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把休假、探亲假都请了,足足可以休息半年。满了月,玉秀能带两个孩子了,谭明康因此空出些许时间,吃过饭,玉秀领着俩孩子时,那空余的时间分外珍贵,谭明康老想在这空余时间里好好喘口气休息休息,在沙发上安静坐下来,又觉得弥足珍贵的时间这样坐掉了不划算,就溜出门下棋。一经沾上,立即感觉这象棋今非昔比,过去是可下可不下,不用太多惦记,现在,时间绷得像快断裂的弦,偶有松动,他心里就像猫抓一样,必须出去下几局才过得去。
最初,他去周光福家里摆局,正下得迷糊,玉秀抱着耀文牵着耀武找上门来说:“看看几点了。”
谭明康说:“还早,等等吧。”
玉秀不好意思在别人家里吵,她沉默地站在边上,她不出声,下棋的人只当她不存在,觍着脸摆了一局又一局。
周嫂看不过眼,说:“别下了,玉秀等着呢。”
两人都点头,却没停手的意思,想必周嫂说的啥也没听清。再等,等到夜越来越深,等到玉秀的承受力到达某个极限,她也不吵,把耀文塞到谭明康怀里,顺手狠了心在耀文的屁股上猛掐一把,把耀武也挪那里,说一声:“你安心下吧。”独自一人回家睡觉去。耀文的哭声像断电的高音喇叭忽然通电,哇啦啦响成一片,周家两个上学的女儿被惊醒了,披件衣服从寝室里探出头看,周嫂忍无可忍,一手搅了棋局说:“还下,也不看啥时候了。”谭明康就有点儿尴尬,抱了孩子,讪讪地笑笑说:“还早嘛。”
后来谭明康不再在周光福家里下棋,砖厂大院里下棋的人多的是,有许多还是光棍汉,谭明康就躲他们那里下。有一整段时间,玉秀留给大家的印象就是在晚饭后抱一个孩子牵一个孩子挨家串户找谭明康,找到了,也不管是哪家,掀了棋局就走,谭明康发现这脸皮因为象棋明显厚起来,初时他还会尴尬,还会讪讪地笑,后来,掀了棋局他只对大家悄然吐吐舌头,跟着玉秀就走。再后来砖厂院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习惯,见玉秀来,怕她掀棋局用力过猛找不着棋子,自己掀了赶谭明康走。
对于象棋,玉秀有某种条件反射,一看见棋局,一看见下象棋的人,就感觉时间成块状凝在他们那里,就想去把棋局掀了,把那些凝住的时间一一击碎,棋子一样满地乱滚,那一瞬间,她会体味到某种快感,周身舒适畅快。所以晚饭后她习惯于领着孩子四处找谭明康,捉迷藏一样憋足了劲要寻到他。有时候谭明康没去下棋,安安静静待在家里,玉秀反而有些失落,心里空空荡荡的,她说:“咦,没去下棋哈。”谭明康说:“你动不动就掀棋局,谁还敢让我去下。”玉秀幸福地笑了。
那时候砖厂还是老式的窑,谭明康不用倒夜班,有一天他刚要下班,同厂的李健就找上窑来,说隔壁农机厂也有一伙下棋的,气焰嚣张,他下不过,找谭明康去杀几局出气。有人能这样找他下棋出气,谭明康急得连工作服都不换,跟着就走,出砖厂大院时,他下意识地想了想玉秀,他想玉秀找不到他在哪儿下棋了,然后他坏笑一下,想你就找吧,看你去哪里找。
下棋的地点是一个单身汉家里,凌乱肮脏的碗筷堆在桌上,被子也没叠,屋子里散发出一种综合的暗臭。他们推门进去时,已经有人坐床边鏖战。李健大声嚷着找高手来出气了,一方忙让位给谭明康下,谭明康边摆棋子边说:“老规矩,我们轮战。”
玉秀在砖厂大院里领孩子和别人聊天,见太阳一点点自西山巅沉落下去,一团团晚霞堆到了远处的雪山顶上,迸射出炫目的光芒。玉秀本意要等谭明康回来做晚饭,现在早过了下班时间,还不见他踪影,回到家里,冷锅冷灶像冬天本身。玉秀气不打一处来,她意识到谭明康又下棋去了,谭明康竟然在还没有做晚饭的情况下就下棋去了,她把耀文放床上,耀文平躺在床,张开小嘴玩命地哭,这似乎为玉秀的愤恨鼓了气,也增加了那么点儿悲壮的东西,所以她在划火柴点灶时,动作刚烈,眼泪也无声地淌。就这样她也没打算即刻去把谭明康找回来,那是晚上的事。孩子的哭声又一次招来周嫂,她抱起耀文,看看热饭的玉秀说:“明康也太不懂事了,快三十的人,还像个孩子一样贪玩儿。”
玉秀说:“我咋就这样命苦。”
周嫂把耀文带出门。
混炒了饭菜,沉闷地吃完,也不想收拾,碗筷叠到灶头,看看锅里剩下的饭,玉秀想了想,还是把锅盖合上,想谭明康回来,饭也还是温热的。拿开水冲了肥儿粉,喂完耀文,天已渐渐黑下来,谭明康还没回来,看看表,已是八点多了,想再等会儿去找吧,就打开收音机,听得瞌睡四起,耀文又哭了,她想耀文都习惯这时候出去了。
她把谭明康平时爱去的家都找了一遍,也没能见着他,心里的气又堵起来,下不下棋的家都挨着敲开了问,看看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那时候她心里还有一点儿朦胧的希望,只有周光福家里没找了,周嫂来抱孩子时,只说谭明康贪玩,并没说在不在她家里,周嫂是个嘴上厉害心里软弱的女人,骂归骂,男人们要觍着脸,她也没法,这样想着,她把希望都集中到周光福家里,敲门的时候她脑里还莫名其妙地跳出一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话,她想谭明康蛮聪明的,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乱糟糟地想着这些时,玉秀脸上有了些笑容,然后周光福就开了门,说:“有事?”
玉秀说:“我找谭明康。”
周光福说:“他没来啊。”
玉秀踮着脚向里张望,见周嫂也出来了,说:“明康还没回来?他怎么会到我们这里下嘛。”
玉秀勉强笑了笑,关门退了出来。
现在她站在暗夜中的砖厂大院里,她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她看见月亮隐在浅薄的云层里,若隐若现,让四周的景物也都模模糊糊只剩个粗略的轮廓。她想喊几声谭明康,她想把他从她没能找见的旮旯里叫出来,但第一句却极难叫出口,她张嘴试了几次,也没能发出声。她再次看了看天空,月亮到了更浅一些的云层里,万物都清楚了一点儿,然后她猛张嘴喊了一声谭明康,声音又大又尖,有点儿陌生,还有点儿刺耳,第一声喊出口,她再也抑制不住,她不停地喊,眼泪淌得满脸都是。耀文又哭起来,连不吭声的耀武也跟着哭。砖厂大院里那些黑暗的窗户一个个亮了,跟着有人从窗口探出头,还有人走出家门,来到玉秀身边。
那一天谭明康在农机厂宿舍里心情放松,状态极好,和几个人轮庄下,他一盘也没输。那边的人对李健说:“真找了个高手来啊。”
这话谭明康听了高兴,摆着手说:“啥高手哦,都一样。”
下棋的人又多了几个,那间寝室因此显得极为狭小,再加上几人都抽烟,满屋烟雾缭绕,也不知多少时间了,有敲门声响起,农机厂的人都说:“刘勇,你老婆来清理你了,你快走啊。”
一个微胖的男人笑了笑说:“不管她,你们继续下。”
谭明康有一个错觉,觉得敲门的人是玉秀,是玉秀来清理他。别人开门时,他扭头去看,透过满屋的烟雾,他看见一个和玉秀差不多壮实的女人站在门洞里,她短暂地适应了一下呛鼻的烟雾才跨进屋子,看看观棋的人,在桌上拿只碗,啪地摔到地上,那个叫刘勇的男人就跨出人群,说:“又来了,我没下呢,我只是看看。”
女人骂了一句脏话,拿拳头砸在男人身上,男人一边让一边退出屋去,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
谭明康被那碗碎裂的声音惊住了,边上的人说:“别管他们,谭哥你走棋啊,他们天天这样,习惯了,明天刘勇赔一只碗了事。”
谭明康失了下棋的心,站起来说:“不下了,晚了,我老婆也正找着我呢。”
屋外的温度骤然降了许多,谭明康打个冷战,下午没吃饭这时候感觉到饿了,想起摔碗的女人,忍不住笑了,他想女人怎么都一个样呢,他又想还是玉秀好,玉秀只是掀棋盘,不摔碗,也不动手打他。他满足地来到砖厂大院门口时,就听见玉秀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他还看见满院的灯都亮开了,院子中央围着不少人,他想出事了,一阵焦急,猛冲过去,听大家说:“别哭了,那不是回来了吗。”
又有人冲着他说:“明康啊,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咋就不醒事。”
谭明康扎到人堆中央,看着哭泣的玉秀说:“咋了?”
玉秀哭着,连话也说不出。
边上又有人说:“咋了,把老婆孩子扔屋里,你自己跑去下棋,也不看看啥时间了。”
谭明康原本内向,这样多的人,自己又是问题的中心,红了脸,唯唯诺诺地给大家点头,抱了耀文,扶着玉秀的肩回到家里。那一夜玉秀一直哭,哭个没完,直到哭累,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