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老慕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眼窝深陷、目光呆滞,手里拎着两个面窝(其中一个还咬了一口),远远在十字路等什么人,一见到晴霏便如同见到救命者嗓音撕哑地喊了好几遍,然后跌跌撞撞赶过来,又拉她到一僻静处时,晴霏立即嗅到一股不祥之兆。预感很快从老慕劈头而来的发问中得到证实:成欣出事了你知道吗?
晴霏惊了一跳:什么?她有点不敢看老慕那灰暗无比的脸,好像自己有什么牵连甚至变成了嫌疑犯同谋一般。她甚至慌忙回头望望不远处推着小孩车慢悠悠观风景,并不时地停下来买个彩球,买点糖果,买包香烟的丈夫曲平。
孩子满百天,一家三口正准备去照相馆,拍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
与老慕简单交谈了一会,曲平推童车已经悠过来,两个男人打过招呼寒暄了两句老慕便匆匆走了。
曲平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晴霏没吭气。她神思恍惚独自沉浸在前尘往事之中……
那年,满脑子梦想的她刚踏出卫生学校门,便分到坐落市郊的荣军疗养院当见习护士。
早晨,上班号声一落,科室的气氛就不同寻常。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主任往办公室正中间那个显眼的位置上一坐,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已身着白工作服老老实实正襟危坐,便干巴巴地说“交班吧”。
朝会,意味着这一天工作的开始。
交班护士一板一眼地读交班报告(护士日志),值班医生简单介绍夜间病区情况及重病员的病情有无特殊变化和采取了哪些措施。最后由科主任教导员护士长轮流“说几句”,当然最不只是“说几句”的就是主任了,她东一榔头西一棒,一会儿是讲歌咏比赛我们应如何如何,一会儿又说昨晚上她查房换药室的门未锁,要是东西丢了怎么办?
她表情严肃地扫了一眼会场,接着又说:你们护士办公室的蜘蛛网太多了,蜘蛛就在你们头顶上为什么不弄一下呀?嗯,昨天谁的办公班?她并不打算知道是某某人,只是想让这鸦雀无声的气氛更凝重点。
最紧张的当然要算护士头儿和那个上办公班的倒霉蛋儿了。虽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这样不光彩地全科点名亮相总不是件舒服事。
最后她还要老生常谈地再强调一番安全规定,晚上熄灯过后女集体宿舍里不准男同志逗留,就是谈恋爱也该睡觉了嘛。
总算训斥啰嗉完,大家暗自吐一口长气,便各就各位了。
认识成欣也就在一个寻常的早会上。
当主任太太说到院内管理混乱制度不严状况时感慨一句:现在是医生不像医生护士不像护士……话音未落,一个幽幽但却清晰的女声从角落里发出来:主任不像主任。全场人愕然,一时间办公室里微微有些骚动,大家都为成欣的心直口快吃惊。
把主任脸都气歪了。全科一片肃静。
晴霏观察角落里泰然自若、神情飘然的成欣。这人好生了得!她没事儿微笑迎着主任的目光嘴角隐隐还有嘲意。晴霏顿时对这位身材高挑、容貌俏丽的护士另眼相看。听旁人私下议论:她文化考试全院第一,护理操作业务考核榜上头名,各项文体活动均不拉在人后,你想给她小鞋穿都找不到碴儿。想啃这块骨头都找不着地方下嘴。
主任脸都气歪了,有人幸灾乐祸。
夜,细雨蒙蒙。偏巧值晚班就成欣和晴霏。由于倒春寒,科室门窗紧闭,从走廊到值班室到处弥漫着一股苏打水和药物气味。先是刺鼻,难受,呼吸不畅,但闻久了就熟悉了麻木了。白色床单被褥墙壁……气味单调、颜色单调、什么都乏味单调,沉闷压抑得简直让人有一种临近死亡之感。晴霏觉得郁闷:不知坟墓中是不是这感觉?
活儿干完离下班还有一个多钟头,晴霏埋头趴在桌上翻报夹——让无聊的阅读打发无聊的时光。
嗳,那些诗是你写的吗?柔柔的一声问话打破沉寂。
是跟我说话呢。晴霏体温立马升高,脸颊刷地烫起来。她知道说的是昨儿接的退稿,怪臊人的!也不知谁拆了她的函件,难堪得近乎于被偷袭。她支支吾吾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这有啥?成欣叭地合上值班记录。还是那副交班会上的派头,那种飘逸而满不在乎的语调。我也喜欢这些,她说,她手脚灵巧搓着棉签。没一会面前就白花花齐整整地堆起一小山。护士帽遮住她盘得很高很俏皮的如意髻。白口罩外只露出滴溜溜一对妩媚的大眼睛。她很美,尤其当她把亲切的目光投向你的时候。
知道吧?因为你用的是笔名,退稿便被教导员拆开来看,大家都看了。总的感觉还可以,一种淡淡的情愫与我挺相通。听说你还会画两笔,以后抽空教教我女儿好吗?我真希望她长大报考美院将来成为一名画家呀!
听她女儿长呀女儿短地谈论筹划,晴霏不由得对这位慈爱善良的母亲肃然起敬。关心地问一句:你女儿多大了?
快两岁了。成欣充满幸福期待的口吻。
哎唷,才两岁?晴霏差点没乐出声来。
为了表示不负成欣对自己才华的看重,晴霏找个休息时间特登门拜访,也看看成欣老挂在嘴边的女儿。
她东问西问转了一大圈后,才在宿舍大院一角不显眼处找到一栋老式旧楼,穿过长长的像山洞隧道一般阴暗无比的走廊,影影绰绰,见成欣弯身在煤炉上弄吃的。“咳,让我好找!”“贫民窟,一般不敢请人来。”成欣热情拉开纱门,进屋坐吧,尝尝我的手艺如何。房子挤点,没办法谁叫咱是小人物呢?她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扭头对咿呀学语的女儿说:“菁菁乖,好好吃饭,待会让阿姨给你画个猫咪吃鱼。晴霏你别笑,你还年轻,以后等你有经历了,就能体会幼小生灵对你无保留的依赖依恋的特殊感觉,而你的责任感与爱心就在被依赖中同步而升。”没有母性体验的晴霏,对滥发感慨的成欣点头应付一阵。便钻到书架边随意翻找浏览。无意中看到其中夹着一篇成欣的散文,文采斐然,与自己刚写的一篇相近——无论是主题思想、感情气脉甚至连某些文笔,简直就像是不谋而合!
她有点惊讶:成欣你干吗要从院报道组退出来呢?
成欣摆摆手不屑一顾的表情:跟那班人为伍?
鹤立鸡群加天马行空,她俩算是看对了眼,成了趣味相投的文学姐妹。《红楼梦》、《牛虻》、《安娜?卡列尼娜》、《怎么绿办》……聊起来没完没了、又哭又笑、废寝忘食、嗜书如命。成欣的丈夫老慕,讥诮道:这俩人吃饱了没事干天天在做“红楼梦”哩!你老说你爱我爱我的,为什么就不肯多理解我一点呢?成欣搂住老慕矮粗的身腰撒娇地嗔怪。
理解你理解你,不就是那些破书吗?木头墩子似的。老慕没好声气地说。
老慕出身普普通通的工农子弟,后为转业军人、厂保卫干事,就怕谁提他没文化,反过来他还要教育她一番:有功夫你不如多打两件毛衣,收捡家务,看好孩子。别跟一二十岁的小青年一般,跳什么鬼舞唱什么烂歌。那人家是谈恋爱,喜欢弄点花里锎哨的板眼,我们老大不小了’还不收收心过过平安日子……
兜头一盆凉水浇得成欣心凉半截,于是就转身,闷头不语一针针地去织小毛衣了。
晴霏有点受挫。磕磕碰碰的微妙中谁都可以看出这对夫妇的貌合神离或者说神离貌不合。她心想,难怪平时成欣只言片语中会有些不健康情绪流露呢!
二
为什么会这样快落入婚姻,就像走路不当心跌到脚下的窟窿里一样,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无可挽回地走了这一步?成欣瞪着大眼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一千遍一万遍地问自己。
几年前,她稀里糊涂由介绍人牵线搭桥,认识了在部队任排长的老慕,她低头红脸,只瞟了对方一眼,留下憨厚敦实的印象。没几次交往,男方家就催办喜事。成欣单纯地想:自己很早就从老家出来读书,亲友也没,挺孤单的,有个实心眼的男人身边知冷知暖疼自己。简简单单安个家吧。
给同事们撒点喜糖他们就旅行结婚了。那是永远忘不掉的一次旅行,在匆忙或者说是痛苦茫然之中她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人生转折。她永远都无法忘掉的一幕。
或许男方动作鲁莽笨拙,女方年轻懵懂加上惧怕,差不多折腾一个星期了,他始终进她不去。那晚在一艘轮船上,耐不住连日旅途颠簸,成欣在摇摇晃晃的波涛之上昏睡……猛然间感到下身一阵剧烈的撕疼,她惊醒了!原来男人趁她不备占有了她。像是拿破仑攻占敌人城堡一般,急风暴雨,末了,男人带着满足的神气酣然大睡,没有温存话语,没有深情抚慰,抛下她独自睁眼船舷守望星空!她心乱如麻地望着那张熟睡后显得越发平庸的脸,千遍万遍问自己:男人,竟都这么粗鲁吗?难道说,那些文学作品或电影电视中偶尔闪过的缠绵温柔只是人们主观臆想的梦幻?
像大多数寻常百姓一样粗茶淡饭相濡以沬,没有更多奢望奢求,日子倒也一天天过下来了。然而,经过了婚姻洗礼,经过了读书与冥想的催化,女人变得成熟而富韵味。偏偏生活中比她男人强得多的男人会与她交臂而过或是不期而遇……
紫蓝色的夜空漂浮着小船形的一弯新月,凉风习习。看完两场内部电影,一个伟岸的男子送她回家。穿过大院弯弯曲曲葡萄藤架起的长廊,他一把揽住她,她竭力挣扎但怎么也挣不开那双臂膀和扑面而来的男性呼吸……渐渐,她被这股热流融化。他热烈而动情地吻她的颈部、鬓角、唇际——相持半刻,冷不丁她兔子般地飞逃而去。
回到家她心还在狂跳,忐忑不安。丈夫正抱着呀呀学语的女儿看电视,说晚饭罩笼里还热着呢。一句“饿了没”差点叫她哭出来,此刻她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抱着女儿使劲地亲。
葡萄架下的长吻使她品尝到了什么叫销魂。她明白不能再向前发展了……可感情对理智的提醒不予理会。那个伟岸男人的一切使她迷恋。老于世故、风趣潇洒,不装腔作势,虽出身显赫,但公开表示所有的东西都不值一顾,包括其贵族血统。像王子遇上了灰姑娘,成欣的孱弱忧郁及平民出身让他怜惜动情。成欣曾抵挡这种来自另一男性的诱惑,却又在这种偷悦回味中游疑徘徊。当夜,她彻底失眠了。
连续多时的矛盾斗争她痛苦不堪,她觉得需要得到分担,需要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长痛不如短痛。于是两人相约来到装有“巧克力”色玻璃门的咖啡馆。她和他初次幽会的地方。
请你给个明确指向吧,这样的日子真叫人受不了!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呢?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在谈判,坐吧。”他调侃地笑道,打个手势,自己先坐了。
“站着说也许更有力气。”隔着茶几,她半倚着沙发,神情显出几分倔犟,我不想同时占有两份感情,我不想欠人太多。不管你怎么想首先我对自己负责。她脸色发白跌落在沙发椅里。
“你还不够了解我。”他沉吟半晌,慢慢地斟词酌句:时间长了你会发现我的毛病,既有理想的一面更有现实的一面,你把这看成是狡猾也好是双重人格也罢,总之当你要真正同我生活在一起你会很失望……所以我想还是应该面对现实。
哼哼,你可真现实啊!
“生活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可以说是最艰难的。”他表情忽而变得十分严肃,露出他长期混迹于官场磨练出来的刚毅果断和冷凝。旧的尚未破坏,新的又没建起。作为牺牲者你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等着看吧,我这一生恐怕是准备付出去了,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他说这番话时大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迈气概。然后又拍拍成欣的手说她“没学好辩证法”。
出了“巧克力”色的门,成欣神情有些恍惚,凉丝丝小雨打在脸上。她没带伞,无遮无拦任雨扑打,她情愿让发烫的头冷却一下。路面上亮晶晶水汪汪一片。像剪碎的丝绸。那个男人怜惜地想搂着她的肩走,她却加快了脚步,一直到上车都没说一句话。直到跳下车发现他仍跟在身后,咦,你怎么还跟着,呆会没车了。她恶声说。
我送送你嘛,他沉静地答。你走了那么多路,我送一段怎么不应该呢?成欣心里又有什么东西撕了一下,隐隐地发疼。她知道他有的是温情是爱抚,他只是摆不脱自身地位及环境带给他的压力。
晴霏,你最近忙些什么,怎么老不见你的影子?成欣软绵绵掉了阳气的语调。
我在大学旁听呢,紧张得要命。你怎么好像瘦了?晴霏匆匆忙忙问。
病了一场,那几天头昏昏的,都快死了,你又不来看我。
呀,真不知道,该打!现在好些了吧?最近我和那个作家你来我往地通了好多信呢,可以给你看看,他好像还不错。
真的吗?但愿你……幸运!
三
科里那个找了小三岁男人的女护士卷毛要结婚了,按惯例,大家交钱。其实人人都明白不过就是自己掏腰包买一份喜糖吃罢了。
值班护士休息室,卷毛拎一个四喇叭的小型录音机(即那年月全国上下都在刮那阵风,干部子弟都以玩录音机为时髦,以后发展变为录像机,家用摄像机并逐步高档化,有意在晴霏等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实习生面前炫耀。
“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她的邓丽君摹仿得惟妙惟肖,嗲声嗲气,还颤颤地。
“嗨,对了,你要不要这件毛衣?”她翻出前天还在身上穿过的黄毛衣,给晴霏她们看,毛衣上的装饰效果洋气,只可能从港澳进口或走私带进来。
刘萍悄悄对晴霏说她挺老练,“我已经看到价码,如果她提价,我转手就卖给别人。”
果不其然,真叫她说着了:涨了二块五。那刘萍毫不含糊转手卖给别人多要两块八。
这两人还一向称姐道妹的朋友哪!晴霏惊愕得眼都瞪圆了。
当那粧案子东窗事发后,晴霏才知道,卷毛等人夜里常常偷了科里杜冷丁等麻醉药,给自己及狐朋狗友注射。难怪科里药品经常短缺但一直查不出原因,直到她们卷入的案子被侦破,这个团伙被审理,一桩桩的平时不注意的细节才被人提起来。
晴霏一直看不惯卷毛。打心眼鄙视这种趋炎附势拼命追赶时髦的物质崇拜狂,似乎现代西方意识是跟随物质输入而轰进来的。尤其她整天吊在男人脖子上,像条蛇精,而且还爱算计,连朋友都不放过。
很多人都预感到这一对恐怕不会有好戏唱的。有次成欣上夜班,卷毛的小丈夫见机行事地粘上来,很亲热地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神情和语调里说不出来的味儿。成欣冷冰冰地回报以皇后般的高贵和尊严。
果然,结婚的红囍字还贴在墙上,闹洞房的乐子还挂人嘴边,没过两月卷毛两口子就出事了。那日卷毛诳称出差,躲起等候晚上的到来。
当晚,那男的带着个妞在自己床上鬼混。卷毛像疯了似的破门而入。手持一把菜刀冲那赤身露体的女孩子乱砍一气,那男的,也就是她的新婚丈夫抱头鼠窜地逃了出去。如果不是别人死拽活拽地把卷毛拉住,恐怕还要出人命案呢。
第二天,全科人都在议论这事,甚至连那些身为干部子弟的老病号都加入了八卦行列。
这个说好家伙,厉害呀!”
那个说:“这卷毛够泼的,竟敢拿刀真砍呢。”
有的还说:“那女的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听说还是个黄花闺女哪!”
于是一片惋惜之声,为那个处女遭此祸殃摇头。
把刚进病房挨个给他们发药的成欣气坏了。呸,她啐了一口,“你们这班人懂啥?就懂得这个,浅薄得要命,土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