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透过黑色帐篷边缘,索看见牛都散在草地里,它们安静地吃草,偶尔移动一小步。不论哪一家的牛,索都知道它们的名字,杂花鼻、白耳朵、小花屁股,等等等等,索喜欢牛,像喜欢父母喜欢情人喜欢朋友一样喜欢它们,但索现在想看看牛,也只能躲在帐篷后面,即或自己的牛,他也不能亲近,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它们,这是索的悲哀。和索熟悉每一头牛的名字相反的是,大家不记得他的名字,只叫他索,索是所有牛的藏语统称,索因此没有自己的名字,这一切都因为索从小爱吃新鲜的生牛肉所致。
每到杀牛的季节,当益西贡布将用酒和糌粑、蜂蜜等东西挼成的团放在老牛们面前,索总迫不及待地跟在后面。有一些牛一嗅那食物,非常厌倦,摇头摆尾走开了,那是不能杀的牛。注定有一些牛会心安理得地吃完那一团滋味有一点儿怪的食物,这些是可以杀掉的牛。杀牛的过程很漫长,先得为被杀的牛诵经,之后才用绳索和两根棍子将它的鼻子系上,让它窒息而死。益西贡布还得为牛超度,这才拿刀去皮。
在这样漫长的过程中,索心急得直咽口水,咽得嘴都软了,就去寻水喝,喝上一肚的水还没等到去皮,心里怨得没法,好不容易等去皮了,刚割开一道口子,他就冲过去,手捧了牛血就喝,喝过血,又忙拿刀剜下一块肉,肉拿在手里,微微有些跳动,飘着热气,他忙放进嘴里吃,吃得满手满脸都是血。吃过牛肉索很舒坦,慵懒而悠闲地蜷在草地上。
杀牛总在冬季,索因此认为别的季节漫长而无意义,那些季节里没有新鲜牛肉吃,索就觉得时间难熬,有一年夏天他馋得没法,拿了刀在一个黄昏时分溜进牛群里,用小藏刀在自己家的一头牛脖子上戳了一个小洞,拿嘴对了小洞吸牛血,后又在牛屁股上生生割下一块肉来,牛负痛大声叫唤,引得夺翁玛贡玛的人都跑出来,以为有谁偷牛,一看,他已将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吞进肚去后对大家说,夏天的牛肉真的没有冬天的牛肉好,从此,他只想着冬天的新鲜牛肉。
牛都怕他,别人家的牛一见他就怒目而视,随时准备将他挑起来或者一趟跑开,自己家的牛则远远回避着他,有三头牛,其中一头正是他活割牛肉的那一头,三头牛不忍这种恐惧,在一个早晨解下脚套绳后,离开夺翁玛贡玛,成了野牦牛。
大家对他的行为和嗜好没有一点儿办法,都说不知他是什么投生的,这样下去,会有报应。
连索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其实他非常爱牛,他常梦见自己就是一头牛,和牛群一起散在草地里,缓慢地吃草,这个梦让他比梦见吃新鲜牛肉还高兴。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喝新鲜牛血吃新鲜牛肉,除去杀牛的冬季,一年之中三个没新鲜牛肉的季节索都像丢了魂一样,整天无精打采,在草原上浪荡,像在找寻什么东西,非常痛苦的样子。
索没有牛肉吃的痛苦样子被阿啧啧留意到了。扎满一头小辫,有一张圆脸,怎么看都不像夺翁玛贡玛的女人的是阿啧啧,噶玛泽登的妹妹。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又瘦又小,人却白,皮肤非常细腻,像用手指轻轻一触,都会碰破。还在很小的时候,无论看见什么,无论是牛犊还是一只娇柔的飞鸟,即或一朵鲜嫩的花,一棵清脆的草,她看见了,都会连声说,阿啧啧阿啧啧。阿啧啧是感叹,带着怜悯、爱以及伤心的感叹,后来太阳落山,她会说阿啧啧,星星被云遮住,她会说阿啧啧,连溪里一闪而过的鱼影,还未看得真切,她也连声说着阿啧啧,下雨了,下雪了,或者天空晴开了,太阳懒懒地照着,她都会说阿啧啧,感叹一番。大家见她爱说阿啧啧,一开口就是阿啧啧,就都叫她阿啧啧。
远远的,阿啧啧看见索躲在帐篷后,索的眼神有一点儿痴迷,索总想迈腿走出来,走进牛群,但他不敢。
有时候索浪荡在草原上,他的样子像一头饥饿而悲伤的狼,形单影只,破破碎碎的感觉。
阿啧啧阿啧啧。她连声感叹着,心都碎了,她不知该怎样帮帮他,她整天想着这事,一脸愁苦,她比索还显得难受。有一天她和自己的牛亲昵,她抚摩牛头时,一个想法忽然冒出来,把自己的牛杀了解决索的痛苦,这个想法让她的眼泪立即掉下来,她不敢再想。
那头叫珍嘎波的母牛属于阿啧啧,她和牛既是一个家庭的成员,又是最好的伙伴,她叫母牛珍嘎波,藏语意为白云,许多时间她都和母牛珍嘎波在一起,她抚着牛头,替它搔痒,替它理顺毛发,还有一些时候她傍牛坐在草地里,和它讲讲话。她说阿啧啧,桑珠被天人藏了几天,那个一句话都没有的人,被天人委派去把人的大灾难解决了。她说阿啧啧,汉人洛彭措差点点死在雪地里,仁青志玛用自己的奶把他救活了。她还会说阿啧啧,他们都喜欢卓玛,他们也喜欢我,他们喜欢卓越玛跟喜欢我不一样。她说话时牛就停止了吃草,像在听她讲,她说着说着回过头,看见母牛蓝蓝的眼睛眨动一下,似乎是回应着她的讲话,她就拍拍母牛的脸。天黄昏时,她离开母牛,她听见母牛在后面哞的轻轻叫一声,回头看时,母牛正仰着头看她,她就笑笑,心里说着阿啧啧,怎样舍得走开嘛。她又走回母牛那里,母牛把头伸过来,依在她怀里,她抱住母牛头,轻轻拍它的脸,拍着拍着,她会猛地跑开,头也不回地跑回帐篷。
就是这样的阿啧啧,她现在看见索每天都失魂落魄地游荡在草原上,索很痛苦,索的痛苦让她整天魂不守舍,她又不敢想杀牛,她努力不想努力不想,那个想法却不时悄无声息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让她比索还痛苦。
那个早晨其实和许多个天气晴朗的早晨一样,天上一丝云影也没有,天矮矮地蓝着,没有风,夺翁玛贡玛草原就显得一动不动,草不动,牛不动,连煨桑的烟也成了一个柱子升上天空,这样的时候人总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过下去过下去再也不死。
阿啧啧走出帐篷,她向母牛珍嘎波走去。
阿啧啧,天蓝得不是天了。她对母牛说。
母牛照例伸过头,她把牛头抱在怀里,轻轻拍着,然后她看见索又躲在远处的帐篷后偷看牛,她的心抖了抖,她抽出自己那把小小的腰刀,一手还拍着牛,一手将腰刀抵在牛的太阳穴上,噗的一声,她把腰刀插进了母牛的太阳穴里,她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想法也没有,她甚至忘了说阿啧啧。
牛慢慢倒在地上,没一点儿痛苦、哀怨和忧伤,她跑开了,一直跑到躲在帐篷后的索那里,她说你去吃牛肉,有牛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