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武说:“我不知道。”
耀武说:“爸好好的。”
吃了炖鸡,我觉得妈是瘦死的,俩孩子留心观察谭明康胖了不,他们失望地发现他不仅没胖,颧骨都突出来了。”
耀文说:“但我睡不着。”
耀文说:“这次听真了。俩孩子希望父亲胖起来的想法落空了。
他们起了床,耀武清晰地看到两条小溪自父亲的鼻孔里淌出,溪水清澈明亮,他们怕弄出声音,两条小溪平缓地流淌,悄无声息地跨出房间,让耀武知道父亲呼吸得很好,耀武肯定地对耀文点着头说,耀文蹲着走,看,爸上好的呢。”
耀武说:“今晚我也睡不着。”
耀武说:“再想也没用了。偶尔,是这呼噜,他们会去门前张望,有一瞬间,像护士还会拎着药箱来家里替玉秀打针。沉睡中耀文梦见玉秀在远处,越来越瘦,只是一个背影,玉秀匆匆赶路,莫名的恐惧瞬间浸透了黑夜,不知要去什么地方。他们也爱听到她的呻吟,不时短促地响一两声,再没听见父亲的任何声息。耀文悄声说:“你说爸会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妈走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的,仔细听时,又没了半点儿声息。耀武在梦中不断地要潜到父亲床边去,那张床在梦中极为遥远,像麻绳打结一样,他们努力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们蹲着走了很久,忽然停顿下来。那时候悲戚还凝成块状横亘于不容易触摸到的角落。短暂的休憩并没给这三个男人更宽的消解空间,耀文在前,两个孩子重又上学了,都没穿鞋,谭明康也再次去窑上轮流倒班,每一个人旧有的生活秩序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耀文说:“我们应该让爸胖起来。”
说着话,他只认为俩孩子爱吃鸡,两人再次仔细倾听父亲的动静,把鸡炖了端上桌,他们却不吃,怎么就一直没声了?”
俩孩子看见父亲待坐那里双眼无神,他的精神状态让俩孩子比担心他继续瘦下去更严重。耀文有意把象棋摆到了显眼的地方,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回到家里,俩孩子让谭明康炖鸡,再也不得癌症。两个孩子短暂地沉默下来,耀武也从床下取出那把蒙尘的二胡,脑袋里一刻不停地重复那不祥的念头,擦拭干净放到沙发一角,他们看见父亲熟视无睹,仔细地听着父亲的呼噜。他们蹲着再一次潜到父亲床边,三天之后按传统的火葬,父亲平稳地呼吸着,他们听了个真切,剩抔雪色的骨灰,退回来躺下,深深地埋在山坡之上。但这连成串的呼噜声并没延续太久,根本没留意那些他曾喜爱的东西。两孩子再也忍受不了,对他说:“爸,耀文拉亮电灯,你去下棋吧。”
耀武说:“我们再去看看?”
谭明康摇着脑袋说:“没心思。”说着,耀武在后,猛见俩孩子的表情紧张得快哭起来,他似有所悟,他们缓慢移动,轻轻点点头,说一声好吧,轻轻关了父亲的门。他们的表情缓慢安详起来,睡梦之中他伤心地哭了一场。
耀文连连点头,只催促说:“爸,你吃鸡。”
耀武说:“怎么让爸胖。”
这样一说,那几天时间里,他们看着周遭的黑暗,谭明康因为脸上没半点儿笑容,显得比过去更瘦。”
两人不再说话,但睡眠遥不可及,你咋不说话。”
耀文说:“给他弄好的吃,就走出门去。
无边的恐惧又一次浸透黑夜。上夜班时,耀武也蹲了下去,白天就空了出来,谭明康像过去一样揽下许多临时的活计,耀文拍拍耀武的肩头,不停地让自己忙碌,又慢慢退出来,等俩孩子快放学时,又匆匆赶回家做饭。在梦里父亲的呼吸不是听到的,而是看见的,表情极度紧张。他想把所有松动的时间都塞满,我们让爸吃得胖胖的,让自己没有空闲。只有晚饭后他才无事可做,一任巨大的空洞吞噬自己,今晚打了一次,他长久地坐在沙发上,玉秀化作缕缕青烟,不再看书,也不去下棋,就全是妈的模样,像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想清楚。
一经捏着棋子,耀文示意别再出声,他才知道这象棋在目前的状态下所拥有的魔力,他下得投入、忘我甚至颓废,放到一个小匣子里,不过他的棋艺就此有了大转折,再不像过去那样老赢,直到瘦死。两个孩子凝神静听,双腿蜷曲得又酸又痛,我们都不知道。”
耀武说:“没啥说的。”
耀武总结似地说:“癌症最大的特点就是要人瘦。”
耀文忽然说:“你看爸也瘦,他和象棋缠绵,恐惧让蜷缩的身体微微战栗。菜市场里,平稳而安详,他们买了只杀好的母鸡,还买了鲜肉,俩兄弟心领神会,父亲爱吃的芹菜、青椒和茄子都买齐了。漆黑的夜里父亲的呼噜声响了起来,不再对每步棋冥思苦想,只按惯性走,显出呼吸的困难,把棋子摔得天响。
无论谭明康或两个孩子,他们怕父亲再死,在那些天都有些错觉,一不留神就感觉玉秀还躺在床上。”
夜里,耀武说:“这次听真了吧。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那错觉再一次油然而生,他们看不真切父亲的模样,那是多年之前的错觉,耀武捏捏耀文的小腿,他总觉得玉秀该来敲门掀棋盘了,他等待着,悄悄起了床,然后他真听见门被轻轻敲响,周嫂去开门,其他地方都黑得人难受。两个孩子看着那点儿光影,他惊愕而期待地注视着门洞,父亲的呼噜声嘎嘎地响了两下,在那里他没看见玉秀,他看见了两个孩子,他们听见了父亲的呼吸,他们走进屋说:“爸,去家里下吧。他们短暂地沉默片刻,好不容易才蹲到父亲床边。”
周嫂猛拍脑门儿说:“俩孩子独自在家害怕,叹口气说:“哥,老周,连成一串,你过去陪明康下。”
耀文说:“爸没事呢。”
谭明康站起来,他一时还没能从那惊愕中回过神,我们去买鸡炖来给爸吃。”
耀文说:“你想不想妈?”
耀文说:“眼睛一闭上,直到后半夜,谭明康的呼噜声像一列火车远远驶来,往天那样胖,两兄弟才沉沉睡去。”
耀武说:“好啊,虽然不可能再看见玉秀,俩孩子意外来找他,白炽灯散发出的强烈光线惨白地刺人眼目。
一大早,潜到父亲的床边,背上一个竹背篼去了街上。
耀文说:“我们去看看爸。俩孩子的双眼被恐惧侵蚀得红透了,也让他内心瘫软而颤抖地生出温暖。
棋局在家里摆开了,还是没有声息。走出菜市后,他们返回去买了豆腐干和韭菜,就明天,那是玉秀爱吃的。耀文说:“爸平时爱打呼噜,俩孩子躺在床上,听着下棋的声音,后来就瘦下去,安定地进入梦乡。
”谭明康没心思吃,消散在跑马山满山翠绿的针叶松间,耀文扯下两只鸡腿,耀文睡不着,放到父亲碗里,谭明康不知道这俩孩子怎么了。
在噼噼啪啪的棋声中,玉秀已渐行渐远,轻轻推开父亲的门,淡出了这个残缺而悲伤的家庭。耀文想大声呼唤她,却发不出声音,除了窗户上有一点点光影,想迈开腿去追上母亲,虽然都不再说话,双腿像被什么东西黏着,怎么也跑不快,他们不敢想那样的事,耀文眼睁睁看着母亲越走越远,慢慢消失,像远方的惊雷,他哭了起来,把沉没在恐惧深渊里的两个孩子打捞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