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康定一家杂志社当小说编辑,因为康定的小,几位从事艺术类工作的朋友很快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我们隔三差五聚到一块儿。这个小圈子有苏延、志明、鲁彦和我,苏延画油画,在群艺馆工作。志明写诗,在宣传部文艺科工作。鲁彦在地震局观测各类仪器,喜欢写纯情的散文。因志明一人居住,又是康定老旧的木质板房,有岁月的沧桑感,聚会都在他那里。就着简单的卤猪头肉和一碟油酥花生米,喝劣质高度的白酒,说文道艺,让遥远而虚幻的理想笼罩在木质板房里,激荡着我们酒后的血液。那年月也是文学至上的好年月,人人都怀着文学艺术的梦。我们这个小圈子竟然在康定非常有名,但凡对艺术有点儿兴趣的,都想进到这圈子里来。许多陌生的朋友经各种渠道进入这个圈子,喝过几次酒,谈过几次理想,又悄然淡出回归陌生。这许多爱好者陡增了我们的虚荣和骄气,对新来的陌生人,我们也见惯不惊习以为常了,暗想他们在这条路上支撑不了多久,他们没有耐性和骨气,必然被我们轻视。
有一天,鲁彦打电话来说下午吃饭,定了时间,又交代今天的卤菜她带来,我们只管酒。在志明老旧的木质板房里,我们打开酒盖,缓慢饮着等待鲁彦,一大杯酒都快喝完了,还不见她来,大家责怪她每次聚会都要迟到,这是女人虚荣的矜持,总喜欢一帮男人等着,等到心慌意乱。正说她,就有敲门声响起来,志明跑去开门,我们听见鲁彦连声说抱歉,有事耽搁。进到里屋,鲁彦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提一包卤菜,诚惶诚恐地站着。鲁彦说:“我今天带了新朋友来,他叫培德,在砖厂机修车间工作。”
我们都点点头,暗想这又是一个激动不了多久的人,忙着摆开卤菜,不怎么答理他。都坐下了,他还那样站着,鲁彦说:“培德,快坐下,来这里不客气的。”
志明说:“要客气就去别处。”志明说话历来不顾忌别人的感受。
培德尴尬地笑,小心翼翼坐下来,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上。他穿一身劳动布衣服,上衣一颗纽扣扣错了,让衣襟对错开,不注意看,总感觉人是斜的。他的头发有食指长,横七竖八地长满脑袋,整个人都极为消瘦,颧骨突起,眼睛异样地闪着光亮,很精神的样子,这神态一时有些熟悉,只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苏延替培德和鲁彦摆上酒杯,要斟酒时,培德又慌乱地站了起来,双手大幅度摆着说:“我不沾酒,滴酒不沾。”
苏延说:“一点点没事的。”
鲁彦也说:“你倒上一杯慢慢喝。”
志明还是打人的话:“你不喝酒跑这里干啥?”
培德慢慢坐下来,倒酒时,他不再推辞。志明说:“能喝不喝的人,从根本上讲,就是虚伪,就是假,怕什么呢?不过就是怕醉,怕醉了失态丢脸,这样的人不敢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朋友们,是不能交心的,他的心永远掩藏着,不彻底。”
这是志明对酒格言似的总结,我看见他说这话时,培德的手在微微颤抖。大家把酒斟到小杯里,说人齐了,一块儿干一杯。培德端起酒杯,生怕落后,一仰脖,喝了个底朝天。放下酒杯,苏延开始数落鲁彦,说她总爱迟到,这习惯太不好了。鲁彦还不及争辩,培德说:“今天这事都怨我,不关鲁姐的事。”说着,面带愠色,讲起迟到的原因。
和鲁彦约定下午五点半在将军桥等,不想培德临下班时,却遇上隧道推进器坏了,车间主任安排他去修理,这推进器每两小时都得使用,把生砖推进隧道,把橘红的熟砖推出来,是整个生产链的重要环节。培德想请假,给车间主任说自己有事,能不能找下一班的人来修理。主任说:“还有什么事能比推进器坏了大?这一个时段是你值班,我能找谁顶替?”培德无奈,拿起工具去检修,指望是小毛病,三两下处理完。不想却是轴承坏了,要把机器卸掉换轴承,这得费许多时间,做着手里的活,脑袋却非常散乱,想主任说的还有什么事能比推进器大?今天他的事就比推进器大十倍百倍,主任那脑袋,怎能理解这崇高的事业,他眼里只有推进器。眼看约定的时间已到,手里的活还不到一半,把车间主任叫来,最初还耐心说自己有什么重要事,谈到要见的人,谈到艺术。车间主任听了,说:“那艺术能当饭吃?能把一车车砖推出来?闲得没事的家伙,你还想跟他们学,把自己的工作干好,你做啥都没人说。”正是主任评论我们为闲得没事的家伙激怒了培德,他和主任大吵一架,把满是机油的线手套脱下来,狠狠摔到地上,自己回家换了衣服,一路跑着来这里。
培德这事让我们感觉意外,我们还没遇上过不顾自己工作要来亲近艺术的人,那一天喝酒,都把酒杯端了敬他。志明说的话在他身上有着显著的作用,不论谁敬,他都全部干完。他的双眼很快红起来,不停地说一定要在我们这里好好学习。培德很快就醉了,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像经历一场重病。他站起来要走,我们都让他在志明屋里睡,他坚定地推辞,也不让任何人送。他摇摇晃晃走出门后,鲁彦讲起培德认识她一个远亲,无意中听远亲说到鲁彦和这个圈子,整天缠着他要认识鲁彦,就这样领来了。
来过一次,以后培德不需谁领,主动找上门,遇上我们聚会,他和我们一块儿喝酒,每喝必醉,第一个醉倒,我们都笑他没经过酒精考验,对酒的意志不够坚定。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了尽快学会喝酒,融入我们的酒场,他买了许多酒放在家里,天天喝、时时喝,以至于他在单位时时都呈现出醉态,让原本与他有芥蒂的车间主任更为不满。
没有聚会时,他就单独来某人家里,最初是紧跟着苏延,想学油画,苏延领他去商店里买了颜料、画布、松香油等物品,还给了他一些木框架,让他先从素描学起。那些日子里,他总拿着一个速写本四处写生,喝了酒就给我们讲松香油那独特的气味太过芬芳,以至于夜晚梦里总是牵挂着它,一场梦醒来,忍不住要拿松香油嗅嗅。我们私下里问苏延,培德在绘画方面的感觉如何?苏延很痛苦地说他全无感觉,连最基本的也没法做好。果然,跟苏延画过一大段时间后,他自己也觉得难以为继,跑来找我,说要写小说,我说你怎么不跟鲁彦学学散文啊,慢慢来,一定能成的。他摇头说对散文没一点儿感觉,就想写小说,他太想把他爷爷写出来了。我问为啥单想写他的爷爷。他说爷爷非常特别,一个惜字如命的人,连地上写了字的废纸,都不忍被谁践踏。我脑里如电光火石般闪亮起来,这不正是字纸老头吗?我说是不是整天沿街收字纸那个老头。他说就是,他就是我爷爷。我非常激动,忙打电话约志明、苏延和鲁彦。我们还是提着酒瓶和卤菜去了志明的家里,我们都对字纸老头有着深刻的印象,那一晚,培德成了我们的中心,都把早年的疑问提出来,问及他爷爷是老牌大学生还是只字不识的文盲时,培德腼腆地笑起来,端起酒杯与大家一块儿饮酒,无论我们怎样追问,他都不予回答。他只告诉我们,爷爷叫张怀远,的确是从内地迁到康定的,七十九岁时,死于肺气肿,他爷爷是一个特别传统的人,仅此而已。
因为字纸老头,我们对培德的感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再聚会时,主动打电话约他来。每个人还按照自己的理解给他开了一长串书单,那一段时间我时常在书店里碰见他,他要把我们每人开出的书都买齐,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书囊括了哲学、美学、小说、诗歌、散文、画册、艺术史、历史、各类人物传记等。因为这些书,他与新华书店的店员大吵一架,责怪他们为啥不把这些能滋养人的书进回来,满架子都摆的是粗俗不堪只为挣钱的通俗读物。他腋下夹着各种书走过大街,随时随地一有空闲就会摊开书本认真阅读。在砖厂的机修车间里,别的工人没事干时都凑一块儿玩扑克牌,只有他独坐在散乱的零件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书本悄无声息地阅读。他特别爱惜书,工友们没一人能碰碰那些书,别人走近问他:“你看什么书啊?”他先将书躲开了,怕别人挨着,才说:“你不感兴趣的。”
有一天聚会,培德神情沮丧,左眼角还乌青了一块,我们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长叹一声,愤然骂道:“都他妈是俗人、浊物。”
这还得从机修车间说起,生产砖坯的机器出故障,断了几根钢丝,不过是小毛病,培德拿钢丝去换,他走出厂房后,车间主任看见他放置在高处一张报纸上的书,厚厚的一本,拿下来说:“这小子整天都看些什么书?”见书面写着《犹利西斯》四个字,翻开几页,车间主任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培德真能读懂?”随手将书扔到满是油污灰尘的工作台上,喝茶时,又将茶杯放置其上。培德回来,见书放在那里,脸色已开始大变,拿起茶杯,书的封面已留下一圈水印,培德大吼了一声:“这他妈是谁干的?”愤然将茶杯摔到地上,摔得粉碎。主任和培德打了起来,工友们面对自己的领导,不可能帮培德,都向着主任,几个人装着劝架,拉住了培德的手,让主任为那只破碎的茶杯出了一口恶气。这还不算,主任去厂长那里把情况都说了,讲培德不好好工作,联系推进器坏了的事,以及培德为练习酒量成天一身酒气,都给厂长讲了,坚决要求将培德调离机修车间。别的岗位都满员,只有在厂院泥堆旁选石头,把备好的泥土铲上传送带,不存在岗位满员的问题,那本是临时工干的活,既苦又累,传送台一旦运行,没一点儿休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