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休息日,谭明康做好早饭,把俩孩子叫起来吃,周光福敲门进来说:“知道不,今晚兵站放《少林寺》呢?”
谭明康说:“坝坝电影能放《少林寺》?”
周光福说:“省军区大领导慰问兵站带的片子呢。”
正说着,护士来了,谭明康陪进去打针。打完针,把护士送出门,刚端上碗,心想放啥好片子也去不了啊,猛听玉秀叫他,玉秀小声说:“明康!”
他疑心自己幻听,没有答理,不到一小会儿,玉秀又叫了一声。谭明康听见了,还有点儿不相信,问两个孩子听到没有,两个孩子说,好像是在叫。谭明康跑进寝室,见玉秀自己撑了起来,半坐在床上。谭明康惊异地问:“你叫我?”
玉秀说:“是啊。”
谭明康说:“你能说话了?”
玉秀说:“今天打了针,我感觉好多了。”
谭明康高兴得直搓双手,听她说:“我感觉饿了,特别想吃蒸蛋,你把蛋蒸嫩点儿。”
谭明康答应一声,立即跑去做,进了厨房,暗想该不是因为电影才来了精神吧,又想管她因为什么,只要有精神就好。
玉秀把两个孩子都叫到床边,他们不看她的脸,玉秀说:“怎么了,妈一病你们倒对妈妈害羞了,不好意思看我?”
玉秀长期没照镜子,不知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两个孩子不说话,只低头站那里,她叹口气,抬手轻轻抚摩他们的脸,正和孩子们亲热,蒸蛋熟了,玉秀吃下大半碗,放了碗说:“兵站要放《少林寺》?”
谭明康摇头说:“怎么会嘛。”
玉秀说:“我听见周光福说了。”
谭明康说:“还不确定,你又不是不知道,都爱吹牛。”
玉秀笑了笑说:“我今天想去外面坐坐,有太阳吧?”
耀文说:“是个大晴天。”
玉秀说:“明康,你替我梳梳头发。”
谭明康一直担心玉秀吃下那半碗蒸蛋要吐,说过一些话,他缓慢地把玉秀板结的头发大概梳理好,玉秀也没吐,见她精神的确比平日饱满了许多,想这病该不会就这样又好了吧,人的事哪说得清,个个不一样,得癌症的人也不是都死了,有痊愈的。想着,让孩子们去门前把藤椅准备好,垫个毛毯,见母亲好转,俩孩子高兴,取了毛毯,把藤椅安放到有太阳的地方。谭明康给她包好头巾,扶起来,玉秀下床走出两步,感觉有点儿昏眩,谭明康扶着她说:“算了吧,还是回床躺着。”
玉秀说:“许久没这样走过路了,有点儿不适应,没事,走走就好。”
玉秀去到阳光中的藤椅上坐定,感觉舒适。砖厂里的人见玉秀出来,都围上来问长问短,玉秀小声而缓慢地和他们说话。他们说:“咦,好多了啊,玉秀能行的,这病会好的。”
聊着,又说到兵站要放《少林寺》,个个谈到都兴奋,过节一样。有人说:“玉秀最爱看电影的,可惜现在病着。”
玉秀说:“晚点儿看吧,如果精神还好,我也想去看。”
到下午,太阳挨着西山巅,砖厂率先有人提凳子去占好位置。一人动起来,大家都心慌,让小孩抬凳子也先去占位。玉秀看着一波一波的人提着凳子走出砖厂大院,心里急,让谭明康先去给孩子们弄点儿吃的,也把位置占了。谭明康狐疑地说:“你还真想去看电影?”
玉秀说:“咋不看呢,那时候买票买不着,现在放家门口了,还不看。”
谭明康说:“你身体受不了。”
玉秀说:“没事,我自己知道。”
谭明康就给俩孩子煮汤饭,他们吃了,也提上凳子去占位置。
太阳落山后,谭明康扶她回家,玉秀不想再躺床上,只在沙发上坐着,也许是药效过了,玉秀又痛起来,蜷在沙发上,再不说话,谭明康想玉秀的好状态全消失了,人怎么挨得过病呢,让她躺床上,她轻轻摇头。谭明康去门前张望,等护士的到来,左盼右盼,天都黄昏了,看电影的人潮水一样涌过砖厂大院,还没把护士盼来。耀文回来了,耀文说:“爸,该去了,人都坐满了,我来接你们。”
谭明康皱着眉头说:“还看啥电影哦,你妈又痛了。”
耀文看了看蜷在沙发上的母亲,默默站在一边。
谭明康说:“你去看吧,别调皮。”
耀文还是不动,随父亲在门前张望。
好不容易等护士来,进了屋,护士惊异地说:“怎么起来了?”
谭明康说:“她今天感觉挺好的,也能说话了,还吃下半碗蒸蛋没吐呢,只是这时候又痛起来。”
护士皱皱眉头,把药瓶敲碎,吸进针管里,替玉秀打针。
谭明康说:“她这是好现象吧。”
护士把针收进铝盒,简短地说:“她感觉好就好。”说着挎上包出门了。
针打下去,不到一会儿,玉秀又好了,撑起身体,说:“我们走吧,去看电影。”
谭明康说:“你还想去?”
玉秀说:“没事了,那针特别好,打下去就不痛。”
谭明康扶着她,耀文跟后面,缓慢走到砖厂院中,玉秀喘着气,她嫌太慢,说:“明康,你背我吧,这样走到兵站,电影早放完了。”
谭明康蹲下去,把玉秀背上,来到兵站院里时,整个院子已坐满了人,黑压压地像躁动的蚂蚁窝。
耀文前面领路,边走边说:“请让让,请大家让让。”
大伙纷纷避开,让出道路来,这一个奇怪的家庭让他们好奇也让他们同情。
到人群中间,耀武正翘首企盼。两个孩子扶着母亲,谭明康把玉秀放下来,在藤椅上坐好了,又问她:“能行不?”
玉秀笑着说:“有啥不行的,来都来了。”
天已黑透,电影老不开始,玉秀拍拍谭明康,示意他坐近点儿,谭明康紧挨着她坐了,玉秀将头靠在他肩上,说:“我有点儿累了。”
谭明康说:“就这样靠着我。”
玉秀看看两个孩子,感触地说:“我们一家人坐一块儿看电影,多幸福啊,那时候我就老想,哪一天我们一家人一块儿这样坐着,看场电影,说不出心里的舒服呢。”
谭明康受了玉秀的感染,温情地说:“现在我们一家人就坐一块儿看电影了。”
玉秀说:“我心里高兴,哪阵子我也陪你下棋,我们一家人都陪你下棋,你下多久我们陪你多久,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一天。”
谭明康说:“别胡说,这才好起来,又胡说。”
电影开始之前,玉秀还说了许多话,回忆了许多事,她甚至想起第一眼见谭明康时的情景。到放映员开始在银幕上调光位,再把装着电影胶片的两个大盘装上放映机,玉秀才停止了说话,安安静静靠着谭明康看电影。
电影刚开始时,谭明康看看玉秀,见她面带微笑,安恬地看着银幕,电影放了一段,谭明康再看她时,她轻轻闭着眼睛,脸上还带着微笑,谭明康想她是累了,今天起了床,又说那样多的话,这时候也该闭上眼睛休息休息。谭明康一点儿都不敢动,生怕把玉秀惊醒,电影放到一半,见玉秀还保持着刚才的模样,谭明康想这样睡久了也不是办法,他小声地叫玉秀,稍为扭动了身子,玉秀的脑袋软软地耷拉到藤椅靠背上,他这才发现情况不对,大声呼喊起她来,两个孩子,先是耀文,见父亲异常的举动,感觉到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了,张嘴就哭,耀文一哭,耀武跟着哭。边上的人见有人死了,纷纷向外回避,这一惊,引起了全场的骚乱,更远一点儿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猛见人群四散开来,又传有人死掉,惊恐的情绪在人群集结时,很容易就到了高潮,大家以讹传讹,提着凳子拖着一家老小向外奔跑,电影放映被中断了,好在是兵站,兵站的领导探明情况,立即组织士兵维持全场的秩序,又在喇叭里讲明情况,混乱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拥出了兵站院子,站在外面的公路上。
这场电影最终没能继续放映下去,几个士兵过来帮忙,帮着将玉秀抬回砖厂,砖厂的人按康定的丧事风俗,忙着搭帐篷摆木板。
谭明康和两个孩子的脑袋完全混乱了,感觉现实的一切都恍惚不清,来来去去都是忙碌的人,砖厂的、纺织厂的,他们帮着料理一切。
再见玉秀是第三天凌晨,玉秀盘腿坐在一个木盒子里,边上塞满柏枝。这是火葬用的木盒子。盖板即将盖上,亲人要去见最后一面,谭明康木然地领着两个孩子,他看见玉秀还保持着那温暖的微笑。
两个孩子依然不敢去看母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