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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二编(2)

第二编如梦令

去年八月作《如梦令》两首:

他把门儿深掩,不肯出来相见。

难道不关情?怕是因情生怨。

休怨!休怨!他日凭君发遣。

几次曾看小像,几次传书来往,

见见又何妨!休做女孩儿相。

凝想,凝想,想是这般模样!

今年八月与冬秀在京寓夜话,忽忆一年前旧事,遂和前词,成此阕。

天上风吹云破,月照你我两个。

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

“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

民国七年

(原载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4号)

民国七年十二月一日奔丧到家

往日归来,才望见竹竿尖,才望见吾村,

便心头乱跳,遥知前面,老亲望我,含泪相迎。

“来了?好呀!”更无别话,说尽心头欢喜悲酸无限情。

偷回首,揩干泪眼,招呼茶饭,款待归人。

今朝,

依旧竹竿尖,依旧溪桥,

只少了我的心头狂跳!

何消说一世的深思未报!

何消说十年来的家庭梦想,都一一云散烟销!

只今日到家时,更何处能寻他那一声“好呀,来了!”

(原载1918年12月22日《每周评论》第1号)

关不住了!

我说“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门关了,

叫爱情生生的饿死,

也许不再和我为难了。”

但是五月的湿风,

时时从屋顶上吹来;

还有那街心的琴调

一阵阵的飞来。

一屋里都是太阳光,

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

他说,“我是关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八年二月二十六日译美国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

(原载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号)

希望

要是天公换了卿和我,

该把这糊涂世界一齐都打破,

要再磨再炼再调和,

好依着你我的安排,把世界重新造过!

八年二月二十八日译英人Fitzgerald所译波斯诗人Omar Khayyam(d- 1123 A. D.)的Rubaiyat(绝句)诗第一百零八首。

Ah! love,could you and I with Him conspire

To grasp this Sorry Scheme of Things entire,

Would not we shatter it to hits and then

Remould it nearer to the Heart‘s Desire?

(原载1919年4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4号)

“应该”

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

他常常怪我;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

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

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你要是当真爱我,

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

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

他的话句句都不错:

上帝帮我!

我“应该”这样做!

我的朋友倪曼陀死后,于今五六年了。今年他的姊妹把他的诗文抄了一份寄来,要我替他编订。曼陀的诗本来是我喜欢读的。内中有《奈何歌》二十首,都是哀情诗,情节很凄惨,我从前竟不曾见过。昨夜细读几遍,觉得曼陀的真情有时被词藻遮住,不能明白流露。因此,我把这里面的第十五、十六两首的意思合起来,作成一首白话诗。曼陀少年早死,他的朋友都痛惜他。我当时听说他是吐血死的,现在读他的未刻诗词,才知道他是为了一种很为难的爱情境地死的。我这首诗也可以算是表章哀情的微意了。

八年三月二十日

(原载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4号)

送叔永回四川

叔永走时,我曾许他送行诗。后来我的诗没有作成,他已在上海上了船。不料那只船开出吴淞,忽然船底坏了,只好开进船厂修理。他写信告诉我,说还要住几天。我的诗可不能不作了。遂作成这首诗,寄到汉阳杏佛处等他。

你还记得绮色佳城,我们的“第二故乡”:

山前山后,多少清奇瀑布,

更添上远远的一线湖光;

瀑溪的秋色,西山的落日,

还有那到枕的湍声,夜夜像雨打秋林一样?

你还记得

我们暂别又相逢,正是赫贞春好?

记得江楼同远眺,云影渡江来,惊起江头鸥鸟?

记得江边石上,同坐看潮回,浪声遮断人笑?

记得那回同访友,日冷风横,林里陪他听松啸?

这回久别再相逢,便又送你归去,未免太匆匆!

多亏得天意多留你两日,使我作得诗成相送。

万一这首诗赶得上远行人,

多替我说声“老任珍重珍重!”

八年四月十八日

(原载1919年5月《新青年》第6卷第5号,

收入初版《尝试集》时第一段字句改动颇大)

一颗星儿

我喜欢你这颗顶大的星儿。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时,月光遮尽了满天星,总不能遮住你。

今天风雨后,闷沉沉的天气,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八年四月二十五夜

(原载1919年5月《新青年》第6卷第5号,

又载1919年8月10日《每周评论》第34号,

收入初版《尝试集》时字句略有改动)

第二编威权

威权坐在山顶上,

指挥一班铁索锁着的奴隶替他开矿。

他说:“你们谁敢不尽力做工?

我要把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奴隶们做了一万年的苦工,

头颈上的铁索渐渐地磨断了。

他们说:“等到铁索断时,我们要造反了!”

奴隶们同心合力,

一锄一锄的掘到山脚底。

山脚底挖空了,

威权倒撞下来,活活的跌死!

八年六月十一日

(原载1919年6月29日《每周评论》第28号)

小诗

也想不相思,

可免相思苦。

几次细思量,

情愿相思苦!

有一天我在张慰慈的扇子上,写了两句话:“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陈独秀引我这两句话,作了一条随感录(《每周评论》二十五号),加上一句按语道:“我看不但爱情如此,爱国爱公理也都如此。”这条随感录出版后三日,独秀就被军警捉去了,至今还不曾出来。我又引他的话,作了一条随感录(《每周评论》二十八号),后来我又想这个意思可以入诗,遂用“生查子”词调,作了这首小诗。

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原载1919年7月6日《每周评论》第29号,原题《爱情与痛苦》)

自题《藏晖室札记》十五卷汇编

从前有怡荪爱你们,

把你们殷勤收起,深深藏好。

于今怡荪死了,谁还这样看待你们?

我怕你们拆散了,故叫钉书的把你们装好。

你们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因为怡荪爱看你们,夸奖你们,

故你们是我为怡荪做的,

是我和怡荪两个人做的。

怡荪死了,你们也停止了。

可怜我的怡荪死了!

八年七月三十日

(收入初版《尝试集》)

我的儿子

我实在不要儿子,

儿子自己来了。

“无后主义”的招牌,

于今挂不起来了!

譬如树上开花,

花落偶然结果。

那果便是你,

那树便是我。

树本无心结子,

我也无恩于你。

但是你既来了,

我不能不养你教你,

那是我对人道的义务,

并不是待你的恩谊。

将来你长大时,

莫忘了我怎样教训儿子:

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

不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

七年五月

(原载1919年8月3日《每周评论》第33号)

乐观

《每周评论》于八月三十日被封禁,国内的报纸很多替我们抱不平的。我作这首诗谢谢他们。

“这棵大树很可恶,

他碍着我的路!

来!

快把他斫倒了,

把树根也掘去。

哈哈!好了!”

大树被斫做柴烧,

树根不久也烂完了。

斫树的人很得意,

他觉得很平安了。

但是那树还有许多种子,

很小的种子,裹在有刺的壳儿里,

上面盖着枯叶,

叶上堆着白雪,

很小的东西,谁也不注意。

雪消了,

枯叶被春风吹跑了。

那有刺的壳都裂开了,

每个上面长出两瓣嫩叶,

笑迷迷的好像是说:

“我们又来了!”

过了许多年,

坝上田边,都是大树了。

辛苦的工人,在树下乘凉;

聪明的小鸟,在树上歌唱,

那斫树的人到那里去了?

八年九月二十夜

(原载1919年9月28日《星期评论》第17号,

原有副题《答谢季陶先生的〈可怜的他〉和

玄庐先生的〈光〉》)

上山

(一首忏悔的诗)

“努力!努力!

努力望上跑!”

我头也不回,

汗也不揩,

拼命的爬上山去。

“半山了!努力!

努力望上跑!”

上面已没有路,

我手攀着石上的青藤,

脚尖抵住岩石缝里的小树,

一步一步的爬上山去。

“小心点!努力!

努力望上跑!”

树桩扯破了我的衫袖,

荆棘刺伤了我的双手,

我好容易打开了一线路爬上山去。

上面果然是平坦的路,

有好看的野花,

有遮阴的老树。

但是我可倦了,

衣服都被汗湿遍了,

两条腿都软了。

我在树下睡倒,

闻着那扑鼻的草香,

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

睡醒来时,天已黑了,

路已行不得了,

“努力”的喊声也灭了。……

猛省!猛省!

我且坐到天明,

明天绝早跑上最高峰,

去看那日出的奇景!

八年九月二十八夜

(原载1919年12月1日《新潮》第2卷第2号)

第二编周岁

祝《晨报》一年纪念

唱大鼓的唱大鼓,

变戏法的变戏法。

彩棚底下许多男女宾,

挤来挤去热闹煞!

主人抱出小孩子,

这是他的周岁,

我们大家围拢来,

给他开庆祝会。

有的祝他多福,

有的祝他多寿。

我也挤上前来,

郑重祝他奋斗。

“我贺你这一杯酒,

恭喜你奋斗了一年;

恭喜你战胜了病鬼,

恭喜你平安健全。”

“我再贺你一杯酒,

祝你奋斗到底:

你要不能战胜病魔,

病魔会战胜了你!”

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原载1919年12月1日《晨报副刊》)

示威

“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话说了二千五百年,到如今还有杀人先游街示众的事!”

威武的军人,鲜明的刺刀,

排列在总司令部的门口,

拦住了车马行人,

“过不去!打交民巷走!”

里面,一辆露天的大车,

装着两三个囚犯。

外面,行人垫起脚尖,

伸直了脖子看!

一个年轻的犯人,

——很清秀的相貌——

竟站不住了,

身子往后跌倒。

一个中年的犯人,

望着那晕倒的人冷笑;

他忽然很悲壮的唱起来,

仿佛是说道:

“俺做事一人担当,

怕死的不算好汉!

再等俺二十年,

俺又是一条好汉!”

灰色的军衣,黄色黑色的军衣,

——人数数不清楚,

明晃晃的刺刀,威武的军人,

拥护着那两三个人游街去。

那和气的警察赶开行人:

“上天桥瞧去!”

看的人也彼此招呼:

“咱们天桥瞧热闹去。”

九.一

(收入1920年9月《尝试集》二版)

纪梦

梦里得他书,

称呼太客气:

上面称先生,

自己称名字。

我初颇介意,

转念还喜欢。

有书终胜无,

远道得书难。

老友久离别,

相思不消说。

三年梦一书,

醒来书也无。

九.六.十

(收入二版《尝试集》)

蔚蓝的天上

蔚蓝的天上,

这里那里浮着两三片白云;

暖和的日光

斜照着一层一层的绿树,

斜照着黄澄澄的琉璃瓦:

只有那望不尽的红墙,

衬得住这些颜色!

下边,

一湖新出水的荷叶,

在凉风里笑的狂抖。

那黝绿的湖水

也吹起几点白浪,

陪着那些笑弯了腰的绿衣女郎微笑!

九.六.二三

(收入二版《尝试集》)

一颗遭劫的星

《国民公报》响应新思潮最早,遭忌也最深。今年十一月被封,主笔孙几伊君被捕。十二月四日判决,孙君定监禁十四个月的罪。我为这事作这诗。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好容易一颗大星出来,

我们知道夜凉将到了:

仍旧是热,仍旧没有风,

只是我们心里不烦躁了。

忽然一大块黑云,

把那颗清凉光明的星围住;

那块云越积越大,

那颗星再也冲不出去!

乌云越积越大,

遮尽了一天的明霞;

一阵风来,

拳头大的雨点淋漓打下!

大雨过后,

满天的星都放光了,

那颗大星欢迎着他们,

大家齐说,“世界更清凉了!”

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收入1920年3月初版《尝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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