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下了一场雪,雪从后半夜开始下,直到天蒙蒙亮才止住。女人把茶熬好,再去叫醒洛彭措时,天已亮了。他撑起身体,把一叠看病的钱装入内衣口袋中,拿锁针别好,再将崭新的警服套在身上,把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六四式手枪别到腰间。
他撩开门帘看了看外面,天空还阴沉着,新雪覆盖了前一天所有活动的痕迹,散发出一种冷冷的清爽的气息。“又下雪了。”他说。他想,难怪夜里那样安静,自己能睡得那样沉,他还梦见一家人在鲜花盛开的草地里耍坝子,大家围坐在草地上,太阳悬在当空。
洛彭措背上装满换洗衣服的包,踏着没有任何痕迹的雪,留出一串脚印去了公路边。公路不远,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在公路边上,他盘算了一下时间,去县上得花整整一天的工夫,大概在黄昏才能到。正算着时间,班车来了,他招手上车,在最后的空座位上坐下来。他不喜欢在车上睡觉,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雪景。车颠簸着前行,气温极低,虽然穿着毛皮鞋,双足还是冻得麻木。有一瞬,阳光自云层里透出来,暖暖地照亮车内,阳光之中洛彭措有了些困意,眼睛缓慢闭上,感觉此时又接上了前一夜的梦,一家人坐在草地上,太阳再也不走,他们将永远那样畅快惬意地待下去。不知睡了多久,车猛然一颠,他的头撞到车窗上,从梦中醒来,惊异于自己怎么在车上睡着了。时间快到中午,午饭将在一个叫玛尼的小镇上吃。离小镇已经不远,路面上有许多骑摩托、骑马的牧民。透过车窗,他看见刚刚还有阳光的天空此时阴得像黄昏,有小小的雪片已开始飘洒,又一场大雪将至。他就那样注视着窗外骑行的牧民们,忽然有一个骑马的身影一晃而过。如果不是那匹马猛跑向草原深处,他都不会注意到,他看见那个在马上颠簸的背影极其熟悉。他忙叫司机停车,拎着包下车了。司机问他去哪儿,他摆着手让司机别再等自己。
当那匹马从公路上猛地拐向草原,洛彭措就认出了那是索。他站到公路边,看见索骑着马向草原深处疾驰,已快接近远山,广阔的雪原留下了长长的马蹄印子。洛彭措想,索一定是看见了自己,他在逃离,于是赶紧将提包背到背上,顺着马蹄印一路追去。
将至缓慢起伏的山头时,已完全看不见索的踪影了,只有那串马蹄印还清晰。洛彭措的胸部微微有些发闷,喘气片刻,继续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回望来路,公路已远远被抛在山的那一面。雪越下越大,这让他有了担心,担心雪将马蹄印全覆盖住,让他辨不明方向。他加快了脚步,四周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气和踏着雪发出的吱吱声,从嘴里和鼻孔里喷出的白气足有一尺多长,慢慢消散到空中。天渐渐暗下来,乌云厚重的天色模糊了黄昏的界限,天只是缓缓地变暗,暗到雪原的雪呈现出一种暗淡的黄。最糟糕的是胸开始疼痛,呼吸瞬间困难起来。不远处有条小小的溪流淌过草地,他努力走到溪边,掏出药片,拿冰冷的水服下肚去。药片没起任何作用,胸闷过一阵儿,又开始疼痛。他挪到一棵矮矮的水杨柳树边,坐下之前,他先看了看崭新的警服,裤子被雪水糟蹋了,从鞋子到膝盖处全被洇湿。他一屁股坐到雪地上,背靠矮树。在胸痛的间隙,他感受到一阵儿微弱的饥饿,不过他并不想解开包袱啃食风干牛肉。这时候胸痛更厉害了些,堵塞着呼吸,脑袋也开始迷糊。他迷糊的脑袋想起了索,他想他怎么啥也不想就追来了呢,他把索这个难题抛给了两个年轻的警察,怎么管不住自己追来了。他还想他一定要告诉索那头叫夺罗的牦牛,再让索去牢里待上几年。他相信索知道那头叫夺罗的牦牛后,一定心甘情愿随他去牢里。想到这里,他脸上有了笑容。
在瞥见洛彭措那一瞬,索的眼睛赛过高空中鹰隼的眼睛。客车驶过时,他一眼就看见洛彭措睡眼惺忪地注视着窗外,他勒住马头向雪原驰去,他不确定洛彭措是否看见了自己。驰过一段,他回头看见车停了下来,洛彭措站在公路边张望,他忙打马疾驰,快到山坡时再回头去看,洛彭措已毫不犹豫地尾随而来了。那一瞬间,索感觉心慌意乱,还有那么点儿恐惧遍布全身。他双腿紧夹马腹,一路疾驰,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一个矮山巅上,那里已看不见洛彭措的身影。回想自己的心慌意乱,索莫名地恼火,怕啥呢?这一切都是自己所希望的。他不仅在冬季偷了牛,同一家还偷了两次,只是这头牛他还寄养在熟人那里,他不会吃它,偷它就是要让洛彭措知道他心里不服,让他没办法抓捕自己。
大雪覆盖了马蹄印,这让索有些担心洛彭措别迷失了方向跟不上自己。索耐心地等待,直到天渐渐暗下来,他也没见洛彭措追来,他就策马往回走。他想,也许洛彭措放弃了追捕。这个想法仅仅一闪而过他就否定了,那是个和牛场娃们一样倔犟的人,他不可能放弃。
索一路往回走,天渐渐黑透,伸手不见五指,这黑暗让索不能辨别走过的路,他只是凭着感觉缓慢前行。他听见马蹄踏过了小溪,听着溪流的声音走,这方向就不会错。到深夜的时候,雪完全停住了,远方天空中有一两颗星辰在薄云中闪烁,不过一小会儿,月亮也出来了,满天再没了一点儿云。除了远山是黑色的轮廓,近处的一切都分明了,暗蓝的雪、叮咚作响的溪流以及不远处溪流边的那棵水杨柳树,一切都能看出个大概来。
索最初看见瘫坐在树下的洛彭措时,心里再次一惊,那恐惧油然而起,他本能地勒转马头再一次狂奔起来。他在马背上嘲笑自己,那恐惧怎么就按捺不住呢?人心里要使了坏,全身都会不由自己控制。那一次洛彭措前来抓捕,也没有半点儿恐惧,他只是不解,然后不服。驰过一段,他回头张望,发现洛彭措并没追来,他还保持着那姿态瘫坐在树下。索感觉到了这个夜晚的异样,他小心谨慎地挨近那棵树,然后下了马,慢慢走上前来。现在他看清了,洛彭措双腿伸展开,右腿微微弯曲,他的脑袋耷拉在左肩上,双眸紧闭,脸上还有些微笑容。索俯下身去,他想将洛彭措的脑袋扶正,一经接触,他才发现洛彭措全身早已僵硬。
索只是觉得鼻孔猛然发酸,眼睛就涩涩地想掉泪。但他记得那个说法,逝者身边的一滴眼泪,就是他在走向阴间之路上的一场冰雹。他控制着情绪,一屁股瘫坐到洛彭措的对面,整个事情的发展都超出了他的想象,现在事情闹大了,已经不是偷牛那样简单了,此刻的恐惧在身体里像洪水般泛滥,让他手脚发软。他细细地看着洛彭措微笑的面容,他不明白自己为啥就是不跑。
第二天下午,两个年轻的警察和所长老婆在乡里大院晒太阳时,他们看见索牵着一匹马和一头牛进来了,马背上驮着一个用布包裹好的遗体。索将遗体放下马背,然后退到乡里大院的一个角落蹲下来,那是洛彭措第一次抓捕他时让他蹲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