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不了床是两月后。两月时间里,玉秀身上的肉冰雪融化一般消失了,只剩一张皮裹住骨头。
谭明康不得已去纺织厂说明情况,玉秀的一些姐妹们陆续来家里看她,她们坐在床边,强作轻松地与她摆谈,她们爱说:“没啥事了,躺躺就好。”感情弱一点儿的女人们,眼睛老红,鼻子老酸,忙跑出屋,流过一阵眼泪,再回屋装轻松。
他们都知道玉秀得了胃癌。包括砖厂的人,熟悉这个家庭的人,他们对玉秀的病情心知肚明,他们都瞒着玉秀一个人,就只有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但她已坚决不再过问自己得了啥病,别人怎么说,她也跟着怎么说,她说:“唉,这是老毛病了,没关系,痛过也就好了。”
夜里躺床上,即或在谭明康那里,她也不再问自己的病情。
耀文最先听到胃癌这个词,那是砖厂的人小声交流玉秀的病情时谈到的。他还不太清楚这个词意味什么,他只知道这个词不能让母亲听见。他把这个词埋在心里,他也不敢给父亲讲,他怕再挨上一巴掌。夜里,听见母亲呻吟,这个词就浮了上来,他蹬蹬耀武的腿,说:“妈得了胃癌。”
耀武说:“不能让妈知道自己得的是这病,一点儿都不能说。”好像不让玉秀知道,这个病就对玉秀无能为力。
耀文应一声说:“如果我有一天也得了胃癌,你得答应我,不能骗我。”
耀武说:“你疯了啊,怎么想这个。”
玉秀的疼痛已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了,医生开了杜冷丁,说每两天打一次,再痛厉害时加量。后来就有护士提着针筒上砖厂给玉秀打针。针一打,疼痛立即消失。玉秀说:“这药特别好,一打就不痛。”
再过上一段时间,玉秀吃东西就呕吐,哪怕是一匙汤水,等不了一小会儿,她就全部吐出来。眼见她越来越瘦,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整个面部清晰显露出骷髅的形状。两个孩子不敢再看母亲的脸,他们不明白曾经的母亲为啥变得这样可怕。
后来护士每一天都要来打针,玉秀对杜冷丁有了依赖,天不见亮就问护士几时来。护士来打过针,她的精神短暂地好一会儿,这样的时候她爱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仔细地看他们低头的样子。一天傍晚,她说胃里像火烧一样,特别想喝水井子的水。康定的水好,尤以水井子的水最出名,那水是千年积雪融化了渗透到跑马山里,自跑马山山麓淌出。那水特别清冽,咕咕地从地里涌出来,因是积雪融化,喝到嘴里特别凉,特别甜,康定姑娘们肤色极好,白里透红,都说是因了这水的原因。
俩孩子提小壶去街上接水,玉秀不时问水提来没有,谭明康疑心她快不行了,也等得急,好不容易等回来,见他们的裤子都湿透了,再看时间,来去也只半小时,知道俩孩子是跑回来的,心里暖着,眼睛都潮湿起来。
水只剩半壶,谭明康扶她起来,喝下半碗,她抹抹嘴说:“这水挺好的,胃里不烫了。”
谭明康说:“你的习惯已经越来越像老康定人了。”
玉秀努力地笑,又吐起来,把那半碗水全部吐完。谭明康问她还喝不,她无力地摇头,躺到床上。
这样的状态又延续了近一个月,很有几次谭明康觉得她快不行了,又缓缓活过来,生命和时间较劲,黏着不放,这让谭明康和孩子们都有了错觉,总觉得玉秀从来就是这个样子,这种状态也会永远持续下去,她再也不死。
医生后来得来两趟,早晚各一次。玉秀已不能把一句话说清,有时感觉她要说什么,俯到嘴边,只能听见她小声嘟哝,一句也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