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了一封电报,说父亲病了,急需用钱。一经需要短时间内拿出一笔钱来,经济的窘迫立即显露出来。拿着电报那一刻,谭明康想带玉秀和孩子回趟老家,出来许多年,婚前回去过一次,新婚时,同玉秀又回去了一次,有了孩子,就再也没能回过家。现在父亲生病,正是该回去的时候。回家和玉秀说起,玉秀说:“钱呢?哪里去找钱啊。”
一说到钱,谭明康就傻了眼,能凑到寄回去的钱已经不错,他们根本不可能再回去。家里的存款总共只有几十元,谭明康四处拿着电报去借钱,玉秀也在她单位借,跑了许多家,凑齐两百元,谭明康把钱寄了,松了口气,给家里写封信,说回来不了。那封信一去就没有任何回音,谭明康觉得家里真生了他的气,再写信说明情况,半年之后大哥回了信,短短几句,说父亲在三月前已经病故,别的什么也没说。看信的时候,谭明康猛然感受到眼前现实的世界恍惚扭曲,满脑子是儿时父亲逗他时的神态,父亲习惯轻轻拧他的脸蛋,嘴里不停地叫着他的乳名。
玉秀问怎么了。谭明康没有说话,只把信递给她看。那一页薄薄的信纸离了手,谭明康觉得他和家里的关系也就此了断。父亲病故他们都没通知自己,也许遥远的大哥只认为他舍不得钱,遥远的母亲只认为他受了媳妇的蛊惑,而他自己,不可能有任何辩解。
借钱不到一月,就有人讨上门,说出种种困难。砖厂的,纺织厂的,他们的神态焦急中又夹杂点儿不好意思,谭明康明白哪一个家都不宽裕,短时间内他也不可能凑到还别人的钱,他只有老着脸皮拖一天是一天,老着脸皮的还有玉秀,偶尔远远看见催钱的人来,玉秀就涨红了脸,把门紧闭了,躲在屋里听那敲门声连续不断,他们大气也不敢出,默默承受着心脏有力的敲击。
工资一发下来,谭明康和玉秀就忙着奔粮店,买下足够的粮食堆放在家里,然后把余下的钱还给最急迫需要的人。
除去正常的工作,谭明康揽下许多临时的活计,特别在他上夜班的时候,白天空了出来,他去窑口装砖,也去大院里翻砖,曾经在窑上工作的优越感彻底消失,下了班,他同样把自己浸泡在温暖的水里,只是疲乏不再从每一个毛孔里出去,温水一温,反倒全都爬上脑袋。有一个夜晚,谭明康下了晚班,刚把自己浸到水里,疲倦就铺天盖地弥漫在整个浴缸中,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管澡堂的是个中年妇女,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谭明康出来,去浴室外听,水还哗哗地淌,又等了许久,再去听,还和先前一样,想是不是睡着了,就叫着他名字敲门,没有半点儿回应,女人慌了神,怕谭明康晕倒在浴缸里被水淹死,半夜三更的,一时半刻也叫不到人,忙去撞门,门撞开后,谭明康黝黑的身体触目惊心地瘫在浴缸里,嘴半张着,微微地打鼾。女人臊红了脸,又急又气,拿冷水兜头淋下,他才睁开眼睛。
在紧迫和疲惫的时候,谭明康意外地惦念象棋,他开始偷偷溜出去下棋,感觉这棋成了剂慰藉的甜药,一经摸着棋子,所有苦恼和烦心远远避开。只是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没有节制,听见玉秀的呼唤,立即扔下棋子跑回家里,心里升起难言的快乐。摸上了棋子,他就不再翻看成堆的书了。
玉秀和谭明康身上通常都没有超过一元面值的钱,有一个月,同时有三家人急用钱,好不容易凑了还,他们身上已不剩分文。倒也不在乎,粮食足够就行,有老豆瓣就行。但还老饿,特别在夜班时,待在窑上,肚子就响起来,叽叽咕咕叫个不停,清口水全涌进嘴里,咕咚一口咽下,不消一分钟,满嘴又都是了。
那段时间,他们特别怕生病。也应了句老话,怕啥来啥,玉秀就感冒了,清鼻涕不断,谭明康拿出《辽宁中医》抄了方子,但没钱抓药,整日里把方子揣在身上,拖了几天,玉秀又开始咳嗽,夜里咳起来就止不住,谭明康心痛地看着玉秀,没一点儿办法。一星期后,她渐渐好起来,大家都松口气时,耀文又病了,也不停地咳,孩子那样咳,事情就大了,谭明康跑出去借钱,走了一圈没借到一分,他毫无怨气,前面欠的钱还没还完,大家都知道他们有一身的账。到下午,耀文已咳得脸色发紫,玉秀不停地跺着脚说:“都怪我,都怪我,是我传染给耀文的。”
谭明康闷着头不说话。
玉秀说:“你快想点儿办法啊,再拖就不行了。”
谭明康猛地站起来,背了耀文说:“管它的,我们直接送到医院的急诊室里再说。”
送去急诊室,可回避立即挂号的钱,等把孩子看了,他们就老着脸皮对付医院,身无分文医院也没办法,最多打欠条,日后有钱再还。
谭明康背上耀文,一家人急匆匆赶往医院,一路小跑,要抄近路,直接从环城公路去城里,将进城时,得下一条长长的楼梯,平时从那里过往的人少,谭明康和玉秀踏着楼梯噔噔噔地往下赶,正要进入街道,玉秀叫住了他。谭明康停下来,回头看她,玉秀注视着已跑过的台阶角落说:“明康,看,那是什么?”
谭明康退了回去,仔细看时,一张五元的钱被叠成很小一块静静躺在台阶一角。他们慌忙看看四周,并没有人过往。
去医院挂完号,医生看了,说是感冒引起的轻微肺炎,在注射室里挂上点滴,耀文号哭一阵,直到把液体输完,背着回家时才止住哭泣。
伏在谭明康背上,耀文说他想吃肉,都许久没吃过肉了,玉秀忙去肉铺里买肉,回到家里,把肉煮上,看着睡熟的耀文,玉秀说:“真应了天无绝人之路的话。”
谭明康说:“我们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富裕过。”
那一天夜里,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着喷香的红烧肉,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满屋流淌。吃过饭,谭明康理直气壮地说:“我去下棋了。”
玉秀点头说:“去吧,记着早点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