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外,——下许楠抱着膝盖坐在手术室对面长凳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手术室,然而神思却仿佛并不在此地。
李睿几次想跟她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终于只道:“我去给你拿些吃的东西来。”
许楠没应声,仿佛没听见,李睿起身走来。
手术室内除了监测仪器长长短短的间插的“滴滴”“嘟嘟”声,只有血管钳对卡的轻响,甚至听得见打结的丝线摩擦的声音。
廖克难低头操作着,苏纯沉默地配合,麻醉师紧紧盯着监测屏幕,心律的曲线不规则而过速,血压的数值已经掉到了25/10,麻醉师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自己腰间的衣服,当血压又是一个跳动之后,他猛地回头:“廖主任,必须立刻止血!”
与此同时廖克难抬头:“好了。”
苏纯再次以吸引器清理盆腔,这次清理后不再有更多的血漫出来,脏器轮廓清楚。
廖克难:“输了多少血?”
凌欢:这是第四袋,这袋完了是800。
廖克难:“一会儿要再自体血回输,她失血有2000以上。”
她说着回头,看着监测屏幕。
血压不再继续波动,过了大概半分钟,一点点恢复。
廖克难长长出了口气,身子晃了晃,闭眼稳住,低声交代:“弯盘。”
凌欢拿着弯盘过来。
廖克难将切下的两侧的完整肿瘤放进弯盘:“送做快速冰冻病理。”
凌欢托着弯盘快步出去。
廖克难缓缓走到门边,靠墙站着,额头的汗冒出来。
一个器械护士过去,推过来一只凳子。
廖克难坐下,半张嘴地呼吸。
手术室外,金副院长与未来的妇产科主任刘茂然并肩走在楼道里。
金副院长的表情并不算自然,仿佛不自觉地跟刘茂然分开了一段距离,开口说到:“刘教授,生殖中心、病房,大概都转了一圈,也跟科里几个骨干大夫都聊过了,前面就到手术室了,科研条件、工作环境上,你对院里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们非常希望你能把本身在生殖基础科研上的优势,与我们妇产科在这方面的传统优势结合起来。”
刘茂然微笑点头:“我感觉很不错。但是说到具体的要求,我想,还是先开展了工作再说嘛!1周后,我来报道上班!”
两个人说着,来到了手术室门前。
金副院长对刘茂然:“这就是我们的手术室了。”
许楠听到说话,抬头,正好对上刘茂然的目光。
许楠整个人仿佛被冻僵一样,而后,哆嗦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
刘茂然也注意到了许楠,目光中透露出意外和凌厉。
这时,有个人过来找金副院长签字。
刘茂然和许楠对视,许楠更加惊恐,颤抖不已。
金副院长签完:“不好意思,刘教授,我们再到前面看一看。”
刘茂然收回目光,笑了一下,跟着金副院长往前走。
随即刘茂然又回头看许楠,这一眼让许楠抖得更厉害。
这时,李睿拎着饭从一旁走到金副院长身边。
金副院长趁机叫住他道:“李主任,正好,我给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妇产科新来的主任,刘茂然,刘教授,这是李睿,普外的主任。妇产科跟普外很多交叉的病人,以后你们两位估计不少打交道。”
刘茂然笑着跟李睿握手:“这么年轻,第一医院真是名不虚传。”
李睿:“刘教授客气,以后就是同事了。”
许楠在手术室门口看到李睿和刘茂然握手寒暄,面如死灰。
金副院长和刘茂然离开,李睿拎着饭来到许楠身边。
李睿察觉许楠异样:“楠楠,廖主任亲自给雨花做手术,雨花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他拿起饭,“赶紧趁热吃一口。”
许楠突然打掉李睿手里的饭,夺步而去。
手术室里,手术暂停在等病理结果。
廖克难在门边坐着,脸色比方才好了些,苏纯沉默地站在台上,注意着雨花的状况,不时有些忧虑地抬眼打量廖克难的脸色,却并不说话。
廖克难看着女儿,微笑:“小纯,在德国的三年进境不小,本来我还觉得凌院长给你机会直接考主治有些太破格,看来,凌院长比妈妈了解你的本事,活儿做得真精致。”
麻醉师:“虎母无犬女啊!廖主任,我这心跳现在可还没恢复呢。今天这个病例这个手术,可以做经典教材了吧?”
廖克难:“倒是应该写个总结,这种一侧输卵管妊娠,快7周的胎囊破裂,这么大的创伤,偏同时两侧的卵巢瘤扭转破裂出血,很罕见。”
麻醉师咂嘴,看着已经稳定在90/60的血压,长出一口气:“进行性出血,事先无任何病史、检查,您敢保她卵巢和一侧输卵管,五分钟内找全所有出血点按压或者结扎止血,这绝对是艺高人胆大!”
廖克难一边做剩下的部分,听了这句话,抬了下头:“艺高人胆大?”她摇摇头,“小王,以后你会知道,大夫越做越胆小。”
麻醉师:“可是,这个情况,如果立刻切除子宫全附件,止血应该容易很多吧?保,冒的风险大啊!”
廖克难:“立刻全切除?”她叹了口气,“多年轻多好看的姑娘啊!什么是容易,什么是难,什么是更大的风险?我做医生做到还有2个月就退休了,倒是越来越说不清楚了。”
这会儿,许楠在卫生间呕吐,难受至极。她半张着嘴,努力的呼吸,神色惊恐而痛苦。
她喃喃自语:“不会,不会,看错了,看错了,不会这么巧,不可能……都过去了,不可能……”
她这样反复说了好多遍之后,深呼吸,终于抱头闭眼了一会儿,走了出去。
手术室门口,巡回护士匆匆从门口走进来,冲廖克难道:“良性。巧克力囊肿。”
廖克难欣慰地笑:“现在急诊手术的各种辅助流程真是高效多了,刚才刷手的工夫,各项血检和片子就能完成,术中冰冻病理也只20分钟。”
凌欢得意地冲口而出:“我哥这两年抓管理的核心之一就是急诊要急得起来呀!这“急起来”的代价是涉及多少科室,那么就得牵动多少资金,大家光知道骂他唯利是图,没钱怎么让大家加班……”
她说着,猛然看见陈涵语撇嘴,麻醉师欲言又止,想起廖主任不久前的处分,尴尬地停住,正不知说什么,看见廖克难站起来,感慨地叹了口气,朝她笑笑:“确实,巧妇难为无米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略带怅惘地叹息一声, 怔了几秒,抬起头,“我刚才已经将两侧的肿瘤都尽量清除,肿瘤是良性,我们可以给她保留双侧卵巢,健侧输卵管,好,我们继续。”
手术室门口,许楠脚虚浮,恍若梦游般地走回手术室门口,李睿赶紧迎上去:“你怎么样?是不是太着急了?不舒服?”
许楠点头:“没事,没事。”随即又自语,“雨花,没事的……姐姐在这里,一切都会过去,你以后会好好的……”
墙上中标的分针,嘀嗒嘀嗒的移动。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一个轮床推过来,廖克难走出来,许楠冲过去。
廖克难脸色苍白疲惫,却是温和地微笑:“她暂时情况稳定了,应该不会影响之后的生育。”
许楠长长出了口气后,含泪看着廖克难:“谢谢您,谢谢您。”
廖克难拍拍许楠肩膀,“一会儿小陈会把注意事项仔细跟你交代。”
她说着往办公室走,苏纯正在整理资料。
廖克难道:“小纯,漂亮,没有你配合,不能进行得这样顺利。”
苏纯淡淡地接口:“如果让我做主,她就不可能保留得了生育功能。”
廖克难在她面前坐下:“你妈妈毕竟比你多干了20多年,以你的水平做判断,没有把握能做的事情,我的水平判断,把握就大一点。不同考虑,主旨都是现有条件下,对她的最大利益。”
苏纯把手里的检查单放下,抬头道:“妈,你到底有多大的把握?或者说,能讲把握么?是不是只能谈“可能”?”
廖克难沉默。
苏纯:“我打赌,跟你一样水平的专家,遇到同样的情况,会做跟我一样的选择,尤其是……才刚经历小玉那件事。”
廖克难猛地抬头,苏纯却神色平静:“妈,我不想让你不舒服,可是我更怕一而再再而三,那样的后果,你更难承受。我知道我的选择可能不是为病人尽到最大努力的选择,但是却是最安全的选择。”
廖克难:“对谁最安全?”
苏纯:“今天的情况,不努力保留生育功能,即使病人告,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是救命的必须。反过来,万一这一次你不能发挥出廖克难的水平,那就是判断失误。那些成文的取舍标准,是按照普通医生的水平制定的。”
廖克难沉默良久,声音温和却神色执拗:“我可能真的不能适应如今的医疗环境了。我受的教育,这么多年的执业,都是以现有资源,为患者做最大的努力。横竖也没有多久我就要放下手术刀脱下白大衣,这最后一个月,我也还不习惯改过来。”
苏纯愣了一愣,有些歉疚,低声地:“妈妈,我……”
廖克难伸手握着她手:“小纯,妈妈明白,你是担心。你之所以从国外回来,还不是因为担心?哎,你小时候,妈妈忙,爸爸宠你,后来爸爸走得早,你小小年纪妈没怎么照顾你不说,你还把家里管得井井有条。”
苏纯听她提到父亲,扭开头去,半晌才低声道:“我爸一直给我讲,你的工作是多么了不起的工作,多伟大……呵,很多人说我是天才,连凌院长都夸我……其实,是从几岁大,别的小孩玩过家家,我偷偷玩止血钳和用丝线打结,半懂不懂地看你的图谱。”她带着一丝伤感,“而且,我一直把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当作一种最神圣的快乐。”
廖克难眼睛发红,过了好一阵子,柔声说:“妈妈跟你保证,退休了之后,什么别的都不想。妈妈不拿手术刀了,拿菜刀拿剪刀,你小时候可喜欢妈妈做的菜,和给你做的手工布裙子了。可是,你看见了这个女孩子,看见了在外面等候她的人,那样的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手术大夫的身上……小纯,只要妈妈还没退休还是医生,就只能是像从前30年一样地做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