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真相大白了,我想,我明明不会游,得,跳就跳,大不了一死,或者一清醒,我又回到自己的时间上。我憋着气,猛地跃起来跌入水中,但我竟然就游开了,腿和手都像被冥冥之中未知的东西牵引着,畅畅快快地游动。
我想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我暗暗下决心,得澄清事实,找出真相。夜里,我躺到床上,高慧的一只手搭在我腹部,看着她熟睡的模样我就怀疑这一天的所有经历是否仅仅是一个梦,像庄周梦蝶一样,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自己。明早就好了,我想,也许明早起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一夜仍然是凌乱的梦境,依稀和朋友们在一起,我们全都二十五岁,我们在大街上唱歌,唱二十五岁的歌。但是陈玉不开心,她哀怨地看着我,说我扔下她不管,偷偷和别人结了婚。我赌咒发誓地说,那是一个误会,我会澄清的。这样解释着,又感觉陈玉和那一帮朋友都很遥远,像相册里的黑白照片。
一大早我就醒了,我想我会回复到正常的时间秩序中,睁开眼睛,第一眼我就看见那张装模作样的结婚照,然后我感受到高慧的一只手和一条腿都压在我身上。
我决定去找陈玉,去找我二十五岁的朋友们,我相信找到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
吃过早饭后我撒了一个谎溜出屋去。我清晰地记得陈玉的家,她在一家纺织工厂工作,纺织厂大院一侧有一溜平房,那是单身姑娘的集体寝室,她住在靠墙的寝室里。进入纺织厂大院后我就高兴起来,那一溜平房还照旧,我小跑着来到门前,伸手急急地敲门,谁呀?屋里一个陌生的声音问。
是我。我大声说。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异地打工族模样的中年女人盯着我问,找谁?
我找陈玉。我说。
陈玉?没这个人。她说。
不会的,她一直住这儿,她是纺织厂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在这里租房住,纺织厂的人都住在那边那幢楼里。她说,说着把门给关了。
那幢楼已显陈旧,楼顶有了一些裂痕,能看出豆腐渣工程的某种迹象。我敲响了一楼人家的门,敲了许久都没人开,正准备去敲另一家的,门却开了,一个头发蓬乱满脸络腮胡荒草一样横七竖八地长着的汉子开了门,我显然打扰了他的睡眠,他恼怒地看着我。
麻烦问一声陈玉住什么地方?我说。
你是谁?他说,显得更恼怒了。
我是她一个同学。我说。
陈玉,有人找你。他忽然大声喊起来。
一个满手沾着肥皂泡的胖女人跑出来,待待看着我,我也吃了一惊,这人我根本不认识,忙说,对不起,找……
你是孙杰。话还没说完,她就说。
我点点头,又好好看着她,她和我印象中的陈玉相差太远,衰老邋遢,印象中的陈玉有极好的身材,眼睛特别大,不留意好像就会跌到她眼睛里,再也爬不出来。
进屋坐,她说,她显得很激动。
我短暂地想了想后说,今天朋友们聚会,去农家乐玩,我特意来找你的。
瞧我这样,我就不去了。她说。
说了不能缺一个。我说。
她点点头,去洗了手,又对那个木头一样一直虎视眈眈看着我的男人小声说了几句,我们走出了门,一个孩子忽然哭闹起来,我回过头看,见那男人死死攥着一个光着身子的男孩,那男孩像一只被缚的鸡死命挣扎着,他恸哭的声音响彻整个大院。
快,孩子撵路。陈玉说,我们小跑着离开厂大院。
我将陈玉带到了一个僻静的茶房里。
朋友们呢?陈玉说。
那是我对你男人撒的谎,我只想和你单独坐坐。我说。
一听这个,陈玉又激动起来,眼圈都红了,我生怕她掉下眼泪。一时无话,我极不适应这样的气氛,想想看,对面这个衰老邋遢的胖女人昨夜还是我窈窕的女朋友,让我心潮澎湃,仅仅一夜的时间,连我自己在内都已物是人非,我急于弄清这一切,急于知道真相。
想想看,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我说。
有十年时间。她肯定地说。
你还记得清楚?
很清楚。
我们是怎样没再见面的?
那一夜我过生日,大家都醉了,我送你回家,第二天早晨去叫你,你……
刚好衔接上前夜的事,他却不说了,我着急地问,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自己不知道?她诧异地说。
当时喝醉了,再说时间隔了这样久,我有点儿记不清。
早晨我去叫你,你忽然像变了另一个人,从此不再理我,那以后我们就没见了。
朋友们呢?他们怎样?这许多年来,我也没见过他们。
朋友中间,就你和张平混得好,张平现在是机械厂的厂长,机械厂快破产了,张平却富裕了。
廖兵呢?还有罗刚?那时候我们都二十五岁。
别提他们,廖兵一直没找到事做,罗刚辞职后也没事干,两人凑合到一起,抢劫出租车,杀了一个司机,罗刚被枪毙了,廖兵被判无期,你不知道吗,枪毙罗刚那天,朋友们约好了和他告别。陈玉陷入到回忆中,又摇摇头说,对,那天联系你没联系上,难怪你不知道。
你呢?这些年你过得怎样?我问。
一说这个,陈玉的眼睛又红了,自己摇着头说,我这一辈子算到头了,单位没找好,男人也没找好,这一辈子没什么指望了。纺织厂下岗,我是第一批,他妈的和厂长没那一腿的都在第一批就下掉了,下就下了吧,好歹男人还在厂里干,我就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但连这样的日子都没法长久,纺织厂破产后男人就没了事干,我们两人都没了事干,没事干就找事吧,他却不,整天喝酒,疑心我和别的男人有染,一喝醉就动手……
进入陈玉的唠叨之后我忽然丧失了再坐下去的信心,我推说有事,付了茶钱,在我们分别时,陈玉还有未干的眼泪挂在脸上,她说,以后你还会来找我吗?
我无话可说。
来找我。她最后说。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鼻子忽然有点儿酸,我摇摇脑袋,就一夜的时间嘛,瞧这世界。
我原本打算挨个去找二十五岁的朋友,我相信总能在一个朋友那里问出点儿时间的破绽,但我现在彻底失去了信心,我唯一寄希望于明天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