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我回到康定,被分配到曾经就读的中学里教书。这些年来,康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林立的高楼拥挤在峡谷里,再也不见连成遍的木质板房,其间我家也搬迁到银行宿舍里,那是一幢新楼,父母亲住在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间里。整个康定唯有张玉琢所住的那一小溜板房没拆掉,其原因是那一溜板房的地盘不够建新楼,拆了这些老住户倒没法安置,这一溜老房幸运地保存下来,像康定城的黑白照片,更像我家的一块伤疤。
学校分了一间寝室给我,但我住在家里,每天照本宣科讲完课,我就盼着回家,盼着吃父亲的晚饭。
有一天我路过那一溜老房,我看见张玉琢的理发店还开着,我走进店里,一个老头正理着发,张玉琢没认出我来,他老了一头,更瘦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招呼我说:“来这里坐着等吧。”我从他脸上看出姐姐的模样,我说:“你咋不去上学?”他看着我说:“上学没意思,我不喜欢,我要学爸爸理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闭着眼不再说话。理完发,我递钱给张玉琢时,忍不住还是与他说了话,“我是宋杰。”我说。他看了看我,眼神很漠然,倒是张祥的反应大,我提到自己的名字时,看见他愤怒地盯着我,手捏成了小小的拳头,我狼狈地跑掉了,我无力承受他愤怒的目光,我知道仇恨已经漫无边际地爬在这孩子身上。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再提及姐姐,不再谈论张玉琢和张祥。没一点儿消息的宋瑜在我们心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在这个家里存在过。
像她出走一样忽然的是她的归来,在我们认同了张玉琢和张祥的仇恨时,在我们认同了她的不存在时,她却忽然归来了。她没去医院找父亲,更没去银行等母亲,一到康定她就去了那间小小的理发店。她不敢进去,她只在街上远远地注视着,后来看见张祥出现在理发店门前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慢慢走过去,到孩子身边时她叫了声张祥,孩子抬起头来,傻傻地看着她。她抚抚孩子的脑袋,向理发店里张望,那时候店里没人理头,张玉琢埋头看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她站到门上,叫了声玉琢,当张玉琢抬起头来认出她时,丢开书就冲了出来,他把孩子提进门里,把门猛地关上。
天将擦黑时宋瑜敲响了家门,父母亲懒散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埋头批改学生作业。听到敲门声我跑去开了门,我看见她时很吃了一惊,都不知道让她进门。她也不说话,对着我笑。母亲问:“谁啊?”我才反应过来,忙让开身子,宋瑜出现在门洞里,母亲失声惊叫起来:“宋瑜!”父亲回过头,连父亲也傻了。母亲最终站了起来,她边走边说:“你还回来干啥,你这个讨命鬼。”说着,拉了宋瑜的手,让她坐到沙发上。父亲说:“还没吃饭吧?”宋瑜摇着头,她一直保持着进门的笑容说:“没有呢,我想吃爸做的晚饭。”母亲拉着她的手,把她细细打量了一番说:“你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咋还不懂事啊,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不管,跟着别人跑,你这是干啥哦,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操心你……”,说着母亲淌了泪,宋瑜也抹着眼泪。我注意到姐姐宋瑜有了某种变化,她穿了一套高级的职业装,戴一条铂金项链,头发染成暗红色,她显得高贵而富裕。
吃着饭,我们大概知道了她的经历。她说上海人乔毅是个好逸恶劳的人,小钱不想挣,大钱挣不了,整天待在屋里胡思乱想,他前妻正是因为这些毛病和他离了婚,自己拖着孩子过。去上海没多久宋瑜就发现他是个没劲的人,那时候她已没了退路,自己留心找活干,恰好有一间小小的饮食店要出租,她拿上乔毅这些年的积蓄租下了饮食店,她做四川的小吃,生意很红火,两年之后她把饮食店转租出去,又开上了时装店。挣了钱,她更觉得这日子特别没劲,整天都在盘算。乔毅被前妻抛弃过,见宋瑜生意越做越火,他怕她也会抛下他。有时候谈生意回来晚了,他会不厌其烦地问个仔细,他甚至采取盯梢的办法偷偷跟踪她,看她和哪些男人接触。他不时喝醉酒,喝醉了就无端地说宋瑜有了别的男人,两人吵得厉害时他甚至动手打她。
“没劲透了,根本不是我想过的生活。”宋瑜说。
“你究竟想过啥生活嘛。”母亲责备地说。
宋瑜连连摇头,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过。”
“守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平平安安过一生,这才是你要过的生活。”
宋瑜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吧,我回来是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大概她想起张玉琢的态度,情绪低落下来。
“回来就好,啥也别想,张玉琢那里多跑几次,好好谈谈,还能过的。”母亲说。
“不想没劲的事了,咦,康定的变化真大,我去往日的家里,房子都拆掉修成高楼了,我找不到家在哪里,跑银行才问到。”宋瑜转开话题说。
我们的新住房有三间寝室,母亲把床铺好,让她早点儿休息,她从包里拿了一万元出来给母亲,母亲摇着手说:“我们的钱够用了,你自己留着,张玉琢那里很艰难,你们得花钱呢。”
“放心吧,我留着呢,这几年做生意,挣了些钱,我离开上海时,给他留了一部分,现在还有六万呢,够开一间好店过日子了。”
临睡时宋瑜来到我房间,问了问我的大学生活和目前的工作情况,又开玩笑说:“有女朋友了吧?”我摇着头,她慎重起来,说:“你是这个家里最争气的,好好找个踏实的女人,别找我这样的。”我想起了两个月的初恋,想起吕梅,我没头没脑地说:“没意思,这日子没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