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布端起碗,像一个听话的大孩子,乖乖把酒倒进嘴里,停止了诉说。这一刻,绒布的眼里充满温情,苏医生发现直视他时,心里还有些不安。
多吉说:“苏医生来了,阿妈的病会好起来的,苏医生的事我们听得多,他不仅治好了许多人,连快死的牛和马,苏医生也都治好过。”
还记得几年前的早晨,一个牧民急匆匆跑来叫苏医生,见他急迫的样子,苏医生背着医疗箱忙跟着去,整整骑了半天摩托,到牧民的帐房前一看,一匹重病的马瘫在地上,牧民开始说马的病情,苏医生慢慢蹲下来,从那一刻起,苏医生同时担负起了兽医的角色。这十多年时间里,苏医生也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故事。他学的原是内科,十多年的实际工作却使他无所不能,内科外科,接骨疗伤,有求必应。牧民们对他产生了充分的信任,凡他治愈的病例,无论是关于人或牲畜,都被牧民们四处传颂。苏医生最初听到这些故事时,惊异于他们的想象力,一件原本极简单普通的事情,总会让牧民们讲得既神秘又传奇,甚至说他是藏医始祖宇妥。云丹贡布的转世。故事多了,苏医生开始理解那样的传说,这一片土地不仅是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的主要流传地,也是史诗主人翁格萨尔王的诞生地,这里出过许多神授的史诗说唱艺人,还有许多格萨尔的遗址遗迹。他想起绒布的那些传说,那些传说直接增添了他的恐惧。十多年之后他同样拥有了众多的传说和故事,他已经知道,这样的传说和真实有很大的距离。
多吉的话并没减轻绒布的忧伤,泽央已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可能再好的医生都无能为力,多吉只是个孩子,他不知道有些事不能回转。而苏医生这时候已深深地陷入思绪中,两个汉子都沉默不语,只端了酒,各怀心事地喝进肚里。
十多年时间让苏医生和过去截然不同,那时候在河边他听不懂绒布的藏语,他只能傻站在那里。但现在,他的藏语已经像母语那样纯熟。十多年前,他还有着白皙的肌肤,还是个戴眼镜的小白脸,但现在,他的肤色早被太阳一次次涂镀,黑里透红。这十多年时间里,他还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虽然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一年只能在春节放假回家才能见上一面。不仅这样,他在阿须草原里,还有了相好的人,那就是乡会计朱玲,他们相互体贴、关心,把思念亲人的难熬时刻都化解到对方身上。过年的时候,给老婆讲起朱玲,讲起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内心已像草原一样豁达、宽阔,连老婆也被这豁达和宽阔感染,说那样枯燥的生活,没一个体已人,还能待下去?说这话时,竟没半点儿醋意。但是这十多年时间,当他像一个地道的牧民了解阿须后,却还无法消除对绒布的恐惧。
苏医生长叹一口气,扶了扶眼镜,也不再管绒布,只端起酒碗沉闷地喝。
藏人不吃鱼他后来才知道,这也是当年绒布发怒的主要原因。后来的日子里,他知道乡上资历深一些的人去网鱼,并没人阻拦。煮一锅豆瓣儿鱼端上来,喝着喷香的酒,连乡派出所所长甲马也忍不住要吃上一些。
像草原上几乎成灾的土拨鼠,这边都俗称为“雪猪”,苏医生最初拿一支小口径步枪去打时,甲马也曾指责过他,苏医生耐心地讲雪猪对草原的破坏,又讲老旧的雪猪油对风湿病有极显著的疗效。甲马有风湿病,关节爱痛,苏医生将晒透的雪猪油泡了酒,给他擦,效果非常好。值此,苏医生扛着小口径步枪出去时,他也不会再说什么,只是在苏医生血淋淋地剖雪猪时,他会远远躲开。
没理由再惧怕绒布什么了,十多年之后他像一个草原汉子那样喝着烈性白酒,那些酒也同样在他的血液里翩翩起舞。酒后的苏医生在这晚上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他得让绒布回到真实,远离传说和故事。他希望把多年前的恐惧自身体内部一点点全部剔除,他还希望绒布能忆起多年之前的那个中午。
苏医生忽然笑了起来,他端起酒碗,对绒布说:“来,喝酒。”
绒布和多吉都惊异地看见苏医生戴着眼镜的双眼已经红透,他们认为苏医生已喝到了份上。看他端着酒碗,吱的一声就喝下一大口,咂着嘴继续说:“绒布啊绒布,你认识我不?”
绒布不知该说什么,连连点头,说:“听说过很多你的故事。”
苏医生用力摇晃着手说:“不是那个,我是说你在那些故事之前,认不认识我?”
绒布仔细看了看苏医生,疑惑地说:“我们过去没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吧。”
确定了绒布根本不记得他后,苏医生有点儿生气,这时候他不愿意直接讲出那个下午的事,他只想激一激绒布,看看那些故事和传奇离绒布究竟有多远。他想到了要替泽央打下的野鸽子,说:“不说这个了,我们说说那些鸽子吧。”
多吉说:“苏医生,你也看见那些鸽子了?”
绒布不明白苏医生忽然说那些鸽子干啥,瞪着眼听他的下文。
苏医生说:“看见了,我们进村的时候就看见许多野鸽子飞向那崖壁上。”
多吉笑着说:“最开始是阿妈看见崖上有鸽子,她时常在院里给鸽子撒些青稞、麦子,倒养成了习惯,鸽子越来越多,连我和阿爸也爱在每天黄昏时分,给它们喂食。”
听见说这个,绒布的脸上有了笑容,说:“今天下午,你们来之前,我还喂过一遍呢。”
多吉说:“有几只鸽子,胆子特别大,我把食物放到手心里喂它们,那几只鸽子敢跳到我手上吃,我给它们都取了名字。”
酒一个劲儿向上冲,苏医生看着绒布说:“你们都知道我的习惯吧?”
绒布和多吉同时摇头,不解地看着他。
苏医生说:“唉,这也是我在草原的唯一爱好了,没事时我就好打点东西,那些兔子、雪猪都打过,可惜今天没带枪,不然可以打些鸽子。”苏医生故意不把鸽子和泽央联系起来。
多吉无话再说,他待待看着苏医生。绒布的脸却阴沉下来,只还不确定苏医生讲这些做啥。苏医生推了推眼镜,点起一支烟,很悠然地抽一口,缓慢吐着烟雾,讲起他打猎的事,说雪猪肉不好吃,气味大,只能红烧,还得加很重的味,吃着才舒服。那些野兔身上有许多包囊虫,清理时,必须特别仔细小心。讲到吃鱼,苏医生更有心得,说许多地方已吃不上这样的野生鱼了,这些鱼是最好的美味,不过许多人还不会做,网回鱼来,加豆瓣儿煮一锅,他们不知道欣赏鱼的本味。最好的方法是网鱼时,就带好锅碗,在河边支起三石灶,就着河里的水烧开,网得的鱼在河边剖干净后立即煮进去,除了放一点儿盐,啥都不能放,这样煮出来的鱼,坐在河边吃,那个香味啥也没法比。讲到这里,苏医生咂着嘴,咕嘟一声,吞下一大口清口水。
多吉低着头,不再听苏医生的话,双手把玩着自己的腰带。绒布紧锁眉头,一双眼睛瞪得奇大,双肩微微耸起,苏医生看见多年前的绒布在一点点还原。他端起酒碗,对绒布说:“来啊,再喝。”
绒布没再端酒碗,苏医生把剩下的小半碗酒一块儿倒进嘴里说:“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回去,我把小口径步枪拿来,我们打鸽子。”
他看见绒布把双手握成了拳头,绒布的眼睛再一次布满血丝,红红的双眼像要喷出火来。那些恐惧并没有退去,苏医生感觉到心脏有力地敲击着心房,双腿也微微颤抖起来。苏医生低下头,不敢再看绒布的眼睛,他默默等待着一次爆发,一次可以把那些恐惧落到实处的爆发。整个屋子陷入了沉默,只听见两人喘着粗气的声音,那沉默在苏医生的感受中异样的长久。
也不知有多少时间,绒布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对多吉说:“多吉,你替医生把被子铺好,他醉了,你照顾他休息。”说着,回到自己的寝室,啪的一声关上门。
苏医生躺到藏床上,夜在旋转,在岑寂的夜色中,苏医生听见崖壁上的野鸽子咕咕地叫个不停,他还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敲响,很有力。
一大早,苏医生醒来,看见多吉已熬好奶茶,见他睁开眼睛,多吉忙倒上一碗。苏医生喝下那碗烫茶才穿衣起来,没见着绒布,问:“你阿爸呢?”
多吉说:“阿爸一早就出去了,这时候肯定在牛群里忙碌。”
苏医生点点头,去看泽央服药后的反应。
泽央半躺在床上说:“吃了药之后,病情好像更重了些,只没再发烧。”
这是一个好征兆,证明结核类药在泽央身上有了效果,如果苏医生之前的诊断仅为百分之三十,现在,他已有了百分之六十的把握,他非常高兴,再一次细细地替泽央检查一遍之后说:“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回去,再带些药来,到下午,你应该感觉轻松点儿。”
多吉替苏医生摁住院里的狗,苏医生将摩托推出院子,发动起来,对多吉说:“你给你阿爸说,我下午赶回来,我们一块儿打鸽子。”
多吉一脸担忧,犹豫着说:“苏医生,你别再来了。”
苏医生哈哈笑起来,说:“来,我一定来,打那些野鸽子,是为了治疗你阿妈的病,她得吃点儿好东西,身体才能恢复。”
回去的路上,苏医生将摩托驾驶得极快,治愈泽央的希望越来越大,这让他快乐得几乎要飘到天上。只是那多年的恐惧在前一夜没能得到解决,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发现自己并不像一个在草原生活了十多年的汉子,他仍然没能将那些传说和故事从绒布身上剥离开,他颤抖了,像在河边时那样,双腿发软。这让苏医生非常不满,两种情绪交织着,让他的表情时而畅快,时而忧郁。
回到乡大院,他看见朱玲坐在檐下等待他,朱玲满脸都是关切,大声说:“你总算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一上午,快去吃饭,饭菜我都给你焖在锅里了。”
苏医生想幸好是中午,大家都回屋睡午觉了,要不然,朱玲这样关心他,他们又得笑话了。苏医生支起摩托说:“再等等,你那里有没有天麻?我存了一些,还不够。”
朱玲说:“有一些,我去取来。”
苏医生回到屋里,把天麻都放到一个军用书包里,又取了些结核类的药装上。朱玲也把存着的天麻全都拿过来,装了满满一书包。
苏医生说:“甲马呢?又睡午觉去了?”
朱玲说:“一大早就走了,去镇上开会。”
苏医生点点头,开了甲马的门,去他床边的墙上摘下那支小口径步枪,又从抽屉里拿了满满一盒子弹,都准备好后才去吃饭。匆匆刨下两碗,要赶着走,朱玲说:“这样急?”
苏医生说:“病人家远着呢,得赶着走。”
朱玲满眼都是温情,说:“路上小心点儿,我等你回来。”
苏医生端详着朱玲关切的眼睛,他说不清什么事让自己特别亢奋。前一夜逞能,一直想和绒布斗下去,都没能化解心里的障碍。给多吉讲清楚打鸽子的原因后,他反倒越来越轻松。再去绒布家,心里的问题一定能消除得干干净净,被误诊的泽央,也会让他治疗得完好如初。他要和绒布畅快地喝酒,主动讲讲多年前的事,再把泽央的病情说清楚,让那个剽悍的男人不再忧郁。趁着这激动,苏医生猛然把朱玲拥进怀里,紧紧抱住,这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她。
再骑上摩托,苏医生感觉自己的思绪有些散乱,多吉会不会把话讲清楚呢?他担心这个。随着离绒布家越来越近,他想多吉没讲清楚他自己能讲啊,再说多吉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了,关系着阿妈的病,还能讲不清楚?这些小事根本就用不着他再担心。
苏医生哼着一首老歌进入村庄,他看见天色已渐渐暗下来。黄昏的天空让整个村庄都呈现出一种淡黄的色泽,藏式木楼顶上袅袅桑烟已飘荡起来。他驶过小桥,穿越了一些房屋,他看见那些野鸽子在绒布家上空盘旋。他将摩托停到院门前,先想喊多吉把狗摁住,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怕那只拴着的狗,根本不像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多年。他暗笑着自己,推着摩托,拿前轮直接撞开了院门,他把摩托推进去,惊异地看见绒布、多吉和瘦弱的泽央都站在崖壁下,他们手中举着长长的木条,正试图阻止那些野鸽子回到崖壁的巢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