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路上,她对晴霏说:“男人怎么都这样呵,动物尚且还有保护弱小本能,可他竟连自己的情人都不愿保护,那算人吗?”这场流血事件对她震动相当大,很久她都没有平静下来。男性的怯弱自私给她上了一课。她想到了自己。需要好好清理一下紊乱的思绪。她心头有一种不吉利的感觉。把自从那日恢复旧情后所体验的激情愉悦都冲垮了。
应该说,在迈过那道门槛前她是有过激烈的斗争的,灵魂等于死过一次了。神秘男子晓伟给她的大多数信都退回去或是烧了,唯有一封信她悄悄留了下来,为什么这样,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信中写道:
“大千世界,人们在某种特定的状态下生存,或者压抑自己,遵循划定的各层轨迹运行;或者干脆宣告自己无羁无束把一切踏在脚下;前者譬如历代的圣人君子,后者便是时髦的解放战士。我并不认为两者是可取的,我想说的是,当社会未承认个性的丰富多样并难以包容时个性可以怀疑社会。
“用不着从理论上证明家庭以外的爱多么正确,自我解放有多么高尚,但也用不着把无法证明的一切情感视为可悲,斥为可耻。在无法容纳热情的社会准则法则下仍有一段空间……在这空间里,所有的理论都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
以后,又经过一段残酷的自我折磨,进攻与防御的交战,终于情感的洪水冲决了理智的堤,她服输了。在情人的怀里慢慢已没有了悔恨的感觉,也没有堕落的漠然意识,因为爱神如同天空中的十字架对着最初时期的基督教信徒显圣一般,对她显示着梦幻的美与神奇。为了不教理性来责难,她把这归之于脆弱。
这些时她总觉得不对劲,一种尖锐的东西老在刺激她,而且三心二意的日子确实叫人难熬。她祈望那个能说会道的男人给她一点心智上的启迪:完整的人为什么要分割成两半呢?对你不也一样。难道真的我们就不能挣脱各自的绳索求取真正的幸福?她本来赞赏男人都该有那么点野心——不然那算什么男人?她总这么想。可恰恰因为这他才不肯舍弃坦荡的仕途来娶她,不管怎么说老婆她爸爸总归是顶头上司怎好轻易得罪呢?
“原来你是这样爱我的!”她失望极了,毅然地离开了他。
她的女友晴霏最近也很不顺,无精打采,跟人敷衍说是上夜班没休息好。成欣从她手里接过医疗器械,瞧着她问到底怎么回事?
晴霏说没什么。他来了,崩了,又走了。就这。
“我就知道希望后面必定是失望,希望得越多失望也就越多,所以你还是不要希望。”成欣漫不经心以预言家的口吻懒洋洋、软塌塌地说。
一面把那些注射器呀针剂呀药水棉签呀什么的摆弄到一个托盘里,准备去跟病号打针。临转身时她叹了口气,唉,我们这些人干吗一定要碰上个什么人来解放自己的感情呢?那毕竟是文学作品哪,这种人生活中即使有也是寥若晨星,你碰得上吗?
成欣的拂袖而去叫情人晓伟心里感到空虚惆怅。不知道怎样打发他空闲的时光。只要一坐下来,成欣的倩影、成欣的娇娜温柔或机敏欢快……无一不浮现眼前。他静不下情绪来干事,只好在信笺上乱涂——
“生活中有不知爱的。有知爱而不会爱的。有会爱而不愿爱的。有愿爱而不被爱的。我属于哪一种?我失去的仅是一个女孩吗?不!我失去了整个世界!世界终于还原了,一片原始的砾场废墟……”
不料,老婆无意中发现了他未寄出的手稿。大哭大闹成天威吓他说要自杀,再不然就闹到父亲那里去,他很被动。他烦躁又不忍看着老婆伤心,还怕老头子听了会中风。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他的牙痛了。腮帮子肿老高。成欣光指责我们男人,不肯为爱情而牺牲使女性遭受痛苦,可她哪知道男人忍
受无爱的痛苦滋味?
收到信笺,她痛哭了一回,又一把撕个粉碎,让碎片在火焰中化为乌有。回想起逝去的幸福美好时光,心痛的感觉依然。就让过去死在心里吧。连爱情都不过如此,那么人间还有什么是不可亵玩的呢?
四
你不幸,说穿了就在于你太出格,总要做些别人像你这个身份不敢想或者想了不敢做的事,那个伟男子不是也说过在一个刚能顾温饱的国度,尤其是在那种超稳定的封闭型的环境里,要追求个性解放,追求高层次的精神生活,迟早是要被碰得头破血流的。算了,别提他,他已经死去了,他不是说,有些事只能想不能做吗?你说偏做给他看看。你就是这样我行我素。露出你超脱又满不在乎的神气。
那天,晴霏正对着一大堆教科书发傻,被即将面临的九门考试折腾得焦头烂额时,成欣脸蛋红扑扑、兴致勃勃地跑来约她。说什么时候咱们约些朋友骑车到老远的风景区去转悠,爬山、露宿、游泳、野餐……多好啊!
晴霏很扫兴地说,对不起我太忙啦!要上班要看书学习应付种种考试……而且,还不敢多请假。她怏怏地走了。晴霏忽然有些负疚。直到后来知道她还是去了时心里才宽慰了一点。尽管晴霏知道她天性太活跃,精力又过分旺盛,但对她这种太多的想出去散心,想在大自然中忘忧,充分地解放一下自己的渴望是没有切身体会的。大自然中忘情欢笑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回到家成欣野性未收,沿途所见所闻和新结识的男朋女友落拓不羁的现代个性使她眼界大开一真是,人一到自然中都返璞归真得那么可爱,不虚此行哪!上夜班没事她静心回味将两脚泡在凉浸浸的泉水中的滋味,爬山的惊险镜头以及后来一个个消受不起异乡水土大煞风景的拉肚子的荒唐窝囊……还乐不可支地一一记进了日记。
不料有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小人偷偷翻阅了她搁在寝室里的日记本,如获至宝忙把她请假去庐山玩的事儿报告给教导员,连日记本一块儿上交了,她差点没背过气去。
教导员找她谈话,全科议论纷纷。她日记中的内容被人到处张扬、取笑,一时间她成了离经叛道的典型。栽了这一跤,她恨透了那些个很爱撮是撩非的家伙。
不过——她耸耸肩,越发我行我素。瞅着机会,还把她的故友新朋介绍给晴霏。
她们一起进了屋,嚯,这屋里还怪热闹的呢!男女好几个,有两位晴霏认识,一个是他老子是老干部,长期在科里高干病房住着,儿女三天两头来。另一个是他本人就常来院里疗养泡病号,反正也是属于游手好闲之类。另外的,成欣大致介绍了一下,说都是这次去庐山一起回来的,有的在学院进修的,有的在大学学习的,反正都是肚子里满是墨水不是等闲之辈。呵呵,真的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呢!
她端出糖果瓜子和一盆子荸荠招待大伙儿,递给晴霏一把小刀,自己也拿一把水果刀,熟练地削着皮儿。晴霏大咧咧连削两个,都扔进自己嘴里。她却细致地将削好的一一分给众人,真是女性味儿十足!晴霏扮了个鬼脸,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们一边吃一边欣赏庐山旅游拍下的照片,对女主人公飘然若仙的风韵大加赞赏,而那个休干的么儿子更是入迷,痴痴地想,自己是不是快完了?
因老父亲住院,他常去照护陪伴。在众多年轻漂亮的护士里,成欣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对老人体贴细致周到,还有娇憨的举止,把老头子哄得眉开眼笑。她像是尚未出阁,一副妙龄少女天真未凿的神气。弄得桑公子饭茶不香、朝思暮想。比过去更勤快地探视父亲,更勤快地探视梦中人。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从旁人口里知道了原来她早已嫁作人妇,而且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时,不啻一场重大打击……希望成了南柯一梦!
这次庐山之行他本不该去,他觉得应该悬崖勒马。受感情的驱使,却反而更深地陷入爱的迷途……
渐渐,来来往往找成欣有事的、打电话约她出去跳舞的、去某沙龙聚会的、写信给她的,通过别人认识她又介绍她认识其他朋友的人多了起来,她的社会交往日益扩大。
晚上,朋友的朋友家里。
一支轻快的华尔兹在客厅荡漾。四只双人沙发已经坐上了几对青年。宽敞豪华的厅堂气派地铺设着紫红的地毯;墙上挂着世界名画,古典的、现代的、抽象的、具象的;厅堂一角还装饰有石膏艺术雕像。似乎在有意无意夸耀主人高超的鉴赏力。舞会还没开始,宾主交谈,气氛融洽。茶几上备有香烟糖果饮料,随人取用。成欣环视了一下便独自到一幅古怪得说不出主题的画前欣赏着。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星星电影制片厂导演白萌……那两部片子不知你看了没,因为表现手法有创新,立意不俗,社会上反响较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过来递上名片,就和成欣聊起来。他说成欣一进来就被他注意到了,落落大方、超然飘逸的风韵,纤细娇而不弱的体态,与人谈话心不在焉又彬彬有礼的表情和骤然间的神采飞扬都给他一种迷幻的感觉,很符合他苦苦寻找的角色的气质,他口若悬河,极富煽动性地邀请成欣加盟到剧组做女2号主角。
“当演员?作戏?噢,这可得向丈夫申请一下。”成欣半是调侃半是认真说。
哼哼,他略有些不屑一顾似的轻轻一笑。开始侃侃而谈:什么丈夫、妻子、孩子……人少不了,但绝不是生活的全部,何况家庭实在是……怎么说呢?不仅抑制了多数人受自由的天性,而且对人创造力也是一种束缚。我常常有种压抑感,觉得活着是那么的孤独,即使老婆在身边也是这样。我想人还是应该追求更充实更丰富的生活,最大限度地去发挥自身潜力,尽情地享受快乐人生,你说是不是?“我有种感觉’你我能在同一层次上对话,从本质上来说,我们是同类,你不能否认吧?”
又是一个。成欣冷笑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我赞成你是因为你说了真心话,这就够了。为什么每句话说出来都非得像经文教义,都是真理呢?与人打交道,我倒更愿意听真话。
导演快意地盯着她那张生得过于美丽过于敏感的脸,琢磨着她,掂量着她,并为她的机智刻薄吃惊。
导演找上门来了。
当他看见成欣那没有电冰箱、洗衣机等高档商品却又非常拥挤的小屋还有一台不带颜色的小电视,啧啧一阵感叹。他说你怎么能够生活得这样糟糕?你的美色,你的风韵是为富贵荣华而生的……如果换了我,是决不会让你吃苦的。
成欣当即反驳过去,不给他一点可乘之机。
这家伙有把启开天堂或是地狱大门的钥匙,像那个魔鬼糜靡斯特,诱惑你放弃你的一切去跟他走,然而理智永远像个卫兵守在门口,告诫你切不可从这里迈过去。你只好永远用节操来抑制你的向往,把羡慕、嫉恨欲罢不能的痛楚悄悄藏在心头,埋得深深的,装出一副不屑的神气,你为什么要如此矛盾呢?那样做,会牺牲你的什么呢?或许你还可以任情任性走得更远点吧?像他说的,人活着嘛,就图个痛快!
夜里躺下,轻轻拉过丈夫的手在脸上摩挲,感觉到手掌的粗糙。她鼻子一酸——这都是长年累月的家务干重活留下的痕迹呀!虽说平时自己老跟他锎吵,心里却非常清楚,没有含辛茹苦多年培育的感情,这个虽不富裕但还算温暖的小家早完了,可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人间有那么多人不平,为什么我们就得劳苦终日,忍受精神、物质的贫困匮乏,还要忍受感情的摧残?再看看那些社会蛆虫们,无病小养,小病大养,养尊处优生活安逸。白皮细肉整日逍遥——人与人真是相差何其远!桑公子最近来院越发的勤了,名义上看父亲,其实司马昭之心谁都明了。
有天傍晚,成欣拉女友散步,不知怎么就到他家里。他赶紧又拿水果又沏茶,格外热情。吃桔子时,成欣忽然撒起娇来要和他分一下,他受宠若惊,脸色如醉。
后来回院路上晴霏说,他好像爱上你了,要注意呢。
人犯傻了,你有啥办法?成欣耸耸肩。
说那次要给他介绍对象他竟像受到侮辱似的,脖子都粗了,成欣笑。“说我恶毒,挺可爱的嘛,可惜再唤不起我的热情了,那种为一个人饭茶不思、痛不欲生的感情现在看来只觉得可笑,这话听起来好像未免心肠太硬,可有什么人真值得你去献身吗?”她继续挖苦道:男人吧,乍一见还以为有点什么,可你不能深接触,常常是两杆子就插到底了,他更是如此,还比不上其他人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晴霏仍常见他来,而且去成欣家也很频繁。在一些成欣丈夫不能伸手承担的小小要求及零碎事情上,他都自告奋勇为她操办,像个骑士。不久,和她丈夫也混熟了。
晴霏很佩服她平衡各种关系的能力。自己怎么也学不来,什么也干不了,心灰意冷好长一段时间,书包里一大堆文史哲经类杂书里还夹着一本通俗读物——《祝你家庭幸福》,常背着。用一句曲平的话来说是异教徒忽然捧起了《圣经》。
想诉苦解闷就去找成欣,她听得很耐烦,劝告也很中肯,后来还杀鱼割肉把曲平请到家来,像是劝和。他们都为成欣的好心肠感动了,曲平很记挂她,觉得她是平生所见的最美的女人,为她的婚姻遗憾不已。
谁也料不到,晴霏会在情绪低迷时闪婚。在没有任何经验、没有预备要孩子阶段怀孕,狼狈不堪地去找成欣。她二话没说跑前跑后像自己的事一样尽心尽力,还对人说是我妹妹呀!
当从手术床上扶起一摊水似的人儿,心疼得,成欣差点泪都掉下来了。一步步把女友就近搀扶到自己家歇息。桂圆蒸鸡蛋,蕃茄炒香肠,烧鱼虾仁海带汤……一匙一匙地喂着,细心得好像在对一个刚出母体的小婴儿。一直看到晴霏脸色由苍白变得有点红润才算放下心来。
端详着女友,她摇摇头说你太纯,知道不?别人没法在你面前装假,连我那张习惯性的假面具都得除下,对其他人我没这种感觉,我看谁都有一层保护色,你却没有,纯得像块透明的水晶体。我能没有防备地祖露自己最真实的部分,在我很难得。”
拾掇完后,她也躺了下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话,忽然她说:跟你讲讲我的恋爱吧——这一向是她对人像城堡一样关闭的心灵一隅呀!
晴霏知道,有很多人爱慕她,包括那位常来科里探望父亲的休干的儿子,但成欣桀骜不驯的个性叫人感到难以对付,她常常对一些人的热情装聋作哑或者是态度严厉辛辣,把人弄得下不来台。据说还有人半夜神经兮兮跑到值班室跪在她面前求爱,她抱起膀子仰望天花板,嘲弄:
“把你浑身的解数都使出来吧。”那人灰溜溜自讨没趣,她总是那句老话:“曾经沧海难为水。”她一定有过一场燃烧自己的轰轰烈烈的恋情。晴霏猜测地想。
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像他这么爱我的,什么都肯为我做,在他那儿我随心所欲,俨然是个皇后。她美丽的大眼睛闪动着奇异的光。
那现在他……晴霏与自己的困乏做坚决的斗争。
死了。
真的么?
她不回答,忽然得意地冒出另一句,他老婆挖空心思到处搜索总想找到那个第三者,结果呢,我就从她眼皮底下晃过她都没认出是我,哈哈……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晴霏一句也没听进,只觉得耳畔嗡嗡有声却又听不分明,身子轻飘、浮游起来,意识渐渐离去,睡意征服了她。不知身在何处,耳畔却听见成欣仍在自言自语:那些男人哪,哼!
什么?迷迷糊糊的,蓦然惊醒,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