨慎自守。“有孚”,心存诚信。“在道”,合乎正道。“明”,光明磊落。爻辞的意思是,心存诚信,合乎正道,光明磊落,又有什么咎害呢!这是提示人们,端正身心,忠诚信实,也是免遭咎害的方法之一。“比”,亲比。爻辞的意思是,亲比心存诚信的人,必然没有咎害。它提示人们,与人亲比,要择善而从。“陂”,斜坡。“复”,回还。意思是,平地没有不变为斜坡的,外出者没有不回还的,在遭遇艰难时坚守中道,则不会发生咎害。这是提示人们,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帆风顺,遇到困难,不要惊慌失措。应当坚守正道,迎难而上。“节”,节制。“嗟”,伤叹。意思是,对于自己的不能节制嗟叹痛悔,则可免于咎害。它提示人们,有了过错,要及时反省痛悔,这样就不至于铸成大错。
以上诸例,说明“咎”为“灾患”之意。但在《周易》中,咎字出现98次,却只有一次是“为咎”(即将会造成灾患)。其余则“匪咎”(不是灾患)1次,“何咎”(有什么咎害,即没有咎害)3次,“无咎”93次。而“匪咎”、“何咎”、“无咎”三者,其意思基本一致,都是指不会发生什么咎患。所以,在《周易》中,虽然屡次出现“咎”,但绝大多数都是以“无咎”而终。难怪《系辞传》说“无咎者,善补过也”,“震无咎者存乎悔”,“其要无咎”。这说明,《周易》之所谓“咎”,目的是为了提醒人们要因咎而悔,善补其过,以至于无咎。魏晋时期的著名哲学家王弼说:“凡言无咎者,本皆有咎也。防得其道,故得无咎也。”(《周易略例》)北宋时期的著名哲学家张载说:“凡言无咎者,必求其始皆有悔,今能改之。有咎而免者,善震之补也。”(《横渠易说》)南宋时期的著名易学家朱震也说:“无咎者,本实有咎,善补过而至于无咎。”(《汉上易传》)可见,在《周易》看来,“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咎”而不自知,“咎”而不思改。相反,如果能够“终日乾乾”,“惧以终始”,则“其要无咎”。在此,我们不妨看一个小故事:
初,周鲂之子处,膂力绝人,不修细行,乡里患之。处尝问父老曰:“今时和岁丰而人不乐,何邪?”父老叹曰:“三害不除,何乐之有?”处曰:“何谓也?”父老曰:“南山白额虎,长桥蛟,并子为三矣。”处曰:“若所患止此,吾能除之。”乃入山求虎,射杀之。因投水,搏杀蛟。遂从机、云受学,笃志读书,砥节砺行,比及期年,州府交辟。(《资治通鉴·晋武帝泰始十年》)
故事中讲的这个周处,本来是一个力大无比、为害一方的地痞,当地人把他与猛虎、水兽并称为三害。但在受到一位老者的激将、教育之后,他痛悔前过,射虎缚怪,弃恶从善,竟变成了一位有出息的人物。可见“补过”之于“无咎”,其关系是何等的密切!这个故事后来被改编成京剧,名曰《除三害》,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4.5
“凶”字,《周易》中56见,意思是凶险、祸殃。其表现形式为“凶”、“征凶”、“终凶”、“有凶”、“贞凶”等。例如:
师出以律,否臧凶。(《师》初六)
栋桡,凶。(《大过》九三)
振恒,凶。(《恒》上六)
未济,征凶。(《未济》六三)
苦节,贞凶。(《节》上六)
“律”,纪律。“否臧”,不善。爻辞的意思是,军旅出征,必须纪律严明,军纪不善,必遭凶败。这是讲出兵打仗。但它同时也启示人们,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不要违背其规律,否则,必然导致失败。“栋桡”,栋梁弯曲。栋梁弯曲,房子有危险,所以说“凶”。它启示人们,谋事当先固其本,本不固则根不牢,根不牢则难免倾折,招致凶险。“振”,躁动无常。爻辞的意思是,躁动无常,无事自扰,不是守持恒久之道,必遭凶险。它启示人们,立身处事,要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如《象传》所说:“君子以立不易方。”即立身守恒,不随便改变其道。“未济”,能力达不到。爻辞的意思是,在自身的能力还达不到的时候,急于进取必有凶险。它启示人们,处世谋事,当视自己的能力而定,能力不足时,不可冒进。否则,必然招致凶险。“苦节”,过分节制。爻辞的意思是,节制过了头,令人不堪忍受,如果还一味坚持,必致凶险。它启示人们,做事情不可过分,过犹不及,过而不止,必然事与愿违。
以上诸例表明,“凶”乃凶险之意。在《周易》中,遭遇凶险可以说是最糟糕的事情了,因此,应当引起高度的重视,而《周易》之作,也正是为了帮助人们认识“凶”,并因着这种经验的知识而寻找“避凶”的途径。《系辞传》中说:“吉凶者,失得之象也。”其以“失”释“凶”,颇耐人寻味。宋人杨万里在其《诚斋易传》中说:“言动之间,尽善之谓得,不尽善之谓失。”清人李光地在《周易折中》中引赵玉泉的话说:“吉即顺理而得之象也;凶即逆理而失之象也。”可见,“失”的含义颇为广泛,并不限于一事一物之失,就其普遍意义的层面说,“失”即“逆理”。“逆理”即“失道”,也就是违背客观规律,而“失道寡助”,其结果必然是凶险的。汉人刘向在《说苑》中引有孔子的一段话,颇能说明“失”与“凶”的关系:
君失之,臣得之;父失之,子得之;兄失之,弟得之;夫失之,妇得之;士失之,友得之。故无亡国破家,惇父乱子,放兄弃弟,狂夫淫妇,绝交败友。(《说苑·正谏》)
大意是说,君王的过失,臣子能补正;父亲的过失,儿子能补正;兄长的过失,弟弟能补正;丈夫的过失,妻子能补正;士人的过失,朋友能补正。因此,将不会有覆灭破亡的家国,违理的父亲和忤逆的儿子,放纵的兄长和被遗弃的弟弟,狂乱的丈夫和淫荡的妻子,以及绝情断交的坏朋友。这段话强调的是补正过失的重要意义。相反,如果有“失”而不能补,则其结果必然是“有覆灭破亡的家国,违理的父亲和忤逆的儿子,放纵的兄长和被遗弃的弟弟,狂乱的丈夫和淫荡的妻子,以及绝情断交的坏朋友”。这不是极大的祸殃吗?而《周易》之言“凶”,也正是为了提示人们要“失”而能“补”,迁善改过,化险为夷,避凶而趋吉。
4.6
“吉”字,《周易》中出现频率最高,超过了一百多次。其意思为“善”,为“得”,为“好”,为“有利”等。主要表现形式有“吉”、“初吉”、“中吉”、“终吉”、“贞吉”、“大吉”等。例如:
复自道,何其咎,吉。(《小畜》初九)
厥孚交如,威如,吉。(《大有》六五)
甘节,吉,往有尚。(《节》九五)
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需》上六)
不远复,有祗悔,元吉。(《复》初九)
咸临,贞吉。(《临》初九)
“复”,返于本位。爻辞的意思是,固守自我,不离正道,哪里会有什么过错呢?没有过错,当然会吉。它提示人们,时势需要自己“潜藏”的时候,一定要“潜藏”,不可为小利所诱,躁动冒进,这样必获吉祥。“厥”,其。“交”,交接。爻辞的意思是,用诚信交接上下,威严自显,吉祥。它提示人们,人的威严不是装出来的,而是靠自己正直信实的品格彰显出来的。“尚”,嘉尚。爻辞是说,恰到好处的节制,是好的,坚持下去必有嘉尚。它提示人们,节制虽然是美德,但也要适度,只有恰到好处,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反之,如果节制过度,则或被视为畏途而为人所逃避,或因节制过分而使人心理变态。“穴”,极险之地。爻辞的意思是,身陷危险之地,又有三位不速之客来访,恭敬相待,终将获得吉祥。它提示人们,环境对自己不利时,更应当谨慎恭敬,以礼待人,这样就可以避凶而致吉。“祗”,灾病。“悔”,小灾。爻辞的意思是,行不多远(便因认识到自己的过失)而回复正道,必无灾患、悔恨,并将获得大的好处。它提示人们,有了错误,尽早回头,不仅可以避祸,还可以带来大好处。所以,该爻之《象传》说:“‘不远之复’,以修身也。”意即其之所以能尽早地察觉自己的过错,并悔改之,乃是由于其善于修身养性的缘故。而孔子也曾以他的得意门生颜渊为例,解释《复》卦初六爻辞说:“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系辞传》)可以认为,颜渊是一个 “迁善改过”的好典型。“咸”,感。爻辞的意思是,以感化方法君临天下,必获吉祥。
以上诸例,说明“吉”为“吉祥”、“好处”等。但正如本章开始时我们所指出的,“吉”就是“善”,“吉”等于“善”。所以,《周易》之所谓“吉”,并非纯功利意义上的“好处”。它的内涵,就德性的层面说,是一种完美的修养;就人事的层面说,是一种合规律的活动。二者的和谐统一,则是改过而迁善。
关于“迁善改过”,战国时期的著名思想家荀子曾经有过一段议论,其曰:“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灾然必以自恶也。”(《荀子·修身》)大意是说,见到善良的行为,必定端端正正地反问自己;见到不善良的行为,必定兢兢业业地检讨自己;善良的行为在身上,就牢固地爱好自己;不善良的行为在身上,就如同遭受灾害似的痛恨自己。荀子的这番议论,表明了“迁善改过”对于人的德性修养、事业成败的关系,可以说与《周易》揭示的“趋吉避凶”、“迁善改过”的思想是一致的。而《周易》利用“吝”、“厉”、“悔”、“咎”、“凶”、“利”、“吉”等占断之辞揭示“趋吉避凶”、“迁善改过”之理,还有一层更深刻的意义,那就是:透过这些占断之辞,既提高人们辨别是非的认知能力,又提升人们迁善改过的修养功夫。其目的则是充实人的德性,广大人的事业,让人们在一种合目的的活动中享受生命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