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喝酒,一块儿谈天说地,培德的情绪渐渐好转,笑着说:“管他干啥,只要饿不死人,苦点儿累点儿没什么关系。”我还想着《犹利西斯》那本书,在我的书架上,那本书已挺立了许多年,知道是一本难读的书,我一次也没读过,只是片段地看过一些介绍和别人的读后感。我问培德看没看完《犹利西斯》,培德说:“我用了半月时间,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都坚持看完了,唉!真比跑马拉松还累,那书看一段我忘一段,根本理解不了意思,看完最后一个字把书合上,它对我来说,又成了一本陌生的书。”我们听了,都哈哈笑起来,称赞他的毅力。
培德写过一段时间小说,像他学油画一样,废寝忘食极端痴迷。隔一两天,他会拿一大叠写好的稿子下来,我翻看那些小说,有写他爷爷的,也有写车间主任的,内容很杂,许多像流水账,还有一些,像写那车间主任,干脆就是他纯粹的泄愤品了。培德说他许多稿子都是熬夜写出来的,我非常失望,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又不忍说什么,我说:“培德,你的钢笔字非常漂亮,你怎么不认真练练书法啊?”他不好意思地说:“字是打小就练着,从六岁开始,爷爷让他拿毛笔练字,写了有十多年,后来就放弃了。”我拿出宣纸和毛笔,让培德写幅字,他写了那首《枫桥夜泊》,行草书,虽然算不上好的书法作品,但已非常漂亮,比康定书法协会的许多人都强。我说:“你为啥要放弃书法啊?”培德拍着脑袋说:“我那叫不了书法,兴趣也没有做这些大。”我叹息着不再说话。也许培德已经感觉到我对他小说的态度,那以后他没再抱着稿件找我。倒是有一天,鲁彦兴奋地打电话约我们,培德写了一篇千字散文,鲁彦托《甘孜日报》社的朋友给登了出来。那晚我们喝酒,鲁彦一直都非常兴奋,倒是培德忽然像变了一个人,端坐那里,默默饮酒,一句话总要在脑袋里酝酿许久才说出来。
培德的确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升华到一个新境界了。许多年之后我们还在说鲁彦托报社朋友的事,给培德带来的是灾难性的改变。我们习惯于把许多问题归结于一件事上,也许培德从未改变过,他只是因为这件事把潜在的习惯给激发出来了。那一篇报社刊登的文章激起了培德无休止的道德感和责任感,许多事他开始看不顺眼,单位不平、社会不公、人心下滑、道德沦丧。他写了一篇又一篇,有专题针对某件事而写的,也有像《论道德》这样的泛论,这些燃烧的文章再没被登出来过,谁敢用啊。对身边事不平也情有可原,到后来,无论国内的、国际的,他统统都会激愤地点评,写文章叱骂。
与他这些改变相衬的是,他越来越处理不好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在单位,几乎没人喜欢与他相处了,他太直接,看问题太简单,对复杂的事情,只想用黑与白的两极来分辨。一有不平,立即爆发,毫不顾忌别人的难堪。工友们私下里都说他脑袋有点儿神经。如果不是砖厂倒闭,他连那选石头的基本工作都差点儿干不成。生存已难,连婚姻他也处理不好,就在砖厂即将倒闭的前一年,经人介绍,他和纺织厂一个叫小梅的女孩子结了婚,原以为,进入婚姻生活后,他的固执会有所改变,他的责任感应该落实到家庭里,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结婚一年,小梅怀上了孩子,砖厂也像大多数企业那样濒临倒闭,没了活干,培德每月只能领到象征性的生活补助,小梅所在的纺织厂也同样不景气,两人的收入仅够家里的开销。小梅临产那一月,砖厂倒闭了,培德领到一万五千元,称之为买断工龄,从此与单位无关。别的人领到这钱,都忙于延续今后的生存,或开个小店、或租个摊位、或四处寻活打工挣钱。那一万五到了培德手里,原本还为小梅生产之后的费用操心,有了这钱,他反倒安稳下来,一如往昔,全身心都放到阅读和写那些激愤文章中,小梅劝说他不听,父母劝说也不起效果。小梅将要生产那天,培德和母亲一块儿将她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一番说还早着呢,她这状况看明天行不行,住在医院里安心等着吧。培德听了,和母亲商议,那一病房都是女人,他守着不方便,由母亲守在旁边,他自己回家,又伏在案头。去了一趟医院,他满脑袋想的是现在的医院也特别不堪,一切都以经济为大,药品收费贵不说,还存在太多的乱收费项目,服务却越来越差,无论医生还是护士,对待病人都特别冷漠。想着,开写声讨医院的文章,也不知是凌晨几点,邻居忽然很响地敲门,培德红着眼开门,听邻居说:“你还待屋里干啥?你妈打电话来说小梅进产房生了。”培德听了,撒腿就跑,一路上看见天光慢慢亮起来,那些小菜贩、清洁工、小餐馆都已忙碌开来,混合晨练的人,很有些生机勃勃的景象。培德一口气到了医院,孩子已躺在小梅身边,小梅正虚弱地坐着,把一碗鸡汤和着蛋吞进肚里,看见培德,不知是激动还是伤心,竟然掉了泪。母亲让他去办出院手续,说回家坐月子,这也是经济拮据不得已的举措。培德一去不回,这边等得着急,正不知培德在干啥,两个护士在过道里边走边说:“天下还有这号人,都不知该和谁发气,动不动要和收费处讨论医院的道德问题,这些问题和卫生部都说不清楚,别说与我们这样的基层人员了,真是个神经病。”培德母亲一听这话,估计说的是他,生怕又和别人吵,忙去收费处,果然见他微微弓着腰,正低头和窗里边说什么,倒没吵起来,但也没人答理他,收费的正忙着整理钞票,有交费的病人来,看他没正事,挤到窗口,办理事情。培德耐心等在边上,别人办完走了,他又弓下腰去。
到孩子两岁上幼儿园,小梅正式和培德离了婚,各自带着孩子,回老家开始新的生活。说到培德,小梅直摇头,说:“培德人是好人,老实本分,有做人的原则,当初别人介绍,也正是看上他能写会画,很有才干,没想结婚后才知道他和现实生活相隔太远,他不适应社会生活,更不适应婚姻和养儿育女。”
和小梅离婚之后,培德的父亲托远亲替他找了份看门的工作,一月四五百元钱。这活倒让他特别高兴,像天上掉了馅饼,打电话约我们要办招待,说守门事少,以后可以放开了看书写东西,再没人会说了。
对培德的这些行为,我们劝过他不知多少遍,有一次喝酒喝得厉害,大家都有了醉意,我又纠缠上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不平、愤恨,产生这些的原因是什么?我就这个问题一直追问培德,我说:“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总得有原因啊,该不是真因为发一篇作品,整个人就变了,这也说不过去。”培德也有了醉意,他看着我说:“在过去,那些想法倒也存在,只是压在心里没说出来,那篇散文在报上登出来后,砖厂的同事,还有许多认识的人,一看见我都要说到那篇报纸,说到我写的东西。自己写时,可以当着爱好和兴趣,一旦公开刊出,就会对别人产生影响,这我有很深的感受,如果自己不地道,修养不够,写出来的东西那该对别人产生多坏的影响?”我没想到培德会这样说,他让我哭笑不得,又无从反驳。
数年时间里,随着文学、艺术走向低谷,我们这个圈子已失去了从前的魅力,除了培德,再没有任何人高看我们。面对这样的变化,几个朋友也都顺应潮流,各自改变。最初是写诗的志明,他极早校正了自己的目标,缓慢而带智慧地攀向仕途。他刚当上宣传部副部长时,我们都还没省悟过来这代表什么,我们一块儿上街,沿路点头打招呼的就志明最多,每个人都对他特别尊敬,我们想志明过去认识不了这样多的人啊。到我们聚会的档次提高,不用再买卤菜,挤到老旧的木屋里,直接去餐馆、酒店坐下来。也不用再喝劣质白酒,省去酒醉后的头痛。更不用各自掏钱,把手伸进干瘪的衣袋,我们已切实地感受到这变化带来的甜头。紧跟着苏延发挥他的特长,辞去工作,开起一家广告公司,搞实用美术,设计装修住房、做店面招牌和一应广告宣传产品,很快也见到成效,聚会时,不只让志明签单,他也平分了秋色。鲁彦与我们的接触越来越少,她放弃文字,置下一整套驴友的行头,一遇休息日,就和网上约定的发烧友徒步康定四面的高山、峡谷。平日里无论工作还是上街买菜,鲁彦也以一身地道的户外装出行,在小小的康定城里,煞是招人眼目,独树一帜。唯我通过许多努力,想换单位,一切从头开始,这个简单的想法实施起来竟如此艰难,饱尝失望的同时,我开始沮丧、行尸走肉般对未来再不抱希望。也正是从这时段起,我们的聚会极少谈到文学和艺术,取而代之的是各自在事业中的感受、心得和认识。这些聚会更像一个疗伤的场所,也像一个各人发泄抱怨的垃圾筒。
对这种变化极不适应的是培德。最初,他试图重又回到过去的话题,讲起他最近读过什么书,志明、苏延和我对此的反应惊人的一致,我们都不说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让他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笑说:“怎么不说话?都只看着我了?”志明说:“培德,别再谈那些没用的东西,把你自己的生活解决好,这才是该做的事。”培德不再说话,但我们都能看出他满脸的不服气,对我们所谈的内容也大为不屑。志明准备开导他,给他讲生存和生活的重要,讲他的生活为什么会变得一团糟。志明的开导没起到任何作用,培德还是一脸不屑的表情,只差没有与志明争辩,这激怒了苏延,他提高了声音说:“培德,你醒醒吧,真把自己当能人了啊,你没有这方面的潜质,一点儿也没有,你的梦想是空的,像肥皂泡,没一点儿支撑,你写那许多屁东西唯一发出的一篇也是鲁彦托关系才办成的,别把这当成自己的能耐,好好干点儿实在的事情,娶个老婆过日子,为自己老后作好准备。”这番话起到了重击的作用,培德的脸色很难看,加上酒精的力量,他的表情像要哭出来,沉默良久,培德说:“我也早知道自己没这方面的天分,我只是凭着激情,凭着一种向上的力量,愿意这样做下去,我更希望你们不放弃,你们才能真正做点儿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