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始动之微与变化之妙至神,但并非没有规律可寻,也并非不能为人所认识。《周易》中有很多体例实际上就是对这种规律的认识和把握。比如它讲爻与爻之间的交感,讲爻与爻之间的比应关系,以及与之相应的吉凶现象等,就从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事物发展变化中带有必然性的一些特征。了解这些特征,对于人们处理日常中的一些社会、人际关系会有很好的帮助作用。
15.1
《周易》首《乾》《坤》,《彖传》中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资始”是资《乾》以为始,表明《乾》还不是始;“资生”是资《坤》以为生,表明《坤》还不是生。《易纬·乾凿度》云:“《乾》《坤》者,阴阳之根本,万物之祖宗也。”“独阴不成,孤阳不生。”阴阳相合,而生成之道存乎其中。所以《乾》《坤》必须相交之后,才能“始”“生”万物。如《彖传》注《泰》卦说:
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这是《彖传》对《泰》卦的解释。《泰》卦下乾上坤,蜀才注曰:“小谓阴也。天气下,地气上,阴阳交,万物通,故吉亨。”(《周易集解》引)《泰》卦是一个反映天气与地气即阴阳之气交合而亨通万物的卦。大意是说,天地交合,万物各畅其生;君臣交合,上下志趣合同。内而阳气充实,故君子秉刚健之德以勇进;外而阴气消散,故小人抱柔顺之姿以随从。各得其位,故自然人事无不顺遂畅通。可见,交就是阴阳相交,交则通泰。
《周易》还从反面讨论了“不交”的问题。《彖传》注《否》卦说: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
此卦与《泰》卦正好相反,下坤上乾。宋衷注曰:“天气上升而不下降,地气沉下又不上升,二气特隔,故云否也。”(《周易集解》引)这是说,《否》卦所应之时乃是天地互不交感,万物闭塞窒息;君臣互不交谋,国家几近衰微;内而阴气充沛,故小人得势在位而弄权;外而阳气消弱,故君子失势遭谪而在野。可见,不交就是阴阳不合,不交则否塞。
有交就有感,无交,则“二女同床,有何感焉”(《革》之《彖传》)。《周易》下经首《咸》卦,《彖传》解释说:
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咸》卦下艮上兑,按《说卦传》,兑为少女,艮为少男,所以说“男下女”。《咸》卦的“男下女”与《泰》卦的天地相交道理一样,是在“交”的基础上,“二气感应以相与”。“相与”,郑玄注曰:“与,犹亲也。”“相与”即相互亲近,也就是阴阳二气交互亲感,交互作用。只有这样,才可以使“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申鉴·杂言传》下篇:“情者,应感而动者也。”《周易》取少男少女之象来体现万物间的交感关系颇有意味。这正好可与《诗经·关雎》中描写少男少女恋爱的动人情节相发明。《诗》中写君子与淑女的恋爱过程时说:
……君子好逑。
……寤寐求之。
……辗转反侧。
……琴瑟友之。
……钟鼓乐之。
最后,终于把那位“窈窕淑女”娶到了手。这个由“好逑”到“乐之”的过程恰恰表现了由“交”到“感”的过程。由“交”到“感”的过程,也就是阴阳和合的过程,阴阳和合而生变化,也就是“天地感而万物化生”。
15.2
《周易》的交感原理,运用到爻与爻之间的关系,就是清儒吴汝伦先生所说的“凡阳之行,遇阴则通,遇阳则阻”参见尚秉和:《周易尚氏学》,“说例”。。近人尚秉和先生把它视为注《易》的基本体例之一。并认为阴阳合为类,阴阳合为利贞,阴得阳为朋,为有庆。阳遇阴为合志、为志行、为得愿、为通。相反,阳遇阳、阴遇阴为窒,为得敌,为敌刚,为失类,为比之匪人,为不利涉大川,为征凶,为往不胜,为往厉,等等。如:
解而拇,朋至斯孚。(《解》九四)
有孚惕出,上合志也。(《小畜》六四《象传》)
舆说。(《大畜》九二)
“解”,舒解。“而”,汝,指九四。“拇”,足大趾。尚秉和先生注曰:“四前遇重阴,阳遇阴则通,故曰‘解而拇’,言利往也……九四前遇重阴,下乘阴,阴孚于享,故曰‘朋至斯孚’,言上下阴共孚于四也。《彖传》谓‘往得众’,指此爻也。”同上,卷十一。《解》卦下坎上震,六三、六五、上六皆为阴爻,九四恰处于众阴爻的包围之中。尚先生认为,九四乘承皆阴,而“阳遇阴则通”,所以足趾可得舒解,朋友诚信相应。《彖传》所谓“往得众”,就是指着九四往遇六五、上六二阴而言的。
《小畜》六四曰:“有孚,血去惕出,无咎。”“血”即恤。爻辞的意思是,有人施信于六四,于是脱离忧恤,出离惕惧,没有咎害。《象传》认为,六四之所以“血去惕出”,乃是由于“上合志也”。尚秉和先生说:“上谓五上。五上皆阳,四承之。阴遇阳得类,故曰合志。”参见尚秉和:《周易尚氏学》,卷三。《小畜》下乾上巽,九五、上九皆为阳爻,六四阴爻正好承之,而“阴阳合为类”,所以《象传》谓之“上合志也”。
“舆说”为《大畜》九二爻辞。《大畜》下乾上艮,尚秉和先生说:“伏坤为舆,震为。二应在五,五震体,乃舆在内,辐在外,故曰‘舆说’。车之行全恃辐,辐脱则车不能行。二承乘皆阳,阳遇阳则窒,故有是象。”尚先生的这段话是用象数学的方法对“舆说”所作的解释。“舆”即车。“”即车下横木。“说”即脱。“伏坤”指下乾,乾之伏象(隐伏之象)为坤。“震”指九三、六四、六五三爻所互之震。照象学家的观点,震为。二舆在内(下卦又称内卦),五在外(上卦又称外卦),所以有“舆说”之象。“舆说”则车不能行。尚先生认为,舆相离,是由于初九与九三皆阳,九二亦阳。而“阳遇阳则窒”,所以“舆说”。
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仅此三例已可以看出,“凡阳之行,遇阴则通,遇阳则阻”的原理,有类于物理学中所谓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理。它表明,阳与阳、阴与阴不能成就和合之道,因为它是“同”;只有阴与阳、阳与阴才能成就和合之道,因为它是“和”。孔子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大概就是指的这种彼此成就。从处世的方法层面说,如果人际关系不协调,从阴阳“和”“同”之异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帮助。
15.3
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实际上已经涉及到了爻与爻之间的比应问题。所谓比,指相连并列之爻的关系,如初与二比,二与三比,三与四比,四与五比,五与上比等。两爻相比之际,也体现着乘承的现象,例如二阳与三阴相比,则三以柔乘刚;初阴与二阳相比,则初以阴承阳。黄寿祺先生认为:“爻位互比的关系,象征事物处在相邻环境时的作用与反作用,往往在其他因素的交互配合下影响爻义的吉凶。”(黄寿祺等:《周易译注》,44页。)
所谓应,指初与四、二与五、三与上,其位相应。应位分有应和无应。凡阳爻和阴爻相应为有应,如初爻为阳,四爻为阴,则为有应。凡阳爻遇阳爻、阴爻遇阴爻则为无应,如二爻为阴,五爻亦为阴,则为无应。一般情况下,有应则吉,无应则凶。黄寿祺先生说:“对应之爻为一阴一阳则可交感,谓有应;若俱为阴爻,或俱为阳爻,必不能交感,谓无应。爻位对应的关系,象征事物的矛盾、对立面存在着谐和、统一的运动规律。”(同上。)
可见,比与应,反映了阴阳之间能否交感通畅的问题。凡阴与阳、阳与阴相比或相应,则能交感而通泰;凡阴与阴、阳与阳相比或相应,则不能交感而窒息。兹举数例:
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
这是《泰》卦九二爻辞。金景芳先生解释说:“九二以阳刚得中居柔,上与六五正应;六五以柔顺居中得正,下应于九二;六五与九二有君臣相得之象。九二虽居臣位,但深得六五的信任,是成卦之主,内外阴阳皆赖它调和浃洽。当泰之时,如何治理天下国家,主要反映在九二这一爻上。九二爻辞讲的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四条,包括了治泰之道的主要内容。包荒、极言包容之广、含量之大。在天地交泰的盛时,统治者最主要的是包荒,大度包容,一切反面的东西都能容得下。然而仅是如此,则必无所作为,不能前进。大度包容之下,还要用冯河,即刚决果断,勇于改革。包荒与用冯河是相反相成、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不遐遗与朋亡也是相反相成的两个方面。不遐遗,不弃遐远;朋亡,不结朋党。远人在所怀,近者无可昵,居中不倚,不偏不党。得尚于中行,得是庆幸之辞,尚是配合之意。九二以刚居柔,居下卦之中,上有六五之应,为泰卦之主,具有中行之道。治泰若能做到包荒等四项,则合于九二之德,配合中行之义。”(金景芳等:《周易全解》,109页。)照金先生的解释,九二可谓吉利之爻,其之所以吉利,原因之一则是它应于六五。相应即相得,相得则和谐。所以比应之道也即和谐之道。再比如:
厥孚交如,威如,吉。
这是《大有》六五爻辞,意思是,用诚信交接上下,威严自显,吉祥。《彖传》解释说:“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柔得尊位”指六五,“大中”也是指六五。“上下应之”指六五与九二相应。《大有》下乾上离,二为阳爻,五为阴爻,二五正应。所以《彖传》认为,大有之所以谓之大有,乃是由于六五以柔居上卦之中,且有九二应之。但是,如果依《易传》当位说,二为阳,五为阴,皆不当位。可见,虽不当位,只要有应,就能交感而通。这一意思,在《未济》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未济》下坎上离,初、三、五为阴,二、四、上为阳,于《易传》当位说的体例十分不和。但《彖传》曰:“虽不当位,刚柔应也。”“刚柔应”即初六与九四、九二与六五、六三与上九阴阳相应。《周易正义》有云:“凡言‘未’者,今日虽未济,复有可济之理。以其不当其位,故即时未济;刚柔皆应,是得相拯,是有可济之理。故称未济,不言不济也。”可见,在《未济》,虽然六爻所处之位尚不当分,但由于阴阳和合,刚柔皆应,所以必然“感而化之”,由不正而之正。从处世的立场说,它启示人们,在居非所处,分位不当之时,应该清醒地分析环境和形势,力求以己之柔,济彼之刚;或以己之刚,济彼之柔。只有如此,方能感而应之,向着有利于自己而又适宜于形势和环境的方向发展。
15.4
交感比应,关键在“交”,因为“交”为“感”之始,所交不慎,其感则必大可怀疑。这也就是慎始。颜之推说:“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与款狎,熏渍陶染,言笑举动,无心于学,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何况操履艺能,较明易习者也?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人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于染丝,是之谓矣。君子必慎交游焉。”(颜之推:《颜氏家训·慕贤篇七》)“君子必慎交游”,就是我们所说的“关键在交”。
“墨子悲于染丝”,见于《墨子·所染》: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舜染于许由、伯阳,禹染于皋陶、伯益,汤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周公。此四王者所染当,故王天下,立为天子,功名蔽天下。举天下之仁义显人,必称此四王者。夏桀染于干辛、推哆,殷纣染于崇侯、恶来,厉王染于厉公长父、荣夷终,幽王染于傅公夷、蔡公谷。此四王者所染不当,故国残身死,为天下僇。举天下不义辱人,必称此四王者。齐桓染于管仲、鲍叔,晋文染于舅犯、高偃,楚庄染于孙叔、沈尹,吴阖闾染于伍员、文义,越勾践染于范蠡、大夫种。此五君者所染当,故霸诸侯,功名传于后世。范吉射染于长柳朔、王胜,中行寅染于籍秦、高强,吴夫差染于王孙洛、太宰喜,知伯摇染于智国、张武,中山尚染于魏义、偃长,宋康染于唐鞅、佃不礼。此六君者所染不当,故国家残亡,身为刑戮,宗庙破坏,绝无后类,君臣离散,民人流亡。举天下之贪暴苛扰者,必称此六君也……非独国有染也,士亦有染。其友皆好仁义,淳谨畏令,则家日益,身日安,名日荣,处官得其理矣,则段木干、禽子、傅说之徒是也。其友皆好矜奋,创作比周,则家日损,身日危,名日辱,处官则失其理矣,则子西、易牙、竖刀之徒是也。《诗》曰:‘必择所堪,必谨所堪’者,此之谓也。”
墨子所谓的“染”,就为人处世的层面说,也可以谓之“交”。舜与许由、伯阳交,禹与皋陶、伯益交,汤与伊尹、仲虺交,武王与太公、周公交。此四人所交正当,所以不仅王天下、做天子,且功名盖世,百世流芳。夏桀与干辛、推哆交,殷纣与崇侯、恶来交,厉王与厉公长父、荣夷终交,幽王与傅公夷、蔡公谷交。此四人所交不当,所以不仅亡国、身死,且遗臭万年。齐桓公与管仲、鲍叔交,晋文公与舅犯、高偃交,楚庄与孙叔、沈尹交,吴阖闾与伍员、文义交,越勾践与范蠡、大夫种交。此五人所交正当,所以霸诸侯,建功业,名垂青史。范吉射与长柳朔、王胜交,中行寅与籍秦、高强交,吴夫差与王孙洛、太宰喜交,知伯摇与智国、张武交,中山尚与魏义、偃长交,宋康与唐鞅、佃不礼交。此六人所交不当,所以亡国身死,生灵涂炭。
上面所举古人均为一国之君,他们所交正当,则国兴身荣;所交不当,则亡国灭身。不但是国君,墨子认为一般人也无不如此。他交的朋友如果都好仁义,淳厚谨慎,畏惧法令,那么他的家族就会一天天富裕,自身一天天安稳,声名一天天荣耀。相反,他交的朋友如果都好夸耀,兴风作浪,结党营私,那么他的家族就会一天天受损,自身一天天危险,声名一天天受羞辱。可见,所交当与不当,所受到的感染也就不同,其结果自然也就有异。墨子的“所染”说,可以作为本章前述内容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