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对峙之中陈茹掌握主动后,苏延倒习惯挑起事端争吵了,但陈茹学会了苏延那一套,她不理他,随他骂骂咧咧。有时候陈茹也回两句嘴,击中苏延的要害,然后又不理他了。
苏延一直在想陈茹对这种生活有怎样的想法,有时候陈茹体现出对这种生活理所当然的态度,有时候在这种生活中她甚至如鱼得水,但有时候她又显得毫无希望,厌倦焦躁。两人的生活中已许久没有半点儿浪漫色彩了,所以那天苏延一跨进屋,就觉得气氛不对。他推开门,看见陈茹准备了丰盛的菜肴,而她坐在沙发上,耐心等着他回来。
苏延一进门,陈茹就说,今天我们别再吵了。陈茹显示出了少有的温柔。
苏延奇怪地看了看她,说,这是不是你想出的对付我的新招?
陈茹笑了起来,但心里很不好受,幽幽地说,你还能不能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苏延想了想,首先他否定了生日,因为两人根本不可能为谁的生日而改变生活习惯。他后来想到结婚的日子,但他不能肯定,他只记得那是个冬天,具体的时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结婚的日子吧,不过这对于我们来说,根本不重要,这许多年来,我们没有为这样的日子庆祝过。
陈茹说,的确是结婚的日子,到今天为止,我们结婚已经整整五年了,所以今天我特别不想和你闹别扭。
苏延心里一惊,想就五年了。这是一个具体的数字,它代表于人来说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它使苏延再一次想到自己三十四岁了,而这五年的时间里,他没有新的变化,单位,家庭,和五年前并没什么区别,只是五年之前,他还憧憬,他还希望,他还对未知的时间和生活抱有一种新奇,而这五年竟然是无知无觉就度过了,于社会,于家庭来说,这五年仅仅是让自己日趋圆滑。苏延一肚子的感慨升了起来,竟有了些激动,他对陈茹说,我们不吵,我们今天真的别吵架。说着他转身跑出门去,陈茹在身后问他干什么去,他也来不及回答就不见了踪影。这使陈茹心里更不好受了,她以为苏延为了不吵架而躲到外面去度过这结婚的日子,正辛酸不止,苏延又喘着气跑了回来,他手里提着一瓶烈性酒和一瓶红葡萄酒,他说,我想喝酒。
这是苏延第一次喝烈性酒,他端起酒杯,对陈茹说,来,为不是纪念的纪念干一杯!
陈茹端起酒杯,一口喝下。
第一杯酒对苏延来说很不好受,从口腔到胃里都燃烧起来。苏延说,这酒使人难受。说着,他再一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茹看了看苏延,说,我们为什么总这样吵?
不知道。苏延说。
从认识到结婚有五年了。
五年了。
现在你是我丈夫。
苏延笑了笑说,你是我妻子。
这个称谓曾经是我所向往和憧憬的。
那时候我认为未来的妻子会是我自己的另一个身体,另一种表现。
但五年的时间里我们仅仅停留在认识却不理解的阶段。
这是一个不需要理解别人不需要替别人着想的时代,我们结婚仅仅是觉得自己的身体需要一个家。
因为我们的自私,在这个家中我们只熟知了对方一切恶习和丑陋。
我们互不忍让,仇视厌倦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人。
因此我们不能发现对方闪光的地方。
我们彼此仅有的一点儿关怀只是一种形式,一种义务,没有心灵的关怀因此柔弱无力。
我们接吻我们做爱我们为身体容忍对方。
我们可以和任何一个相当的人结婚。婚后和任何一个人过得同样融洽同样吵闹一辈子,而不知道谁是自己心灵的妻子和丈夫。
我们太不了解对方的心灵了。
但是对方的心灵有什么能让我们了解?
这句话让苏延和陈茹顿时陷入沉默。苏延点上一支烟,陈茹也抽出一支烟点上。他们吐出烟雾,看见青烟徐徐上升,最后消散于虚空之中。
苏延长叹一口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发现这一次酒不再辛辣和燃烧,而是微甜。他说,你瞧,我能喝酒了,我学会喝酒了。
陈茹笑了笑说,你三十四岁了,三十四岁的人学会喝辛酸的酒,学会喝逃避的酒,学会喝体现或隐藏自己的酒是必然的,酒是你三十四岁的又一次虚无而遥远的憧憬。说着,陈茹也举起了酒杯。
我们该怎么办?苏延直着眼睛说,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直,但他已不能控制。
听了苏延的话,陈茹沉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我们的优点是还能够反省自己以及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想,我们还是离婚吧。
苏延点点头,说,我们好合好散,这是很好的办法。
商议妥当,两人一同收拾碗筷,在厨房里,苏延说,这是我们最和睦的一夜。
陈茹点点头。
收拾完屋子,已是深夜,两人躺到床上,触到陈茹的肌肤,苏延所有的欲望都被激了起来,单纯而复杂。他们重温了刚认识时的欢乐,最后一刻,苏延抬起头来,他看见陈茹泪流满面。
你醉了。苏延说。
陈茹不语。
我也醉了,不过酒真好。苏延说。
睡吧。陈茹说。
也许是因为酒的原因,苏延一转过身,就睡着了。那一觉真甜,似乎要忘掉一切,但在即将忘掉时,他又做梦了,他梦见陈茹对他笑,陈茹很灿烂地笑着,看见那笑苏延的心情很好,他说你笑什么?陈茹不说话,陈茹只那样对他笑着。苏延也笑了,他也看着陈茹笑,他说我很高兴,高兴得快飞起来了。刚一说完,他就飞了起来,最初他没意识到在飞,他一直笑看着陈茹,直到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才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飞了起来。我飞起来了,我真的飞起来了。他说,你瞧,你也飞起来了。在他的想象中,陈茹这时候应该非常高兴才对,但陈茹的笑却渐次散去,脸上露出深深的忧愁。就是在这一刻,苏延忽然意识到陈茹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刚意识到,陈茹已跌了下去。苏延大叫了一声,降到地上,四处都见不着陈茹,苏延开始惊慌,他想跑遍全城每一个角落都得把陈茹找到,这样想着,他加快了脚步。路上出现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向同一个地方赶去,有人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一个女人自高空跌下来跌死了的事。苏延心里又一次升起不祥的念头。都到了火葬场,远远苏延就看见有人在哭泣,他奋力跑上前去,他看见一具尸体正在炉中火化,有人说那就是陈茹,苏延心里顿时空了,空得厉害,他想陈茹真的死了,他再也不能见到她了,他绝望而悲伤地大哭起来,眼泪不停地流着,似乎一生的泪都要流完流尽,泪眼蒙眬中苏延想了想这是不是梦,但他很快在梦中否定了这是一个梦,他想他的悲伤是真切的,他的哭泣是真切的,他此时的心痛也是那样真切,那样让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