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天舒主刀的手术正在进行。
韦天舒的手术一贯热热闹闹,这时手术室内的气氛却异常沉闷,没有一个人出声。
病人各项生命体征平稳,麻醉师岑今无聊地打了好几个哈欠,伸头想找个话题,瞧了瞧韦天舒沉郁的脸色,又缩了缩脖子闭嘴,无聊地盯着平稳的监视数据发呆。
祁宇宙正在打结,韦天舒瞧着,眉头一皱,却不说话,却拿血管钳狠狠敲上了他手背。祁宇宙吃痛咧嘴,瞧了韦天舒一眼,拿剪刀把方才的结剪断,重新打了一个。
祁宇宙再打了两个结之后,韦天舒点了点头,干巴巴地道:“关腹,早点把手术纪录写完拿过来给我。”
韦天舒低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扯下手套帽子。
迎面妇产科护士和陈涵语推着一个大肚子孕妇进入旁边的手术间准备剖腹产,他们经过韦天舒时,陈涵语正在跟护士说:“刘姐,你待会儿再去催催高主任,这个患者本来是廖老师的,因为卵巢有畸胎瘤……”
韦天舒忍不住停住,她们已经转入手术室。
韦天舒的眼前有些模糊,眼前的崭新的外科楼的手术室楼道,淡化,仿佛变成了很多年前石板小路草色青青的村庄。自己仰面躺在草地上,身边是家里的耕牛,穿了件蓝色的确良格子衬衫的廖克难从远处走过来,走到他跟前,他做起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好奇地看着她,她却微微笑了,打量着他,柔声问:“你就是你们省的高考状元,韦三牛?”
他眨了眨眼,却没有答。
她直接地问“听说你不想去新城念书,为什么呢?你知道,你成绩这么好,家庭贫困,是可以拿到奖学金和助学金的啊。”
他把那根狗尾草吐出来,“新城太远了。去也不去新城,我要在家门口学个有用的,早赚钱。赚钱……”他看了看自己脚上,从老爹传给大哥,大哥传给二哥,终于又传给自己的破胶鞋,“我先去买双白球鞋!去考试时候,看他们城里人都穿的那种!”
廖克难笑了,从包里,掏出了一双簇新的白色球鞋,递到他的手里,“来,这是送给你的,我想,新城很远,你该有双结实漂亮的鞋子,去医学院报道。”
19随的韦三牛双手拿着那双鞋子,有些犹豫,说不出话。
廖克难望着他的眼睛,“漂亮吗?”
“漂亮。”
“孩子,相信我,以后,那件白大衣穿在你身上的时候,会更漂亮。因为,穿那件衣服的人,是可以给别人带来健康和幸福的。”
……。。
韦天舒将头扭向一旁,脸上,已经全是眼泪。
妇产科办公室里,秦少白脸色阴沉地看着住院医的论文。
她在连着划了几处红线之后,恼火地将笔拍在桌上,刚高喊了一声:“王微!”
随即目光落在桌角一张照片上,是她的博士毕业典礼,她微微低头,导师廖克难正手持着她博士帽的穗子。
这个时候一个温和却有着力度的声音在秦少白的耳边响起来——“少白,力量有很多种,心平气和的那一种,往往是最坚定、最持久的。”
秦少白深深地吸了口气,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终于没有落下来,她的神色,从阴郁愤怒暴躁到伤感,到终于平静下来,且带了从所未有的柔和。她抬起头,见闻声而来的王微正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一脸小心地伸着头,她平静温和地开口:“来,王微,我们来过一遍你的论文。”
早产儿监护病房里,穿着隔离衣的林念初正动作轻柔地给早产儿做检查,她的呼机响起来,她将检查做完,走出隔离病房,掏出手机:“少白?”
秦少白:“今天该来做第一次常规孕期检查。”
林念初:“全忘了。”黯然地,“原本,廖老师说……”她摇了摇头,眼圈发红
秦少白:“我在b超室等你。念初,查糖耐量喝那么多糖水会有点难受,有的人反应挺强的。如果凌远有时间,陪你一起来吧。”
林念初:“少白,他……”
秦少白微微叹气:“念初,那时候为了平息患者情绪撤廖老师职,我不忿跟廖老师抱怨,说凌远满脑子都是效益,能给他赚钱的分部,比什么都重要。廖老师说,她也委屈,但是,分部不是凌远拿来给自己捞钱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了家,巧妇难为无米炊。”
林念初的眼泪淌了下来,点头,往凌远办公室走。
院长办公室里,凌远支着额头,看一份病历,电话铃响,他接起来:“陈局长?”他的眉头皱起来,狠狠地揉着太阳穴,停了一会儿,平静地答,“我知道,本来今天要召集各科主任开会说这个问题,但是……出了个意外。最迟后天一早,我会跟儿科主任、院务会讨论之后,公布对念初的处理决定,以及各科强调规范化临床责任制的再培训。”
陈局长:“这个事情是朝晖社记者亲眼看见,没有立刻做热点新闻,已经足见他的目的是帮助我们系统更正疏漏,进一步提高医生素质而非炒作。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凌远,我明白你的心情——”
凌远激动地撑着桌面站起来,冲口而出:“我什么心情?你觉得我是因为念初故意拖延不办?!今天——”他闭了闭眼,深呼吸几次,又坐下来,冷淡地,“你放心,最迟后天。大不了我开了她,别说我还养得起老婆孩子,巴不得她能每天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就算她不愿意在家待着,只要她离开第一医院,不出一个月,全新城的私立医院都会来抢她。”
陈局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凌远,我听见你这么说话,倒是挺安慰,知道你我之间并未存在什么猜测误会,所以,你才能把这样发泄的话,对我说出来……”
凌远闭眼,颓然地坐了回去。
林念初一边朝凌远办公室内走一边拨电话,占线,走到门口便直接拧开门进来,听见凌远在说话,站住。
凌远:“陈老师。”
陈局长惊讶地,半开玩笑:“凌远,自打你上学时,就因为我脱离临床得早,不甘心叫这声老师。现在要给老婆求情,连老师都叫出来了?”
凌远:“廖老师,走了。”
陈局长震惊地:“什么?!克难?!”
凌远:“昨天,患者家属因为误会,在手术室门口推倒了她,念初在不远处看见,不明白当时状况,情急之下把孩子推给刚从电梯下来的记者,跑了过去。陈老师,我明白,她如此,依旧是严重失职,有着巨大隐患,所以我一定会处理……”凌远苦笑,沉默半晌,继续,“我要拖一拖,真不是为了心疼念初。廖老师是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老师,医院里,包括我自己在内,各科骨干一多半上过她的课,敬她爱她,这已经群情汹涌地要把侮辱了廖老师的人家的产妇和孩子赶出去,幸亏小纯出面阻止……”
陈局长叹息:“我明白了,同事们的心情,就如失去了亲人的患者家属的心情。虽然亲人是因病而去,但是如果能找到个误诊医生作为发泄愤怒的对象……况且,这件事确实……”
凌远闭眼,缓缓地说:“处理念初的事情又要提起前因后果,你让我在全院员工面前,让他们看到,我们已经不能为廖主任“报仇”,却还要进一步处理当时情急之下违规的同事,这样,太容易逆反,根本达不到重新强化规范的目的。”
陈局长:“是,我完全理解,完全同意。”
凌远的脸色苍白,身子前倾,握着电话的手臂横在上腹压着,另只手拉开抽屉,翻出药瓶。凌远趴在办公桌上,把药塞进嘴里嚼碎。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
凌远:“他们也是人,也有感情。陈老师,这是一条线的两边,两边要平衡,任何一边承重太大,都会失衡坍塌。这件事,我现在……”他闭眼,深吸气,“是完全地站在管理者的角度来考虑怎么做,是个让上面、让全院职工都更能接受的方法,并且从中强化规范警示员工,并不是因为念初是我太太,所以意气用事。”
林念初一手扶着门把手,已经站了很久,她失神地站着,听见挂断电话的声音,轻轻合上门,退了出去。
一间闲置的小病房里,廖克难的尸体静静地躺着。
她的遗容已经整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脸上还微微补了粉,一如生前的温婉端庄,仿佛只是睡了。黄昏夕阳的暖光映进来,洒落在她的脸上身上,让她的容颜尚有暖色,仿佛,只是睡了。
苏纯一动不动地在她身边坐着,凝视她的面容,低声地:“妈,我回来了,你却走了。你答应我,马上就退休了,不再返聘,把小时候因为忙,少给我做的好吃的,没给我打过的毛衣,都补回来……你为什么食言了呢?”
秦少白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件白大衣一套手术服。她走过来,柔声开口:“我想,她还是最喜欢这身衣服。”
苏纯回头,无声地接过来,打开,白大衣上还挂着廖克难生前的胸牌。
普外科办公室里,郁宁馨在写唐萍的病历。写着写着她愤怒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激得桌上的杯子跳了几跳,一小盆水泡绿色植物滚下办公桌。
王东正巧走进来,吓了一跳,一手抄起绿色植物,一边放到桌上,一边打量她:“英雄,你又——”
郁宁馨:“咽不下这口气!”
王东:“啊?”
郁宁馨:“这个唐萍的公婆,难道愚蠢就有理了?!”
王东无可奈何:“这个世界啊,就是不公平。讲理的人,总是得让着不讲理的。”
郁宁馨:“我呸!就是你们这种论调,让这种王八蛋得逞得逞再得逞!”
王东:“这有啥办法。”
郁宁馨握拳站着,脸上神色变幻,王东小心地打量她:“你,你不会是想去打他们一顿出气?”
郁宁馨不自觉地低声重复:“打一顿?”
王东吓得连连摆手:“祖宗,你真的别再惹事了,现在——”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挺拔健壮,上校军衔的军人站在门口,礼貌地开口:“打扰一下,我想问问,唐萍的主管大夫在吗?”
郁宁馨的眉毛不由自主地一挑:“你是?”
军人:“我是她弟弟,昨天才从封闭基地出来,得知我姐姐……”
郁宁馨的神色迅速变换,不由得缓缓点头,王东有些担心地瞧着她,却不好打断。
郁宁馨:“哦,两个手术。手术呢,肠道肿瘤部分是我们主任亲自做的,剖腹产手术是妇产科主任亲自做的。”
军人一脸由衷的感激神色:“真是太感谢了!我从小是我姐姐带大……”
郁宁馨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却压住了,冲军人道:“我们主任现在在手术中,妇产科主任……今早,心梗发作去世了。”
军人:“什么?”
郁宁馨:“我现在是你姐姐的主管大夫,你进来,坐下慢慢说。你姐姐病情复杂,这件事情,也很复杂。”
苏纯和秦少白一起把廖克难推出病房,这个时候,廖克难已经被她们换上了手术袍和白大衣。
她们推她往太平间走。
苏纯一抬头,发现楼道两侧,站满了穿白大衣的大夫们,站在最前的是林念初和韦天舒,人群中,肖主任以及大抢救中各科主任副主任都在。
他们无声地跟在轮床后面,慢慢地走过去,成了一条长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