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怀欷歔地回到家里,高慧极不高兴地说,一大早晨,又去哪里疯了。
一见高慧,我心里竟然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从昨天到今天,我第一次认真审视她,她真的很有风韵,大方端庄,一个成熟而又滋润的女人,想起刚刚见到的陈玉,我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我的手在虚空中挥了挥,把陈玉的形象赶走,然后我跑过去,紧紧抱住了高慧,我的鼻子又酸了。
前夜之前,我是单位里的一个小科员,参加工作不过两年时间,单位里的老大姐和老大哥们对我的称谓最能说明问题,他们有时叫我青屁股,有时叫我毛头子,可想而知,除去我无事可做的本职工作,科室里的所有杂事无可非议地该我干,他们可以任意支配我,小孙啊,帮我倒杯水。我就去提温水瓶。小孙啊,帮我去买包烟。我就拿着钱一溜烟跑出单位。因为这个,我在单位的人缘非常好。除了有一点儿空荡荡的感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而在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中,支撑我仍然有滋有味地干着的就是我二十五岁的一帮朋友,我可以想想他们,甚至盼望盼望下班后和他们聚会的时间,在那样的聚会中,我仍有空荡荡的感觉,不过我又可以盼望盼望上班的时间了。
星期一一大早,我前往单位,我想知道一夜之间单位有什么样的变化。
我是提前五分钟抵达单位的,这也是我一直的习惯,老哥老姐们爱迟上几分钟,我们的科长也没把这当回事,大家好就行,我也觉得挺好,我每天提前去把办公室打扫干净,把水烧好,把每一位老哥老姐的茶泡好,他们一来,开心地喝烫茶时,顺便赞赞我,我就很满足。
推开办公室门,我意外地发现所有老哥老姐都早到了,地早已打扫干净,水早已烧开,而我的座位上坐着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我正犹豫着我该去哪里坐时,大家齐声说,孙科长早。
一夜的时间我就成科长了?我有点儿尴尬地点点头,一时不太适应。好在科长办公室是一个单间,我忙进去,见办公桌上摆着高慧和孙睿的合影,由来已久,心里定了定。从窗口可以看见整个办公室的情景,大家都伏案忙着什么,气氛紧张严肃,只有那个年轻人好像无事可干,这里看看,那里说说,我忽然从他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怀疑他就是我,我对着他招了招手,他堆上一脸的笑跑进来。
叫什么名字?我笑着问。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省悟到不该这样问的,好在他说话了,科长,你不一直叫我小李吗,我是李勇啊。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的。我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忙说,你今年满二十五对不对?
他说,是啊。
得到这个答复后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看看窗外,想把话题扯到一边说,他们今天怎么这样严肃,而且这样早就来了?
李勇再一次吃惊地看着我说,这是你规定的呀,你上任科长那一天,就规定了上班时间不能摆闲谈,不能迟到,迟到一分钟得扣十元钱。
我挥挥手,李勇出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开始反省当时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别有居心,这个问题让我难受了一阵,但我找到了自己目前的位子,我颇为满足地端起茶杯,把一口烫烫的茶喝进肚里,感觉还是有一点儿空荡荡的,这时候该想点儿什么呢,我短暂地想了想二十五岁的朋友们,一想他们,陈玉那衰老邋遢的形象就涌进脑里,忙挥挥手,在短暂的空白之后我开始有滋有味地想高慧和孙睿了。
我开始熟悉和适应起现在的生活,天天下班回家,我会买上菜做好高慧和孙睿喜欢吃的东西,晚饭过后我会租回一碟内容冗长的连续剧,呆呆看着,有时候也会想想我的二十五岁一夜之间竟完全消失掉,消失的时间竟然可有可无,不合理的存在也似乎心安理得,这激起了我内心的不平,我看那臭电视剧的眼光因此变得犀利和刻薄,不过这也是短暂的,仅仅一小会儿,我的目光又回复到近似待滞的神态。
在这样的生活中,一些小事被假设和夸大了,这种假设和夸大能让我有一种二十五岁的兴奋,好像生活真的多姿多彩,比如生日,孙睿的高慧的,我记得尤为清楚,我日日想天天盼,总算盼来高慧的生日,为此我作了充分的准备。我想给她一些惊喜,我准备了丰富的食物、一大束鲜花以及招集了她的好朋友们。我特意早早回到家里,和她的朋友们一同忙碌,做好一切后我们焦急而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妈妈回来了。楼道口一有脚步声,孙睿就会激动得满脸发红地高声嚷道。
稳住。我说。
他忙摆摆小手,装出一个大人的沉稳样。
终于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的朋友们纷纷躲进厨房,我则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一进门我就发现高慧其实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但她硬装作不知道。
还没做饭?她说。
不想做了,没意思。我也装模作样地说。
没意思。一脸的秘密都写在孙睿脸上,但他却学着我的模样说。
不想做就我来做。她说,说着去厨房,刚到门口,厨房里忽然伸出一大束鲜花,高慧夸张地尖声叫了一声,我们大家都跟着她尖叫起来,整个房间顿时活跃了,我们把声音连成一片,亢奋地唱起生日歌。
我的生日,天,我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喝下第一杯酒后高慧说。
虽然她在说谎,但并不妨碍我们的欢乐,大家兴奋地交谈、唱歌,不知不觉就醉了,我意识模糊地提议说,走,我们上街玩。
上街玩。孙睿也兴奋地说。
你以为你还年轻啊。高慧说。
这一句话就让我没了思维,我想我现在三十五岁呢,我得把丢失的十年全部装进脑袋,我得让这十年不仅让自己改头换面,连跳动的心脏也要彻底换掉,我力求让自己成熟一点儿,我清了清嗓子想说说成熟的话题,比如下一步的打算,当局长的可能性,投资的方向,身体的保养等等,但我一说话舌头就打绞,我试着说了几次也没能把话说出来,没人注意我,也没人听我说,他们在尽情歌唱,我也就高声唱起来,我唱我们三十五岁我们三十五岁,我把所有人的歌唱都统一到这个没什么旋律的号叫上了。
一早醒来,我还不愿睁开眼睛,今天是星期六,我可以懒在床上,享受凌乱的思绪碎云一般飘过我的脑袋。我努力想了想这一夜的睡眠,这一夜的睡眠很踏实,严密得没有一丝缝隙让梦溜进来。真的没有做梦?我努力地再次想了想,得到肯定后我想起过去的认识,有梦的睡眠比无梦的睡眠好,这纯属年轻的屁话,纯属年轻的无知,连起码的医学常识都违背了,笑意荡漾在我闭着眼睛的脸上。我惬意地伸出手臂,想揽住高慧,床的一侧却没有人,她一定是去做早饭了,前一夜的精心策划感动了她,让平淡的生活重又充满柔情蜜意。我大声喊起来,我说高慧,高慧啊,今天早晨我想吃豆浆和油条。我不一定要吃豆浆和油条,这样有个要求,会加重她做早点的意义,并让昨夜的快乐苟延残喘一下。但我没听到预期的回答,我再次喊了几声,侧了脑袋捕捉高慧的声响,整个房间静极了,一道沉重的呼吸声由远至近,我忙睁开眼,一个年轻女人近距离地俯视着我,我退远了些,看清她大而空洞的眼睛和瘦削的面容,我说你是谁?你怎么进了我的屋?
年轻女人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道,高慧是谁?
我努力把思绪集中起来,我默默看着她试探着问,你是陈玉?
她仍不回答我的问题,再一次问道,高慧是谁?
我摇晃着脑袋,回忆陈玉的面容,怎么想都是那个一手肥皂泡邋遢唠叨的形象,我撑起身体,我发现整个屋子都回复到二十五岁时的模样,这一变故似曾相似,我不会再慌乱了,我穿好衣服一脸冷峻地走进卫生间,放满一脸盆冷水猛地把头扎进去,彻骨的冷意袭击着我的脑神经,长时间的浸泡后我扬起头,模糊地看见镜中的我那样年轻,被睡眠折磨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陈玉始终紧紧跟在我后面,她在镜中看着我,再一次问,高慧是谁?
我扭过头来,我像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那样成熟地说,高慧是谁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她惊异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换着,她后来大声说,你以为你是谁?谁稀罕你?分手就分手,谁离开谁这个世界都照常转动。说完她愤然走出门,把门摔得天响。
我用干毛巾揩干脸,披上外衣也跟着推门出去,我想去吃豆浆油条,这个早上没有豆浆油条我就没法过,吃过豆浆油条后我还会满世界去寻找一个叫高慧的女人,告诉她我们以后的生活该有多么幸福。我微笑着汇入了早晨的人流,我看见陈玉窈窕的背影在远处的人丛中一颠一颠地晃动着,她的背影很生气,也很无知,她不知道世界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