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不说话，谭明康不敢再出门下棋，一下班就做饭带孩子。玉秀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想起没一点儿爱好的国平，想起第一次见谭明康时，他下棋的专注模样。玉秀知道自己并不特别讨厌他去下棋，那一夜的哭闹只是因为没能找着他。但玉秀这时候不能把这事讲明白，那样倒显得自己无理。
到了周六，一早听说兵站要放电影，是《南征北战》，谭明康听了高兴，他知道玉秀最爱看电影，电影院的票根本买不到，玉秀一直把这个爱好隐藏着。现在要在隔壁放坝坝电影，这应该是两人和解的好机会，特意提前下班，回到家里，做好饭菜对玉秀说：“吃吧，吃完饭我们去兵站看电影，《南征北战》，早点儿去占个好位。”
玉秀的脸色缓和下来，玉秀背过身去，他看见玉秀的侧面呈现出了弧线，玉秀在偷着笑。谭明康也胜利地笑，端碗吃饭，谭明康说：“《南征北战》看过吧？”
玉秀说：“过去看过一遍，打仗的。”说着，意识到自己忘了生气，脸一红，埋头扒拉着饭。
谭明康偷偷地笑，说：“我还没看过呢。”
玉秀说：“你又不爱看电影，你只知道下棋。”
早早吃过饭，谭明康背上耀文，再提根条凳，玉秀就牵着耀武，一家人浩浩荡荡向兵站奔去，占了好位置，离开演时间还长，天也大青白亮的，谭明康环顾四周，见兵站院子里都挤满了人，前面还有很大一块方方正正的空地，那是预留给战士们的。谭明康点支烟，他看见人们脸上漾起兴奋和快乐，这兴奋和快乐在整个兵站院子里荡起层层涟漪，一波一波地扩散开来。他发现玉秀的脸也因激动而潮红，玉秀一直快乐地给他说着话，同事的长短，邻里的趣事，孩子的乖巧。谭明康嗯嗯地应着，许多时候他都没听清玉秀说了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以快乐的心情听下去，有一大段时间没这样轻松快乐过了，他感慨着，他发现快乐其实挺简单的，玉秀因电影而激动，因全院子人的兴奋而激动，玉秀的激动让他莫名地有了良好和轻松的心情，他想全院人都这样简单而快乐，电影真是个好东西。
天一点点暗下来，嘈杂的声音响彻兵站大院。一队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号令跑向那个空白地段时，人们短暂地安静下来，齐目注视他们机械一样整齐地填满那段空白，按照号令齐刷刷坐下，腰挺得笔直。放映师调光位了，四周的灯光瞬间熄灭，只应衬着山巅刚刚出头的月光，朦胧地照亮大院里黑压压的人头。一束透亮的光柱从放影机里打出来，斜斜地打在银幕上，立刻有数双手伸进光柱里，银幕上映照着手比画出的各种形态，异样地清晰醒目，有比画鸽子扑腾腾飞翔的，有比画张嘴狺叫的狗头，还有些手不能比出形态，只在银幕上乱晃。随着比画，人声再一次鼎沸开来，有人离起身，巨大的身影投射在银幕上，伴随着一阵喊坐下的叫声，那身影又矮下去，退出了银幕。电影还没正式开始，人们的情绪却已至高潮。谭明康留意到玉秀这时候没了话说，玉秀紧抿了嘴，拿手撑住下颚，眼睛瞪得老圆，专注地看那透亮的银幕，玉秀的表情专注而紧张，那微微的紧张让玉秀的表情妩媚可爱，看得谭明康满心都是爱怜。
电影总算开始，全场人都鸦雀无声，刚看得起劲，耀文却哭开了，在安静的兵站大院里，耀文的哭声又大又亮，引得不少人侧头注目。紧挨着的一对男女也带着孩子，耀文一哭他们不时嫌恶地看看谭明康和玉秀，谭明康心里窝了火，把孩子递给玉秀，玉秀恼火地说这孩子早不哭晚不哭，咋这时候哭。好在有准备，拿奶瓶放孩子嘴里，止住哭声，谭明康这才有时间仔细地瞪了身边的男女一眼，这一瞪他发现男人面熟，仔细地想，那男人也就着电影模糊的光线看了看谭明康，说：“是谭哥吧？”
谭明康点着头，更仔细地看对方。
“我是舒勇啊。”男人说。
谭明康还没想起来。
“不记得了？在病房里，我们的孩子同一天出生的。”
谭明康猛想起来，惊叹一声。两人点了烟，小声交谈心得，再不看银幕。后来说到电影，谭明康说：“你们住这样远还跑上来看？”
舒勇对他爱人努努嘴说：“就她喜欢。”
谭明康笑起来，说：“玉秀也是个电影迷。”
舒勇说：“嫂子这样爱看电影，以后我找到电影票就给你们送来。”
谭明康说：“电影票可不好找，挤又挤不赢别人。”
舒勇说：“你放心，我有一亲戚就是卖电影票的。”
谭明康感谢了，顿顿说：“你爱下象棋不？”
舒勇摇头说：“不会，原想学的，觉得那玩意儿太费时间，就没学。”
谭明康顿时没了话。
那场电影后，日子温馨起来，谭明康不再出门下棋，偶尔没事，玉秀说：“你去下两盘吧，看你熬得，记着早早回来就成。”谭明康心里温暖，摇头说：“不去了，去了我控制不了时间。”
玉秀温暖地笑了。
好景不长，玉秀去上班，又遇砖厂要引进先进技术，采购了苏联机器，还得派人去内地学习两个月，谭明康是被派的人员，两个人不知道该怎样带孩子。谭明康说还是厚着脸把母亲叫来。玉秀说你这一去就是两月，你妈本来是生我气走的，我们处不好更麻烦。说来说去，打算找临时保姆，钱虽然紧，好歹是个办法，就去附近的农村问，把孩子托给一个寡妇，早晨送去，下午接回来。
两月之后，谭明康学成回来，看见玉秀变瘦了，谭明康心痛玉秀，说：“钱再紧你也得把生活开好点儿，你看你瘦了多少。”
玉秀说：“没钱怎么开生活？你回来，我们还是不要保姆了。”
谭明康说：“现在这机器一弄，上班要轻松许多，只是得轮班，要熬夜，不过有补贴的，倒不比过去，我还可以揽点儿临时的活。”
玉秀点头，看看耀文，耀文刚学站立，扶着床沿，微微颤抖着站在地上。
窑上是三班倒，一星期一次，上午九点至下午六点一个班，下午六点至凌晨两点一个班，凌晨两点至早晨九点又一个班。老式砖窑烧出的砖是青砖，新机器一上，修了隧洞，安了铁轨，两小时出一车砖。设备上去了，砖也变了色，车车都是略带橙色的红砖。窑上的活儿虽然得熬夜，但他们是技术工，庞大的运作都围着他们，他们掌握火色，掌握时间，稍有不慎，出来的砖要不连成一块变了形，要不就像煮熟的烂红苕，黑色斑点遍布其间。窑上的活儿倒不累，就待在一边，时不时揭开一大排窑洞上的铁扣看看火色，添一点儿煤进去。窑里的火除去冬季外，长期燃着，砖厂利用这热能还安置了锅炉，开了一排浴室对外营业。
轮完一班，谭明康去浴室温暖的水里一躺，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所有疲乏都随煤渣、尘土一块儿被冲进下水道。在全套新机器最初运行时，谭明康觉得最大的享受就是下班之后在温水里沉沉地泡着，洗去一身疲劳，再换一套干净的服装，整个人都只剩下对全新运作模式的兴奋劲儿，换洗一新，出去碰上人问一声：“下班了哈。”满足感油然而生，他知道许多人都想去窑上干，他们羡慕他。
去内地学习让谭明康感悟颇多，他把学习笔记翻给玉秀看，那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学题解和化学分子式，想谭明康才初小毕业，玉秀狐疑地说：“你弄得懂这些？”
谭明康说：“咋不懂？不懂我还能在窑上干？你别看这上面写得复杂，其实就是加多少煤、烧多少时间砖才会红彤彤地出窑，全都说这个。”
玉秀佩服地看着谭明康，这让他特别满足，他想有学问就会受人尊敬，他开始收集各类书籍，那时候书的种类不多，书店里都是毛选，能订阅的也极为有限，有本《辽宁中医》、一本《中国语文》，还有一本叫《世界知识》的杂志，谭明康都给订下来，没事时就待屋里看书，那本《中国语文》大都讲古汉语，许多字认不了，也看不明白，但他还是持续地订阅，他觉得越读是高深的东西才越显示出他的向往和与众不同。他喜欢《世界知识》，在窑上那些漫长的夜晚，他就给大家讲国际形势，讲得有声有色，讲得大家都开始佩服他。《辽宁中医》最初看着没啥意思，有一次感冒，翻着杂志上的方子抄了，去药店抓回药来，真把感冒治好，以后就常记那书上的方子，虽然老也记不了，这并不妨碍他给别人讲中医方面的事。
有一天正上班，砖厂大院的高音喇叭猛响起来，直叫他名字，说有人找。谭明康想谁会来找自己呢，拍着手上的煤灰向行政办公楼跑去，上楼时，他一度认为厂里要重用他了，叫去谈话，这百十号人的大厂，谁能讲国际形势啊，还能治点儿小病，这些都是才能。越想越高兴，谭明康三两步跨上楼，去了办公室，看见舒勇找自己，掩不住有点儿失望，打个招呼，领舒勇去家里，一路上，他想早知道是舒勇，也该换套干干净净的服装，现在他全身的煤灰和土尘，衬得舒勇那一套洗得泛白的劳动布衣服特别上档次。
路上，舒勇说：“你这活累人吧。”
谭明康摆着手说：“其实不累，看着脏点儿，也就坐窑上加点煤，看看火色，还有补贴拿，倒比办公室里的人都安逸。”
舒勇点着头，随谭明康进了家门，大概看了看屋里的陈设，逗逗孩子，谭明康有意将他领到堆书的地方，舒勇对那些书非常着迷，看他的眼神多了佩服，说：“谭哥，想不到你这样爱看书啊。”
谭明康说：“没啥，也就是没事时瞎看。”
舒勇说：“我是来送电影票的，新上映《奇袭》，听说很好看，特意找了张票来。”
说着，去兜里掏了电影票，谭明康接了，顿生感激。送走舒勇，屁颠颠跑到窑上和人炫耀。
舒勇时不时来送电影票，后来谭明康疑心，这些电影票是玉秀痴迷电影的诱因。
两家人还吃过几次饭，喝点儿小酒，谭明康讲国际形势，舒勇听得认真，内心里觉得这个朋友真是没有白交。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左右，之后舒勇没再在谭明康的生活里出现，偶尔一闪念，想到舒勇这个人，只当他忙，没时间再来往，也正应了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那话。渐渐连偶尔的闪念也消失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