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假于苏延来说,是这一生中一个重要的交界点,前半部分的生活是自由而憧憬的,充满暗示和希望,而之后,则是对生活质的抚摩,焦虑无奈与负重,以及穿插其中的一些小小的类似花絮的自足与快乐。
婚假那几天是懵然无知的,像藏传佛教中中阴的境界。苏延和陈茹忙于睡懒觉和在两个家庭之间奔波。
苏延在一家行政单位上班,月月能拿工资,不死不活的。早些年他想换个单位,四处打听了,才知没有关系想换个单位,比登天还难。又正值下海经商热,苏延也动了动心,但没本钱,贷款也得靠关系,更何况他太知道自己的性格了,心软,易轻信人,这是商场的大忌,更何况单位后来不能停薪留职,要么辞职,要么老老实实天天来办公室坐上八小时。苏延没信心辞职,单位虽说不上好,但也不太孬,总算是一个栖身之地吧。就这样苏延抛掉所有痴心妄想,不尴不尬地待在单位上。上班那天,苏延特意带了许多喜糖。单位上人不多,老老少少大概二十多个,除去正副领导外,工作人员基本上都聚到苏延的办公室里了,吃着糖喝着茶,开苏延的荤玩笑。没结婚之前,他们开荤玩笑,苏延还有些不好意思插嘴,今天一上班,苏延整个心理都变了,出言不逊,逗得大家开心大笑,时间很快在笑声中度过了。中午回家,陈茹早已到家,做好了饭菜正等着他。苏延心里热了,全身都充满幸福。但这种幸福没能持续多久,这种幸福在日复一日生活中渐次消失殆尽。
苏延不记得两人第一次发生争执是因什么事了,事件起因似乎很小,但两人都不相让,出言不逊。苏延说陈茹与他结婚有欺婚的嫌疑,陈茹就说你以为你是谁,结了婚才知道什么本事都没有,我真是瞎了眼睛。吵到几乎动手,苏延眼睛都气红了,愤怒至极的陈茹却不流泪,脸色是铁青的,与苏延针锋相对,后来两人不知是谁先提出离婚,苏延写了离婚协议,陈茹签了字,约定第二天就去政府。
那一夜苏延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他回忆起第一次和陈茹怄气,他觉得那一次怄气无论心里怎样难受都是愉悦的,事后更增进了两人的感情,但这一次吵架苏延是绝望的,什么都不能忍受,陈茹和婚前相比判若两人,尤其是性格方面,陈茹曾经是温柔而和善的,说话轻言细语,到现在才显露出她本来的性格,她脾气非常不好,回到家一做事就沉下脸来唠唠叨叨,摔东摔西,为一点儿小事说个不停。苏延想离了好,离了自由。
第二天两人都请了假,拿上结婚证准备去政府。苏延是铁了心要去的,陈茹最初也显露出非离不可的势头,但到了半路,她忽然提出要向苏延的母亲说说,也算是告别。苏延想不论她怎样,今天都得离,就随她去家里。
苏延没想到陈茹恶人先告状,对他母亲诉苦水,说着说着眼泪又流出来。苏延母亲转过头来,狠狠骂了苏延一顿。苏延一直低头不语,默默坐了一阵,陈茹起身出屋,苏延以为她只是去厕所,等了许久不见来,就给她单位打电话,她果然在单位,苏延说,你怎么去单位了?不是要去离婚吗。
陈茹撒谎说,我没向单位请假。
苏延说,我不管你请没请假,总之要去离婚,你在单位等着吧,我立即来。
陈茹轻叹了口气,说,我不去了。
苏延没听清,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离婚了。陈茹说,说完就挂了电话。
苏延也叹口气,只好去单位上班。
下午回到家里,苏延看见菜早已做好摆在桌上,很丰盛,但他还怄着气。客厅里没见陈茹,厨房里也没有,苏延就来到卧室,他看见陈茹正在理洗好的衣服。
说好了离婚怎么又不去了?苏延没好气地说。
陈茹回过头来,说,我不想去。
是不是不想离婚了?
陈茹点了点头。
苏延一肚子的火忽然又升了起来,他大声说,不想离婚就别给我捣乱,我没心情也没时间应付。
陈茹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又流出来,很可怜的样子说,我只是爱唠叨而已,根本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唠叨你别理我,唠叨过了我心里就高兴了。
苏延发现陈茹一流泪自己就软了,心都软了,走过去递了手帕给陈茹,轻声说,你不起头闹,我们该有多好多平静的生活,记住,以后别再这样了。
陈茹小孩一样点点头,两人算是和好了,出去吃饭,特意喝了点儿葡萄酒,晚上,两人都很温存恩爱。
陈茹的温存没能维持几天,几天以后她又开始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苏延没发火,他自己想了想是什么原因导致这样呢,他觉得原因是多样的,两人独立的个性,生活习惯以及嗜好的不同都是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日复一日没有一点儿新意的雷同的日子,面对这样的日子,人就憋闷,心里慌。他想起陈茹的话,不再发火,也不再针锋相对,他觉得那样没意思,吵半天日子照样得过,于是在陈茹唠叨时,他就拿本书,静悄悄坐在一边看。陈茹最初没发现,她只顾说自己的。
一天下午陈茹下班回家,看见苏延抱本书坐在沙发上,就唠叨说,真不知道这屋里坐的是个大活人,地板脏了不收拾,晚饭不做,还想不想吃饭。别人来家里,一看这地板,以为一家人都是懒鬼呢,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跟个猪一样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看连猪都不如,猪还知道挪挪地方。说了一通陈茹发现自己的声音犹如被吸进了宇宙黑洞,一去不回。又觉得自己是站在广袤的旷野对着无边的黑夜说着傻话。她看了看苏延,她诧异地看见苏延入定一般没听她说话,那种无声的对峙让她愤怒,她忽然大声说,真是个猪呢!哼都不哼一声!什么本事都没有,只知道待在屋里!我看你还算不算个男人!干脆阉了当女人得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条狗都比你强!一条狗都知道摇摇尾巴!不知道找你来干什么?看来是我疯了!是我自己疯了!一认识你我就疯了!我疯得对牛弹琴!疯得和一个猪生活!疯得我自己都成了猪。骂着骂着陈茹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为什么而骂了,后来竟然骂到自己,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把自己骂笑了,看看苏延说,我真的疯了。
直到这时候苏延才抬起头来,他微笑着对陈茹说,骂完了?我怎么不记得你今年有多少岁了。
陈茹不知他什么意思,说,好意思说,我岁数你都不知道了,我只比你大一个月,你说我有多少岁?
苏延说,也不过刚满三十。说着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自言自语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陈茹好奇地问,什么不可能?
我说三十岁的年龄根本就不可能患更年期综合征嘛,即或是提前到来也不可能。一说完苏延又埋下头看书。
陈茹这才明白苏延的意思,刚平顺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不过再怎样怄气饭是得做来吃的,陈茹冷笑两声,去了厨房。
连续几次之后,陈茹发现苏延对她的唠叨根本无动于衷,这使她非常生气,当时让苏延别理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怎能当真。现在她觉得唠叨不再是发发心里的怨气了,她将唠叨当成了对付苏延的武器,但这武器不太管用,她得另寻一件。
当天下午回到家里,陈茹一改往日的唠叨,默默无语将饭菜做好,两人吃了,并排坐到沙发上,陈茹看电视,苏延又捧上一本书。
你不说话?你怎么还不说话?我没唠叨了你都不说话?陈茹说。
苏延没理她,这正是陈茹希望的。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对苏延说,我想你还是说说话吧,这时候我特别想聊天。
苏延仍然不理她。
说真的,有时候往事真不堪回首,其实许多事情我都对你撒了谎,我的性格又不适应撒谎,撒了谎,我常常就陷入到那些真实的往事之中不能自拔,我一直想找个机会给你说清楚。就说我那第一个男朋友吧,其实他很潇洒,个子极高,很有男人味。他比我大八岁,那时候我还在中专学校学习,他入伍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荣获三等功。退伍后他参加了工作,学校就邀请他来作报告,我们都坐在礼堂里,他就来了,给我们讲那场战争,讲战争中他是怎样英勇打击敌人的。全校的学生都听待了,男生崇拜他,立志毕业后去当兵,女生不但崇拜他,还暗恋着他。那时候有个女生认识他,对大家讲起,大家都羡慕她,让她带大家去他那里玩玩。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撒谎。毕业后我分到乡村,他在乡村有一个朋友,来玩,我们就认识了。你不知道我和他认识后有多高兴,我天天都盼着他来,心里像缺了什么,他一来,我就无忧无虑了。我没想到他竟然爱上了我,自我们认识后,他来乡村的次数多了,每星期都来,有时候他朋友不在他也来,然后他对我说他爱我。我当时激动得眼泪都掉了下来,要知道这是全校女生当时都暗恋着的人,按现在的说法是属于那种大众情人型的。当夜我们就住到一起了,那一夜最初的情景正如我那天讲的那样,只不过心情不同而已。当时真实的心情是我又激动又盼望又害怕又矛盾,当我们真正结合到一起时,我是快乐而愉悦的。那以后的一大段时间里,我们都在一起,我们像一对幸福的小夫妻。我总共谈了八个男朋友,由于我第一次恋爱的创伤,此后我有些赌气地交了许多男朋友,除其中的一个还有点儿感情外,另几个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觉得好玩,我和他们都有性关系,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心里充满一种类似复仇的快感。后来我就遇上了另一个我深爱的人,那是我已调到这里以后发生的事,我们认识后,我仍然是以一种赌气和复仇的心理挑逗他,没想到他很爱我,他是真正的爱我,关心我的一切,他心很细,对我无微不至,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他只轻轻吻我,他没有别的杂念。有一次我们相吻时,我故意逗他,暗示他再大胆些,但他无动于衷,他只是以一种真正爱我的方式关注我。我慢慢被感动了,我开始真正爱上他,我的爱是疯狂而彻底的,我主动去他那里,坐到很晚。他让我睡床,自己去外间屋里铺了地铺睡下。我不能入睡,我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听着听着我的心就动了起来,我推开门,到外间屋里,还记得那夜月光极好,不开灯我就能看见他熟睡的样子,他睡得很香很甜,嘴唇轻轻闭着,鼻翼随呼吸翕动着。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很激动,几乎流了泪,我不由自主地吻他,他醒了,一见我,轻声问,你怕?我什么都没说,忽然抱住他。我相信你没有过那种体验,那种来自身体的纯洁的欲望。唉,现在想起来,如果我们真结了婚,我不知有多幸福。说完,陈茹看了看苏延,看见苏延没什么反应,又说,我把我心里的真实感受讲给你听,这样我心里轻松多了,不过,我希望你听了别生气,能理解我。
陈茹看见苏延笑了,他将书合上,什么也不说,只笑眯眯地注视着陈茹。
你不生气了?陈茹有些好奇地说。
苏延点点头。
真的不生气了?
也许吧,男人毕竟还是有占有欲的。不过我算想通了,不是我的,就永远都不是我的,我还生那闲气?说着苏延站起来,走向寝室。
躺在床上后,苏延还是很认真地想了想陈茹的谈话,他觉得陈茹虚构了许多情节,他凭直觉知道,在陈茹虚构的人物中,只有两个是真实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
连续几天陈茹都对苏延讲着类似的事情,在后来几天的讲述中,为了能激起苏延,她讲了大量的色情细节,包括心里的每一点儿感受和体会。这些细节极富挑逗和刺激,但陈茹发现,这一招对苏延根本没效果,这使陈茹有些泄气和失望,她想苏延怎么就不在乎她了呢,苏延曾经为这事伤透了心,看见苏延伤心,陈茹既内疚又感动。但现在苏延无动于衷了,苏延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样听她讲,他甚至感到有趣,感到好玩。陈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儿过分,有点儿让人讨厌,但现在这对陈茹来说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激起苏延。陈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这样不可,她其实也希望平平静静地生活,但自己现在像无缰的野马,不受控制。
陈茹平静了几天,那几天里陈茹的头脑快速转动,什么办法都想了,甚至想到假意找一个男人,气气苏延,最终她选择了一个对苏延有效的办法。
苏延天天都窝在沙发上抱本杂志看,他显得成竹在胸。那一天晚饭后苏延又抱一本书窝在沙发一角,那是一本武侠小说,情节曲折,引人入胜。看了数十页,苏延就发现了今天这家里不同寻常,屋里太安静,电视竟然没打开。苏延抬起头来,发现陈茹就坐在对面正瞪着她的大眼睛看着他。苏延吓了一跳,他发现她的目光中带有一种要探究解剖分析一切的犀利。最初苏延想你要看就看吧,没太在意,继续埋下头看书,却再也不能进入曲折的情节了。苏延再一次抬起头来,她还保持着那种姿势,眼睛像根本就没眨过。这一次苏延慌忙埋下了头,把眼睛落在书上,他想他慌乱的回避没逃过她的眼睛,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要撕碎一切的愤怒,他再次抬起头来,同时告诫自己千万别发火。他慌乱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仍然一动不动,像早就断了气。在她的注视下苏延的身体开始抖起来。这时候她忽然一声轻笑,那是胜利的笑,然后站了起来,走向寝室。苏延想自己是失败的,他无法忍受那种撕碎一切的欲望。他紧跟着她走进寝室,见她躺上床,他就站在床边对她愤愤地说,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实施,我没一点儿意见,真的,你瞧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不能让你过上富裕和幸福的生活,所以你要想去找个情人或大款什么的尽可以放心去找,我没一点儿意见没一点儿不愿意,我想凭你的姿色凭你的能力要找个你中意的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趁现在年轻,要有想法就要尽快动手,否则岁月不饶人,到时候迟了后悔都来不及,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真的你听着。苏延不厌其烦地说。陈茹的眼睛轻闭着,她的表情稳定安详。苏延说着说着自己就乐了,想自己也疯了,笑上一阵,上床睡觉。第二天一早,苏延还在梦里,陈茹就将他摇醒了,她对迷迷糊糊的苏延说,你昨夜说的都是屁话,我要想找别人还用你提醒,还管你怎么想。说完,她自己穿上衣服梳洗一番上班去了,独留苏延待在那里,缓慢清醒并缓慢清楚了她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