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电话多得有点儿邪门,诡秘。先是大刘来电问她辞职的事要怎么办?她说拜托你能不能给我点缓冲时间?八字还得要有一撇吧?接着部门一个小头目打着关心的幌子来探虚实。11点,老拧电话。劈头就说“有要事相告”,预先堵了芯差点恼火又是一通“晚上无事勿扰”的责怪。原来是关于她工作的事。她目前还在试工,国内却频频催促她要么回头,要么斩断后路。晚下班前,芯问老总与老板商量没,究竟怎么办?行,或否,都有个答复。老总说这一两天就告诉你。”芯刚走,老总就给老拧挂了个电话,先探问他们之间关系,老拧小心翼翼说和芯的丈夫是朋友。老总谈了芯试工一个月来的表现。似乎不那么肯定,与早先大加赞赏口气不一样了。数落颇多,譬如简体字问题,看错字情况;校对时和人谈笑风生;上班时间电话多等等,把老拧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究里不敢造次,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末后,老总说明天下午请他在假日酒店喝咖啡。老拧独自思忖一会儿,愈想愈不对劲儿便打电话给芯。嘴里叨叨,不明白老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芯听了,立刻作出判断,对老拧说:你帮你该帮的,不该帮的别瞎掺和!芯感觉很轻松。虽初来乍到,“做小媳妇”也是有原则和分寸的。“我不卖自己,你别来卖我。”这句话硬邦邦像块石头,噎得老拧一愣一愣,赶忙辩解“不是卖谁”。芯借题发挥说,做人要堂堂正正,没有必要低声下气委屈自己。天地那么宽,走哪都一样,良禽还要择木而栖呢。电话那端仍在嘀咕,“不知道老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管他什么药!芯说话大剌剌地,不就是两种结果吗?一是好的,能留下来,但有缺点要改;二是坏的,因为有那么多缺点,老板不同意聘用。若是好结果,你替我谢谢他,我要请客;若是后者,你就说看在我先生朋友分上,再给一次机会。
电话那端说,要不然……就说我俩是好朋友?或许更容易相求?芯骂道,你先前说和我先生是朋友,转头又称和我是朋友,出尔反尔你算什么嘛!把老拧噎得嗷嗷叫,他分辩说就是因为不好说才来和你“商量”嘛。
这还要商量?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尊严哪!
老拧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俨然兄长般叮嘱了一番,说芯该做小媳妇就要做,千万不要把国内的习惯带来,这是在美国打工,饭碗重要!
第二天下午4点,老总和忐忑不安的老拧在假日酒店会面,一杯咖啡,两句称兄道弟,化解了所有的疑虑。然后又电话给芯,让她过来“谈两分钟”。她“留下来”打工的命运就此敲定。
圣诞节。早上如往常,又是老拧的第一个电话“早安”。自从搬进这个公寓,几乎每日都要忍受一个电话“你早”,然后不到半小时就是咚咚咚敲门声,呼哧哧拎进叉烧肉、白云凤爪和水果等一堆吃的,以无微不至的体贴来感化他心目中的“这一个”。得到的却是,一堆难以下咽的冷嘲热讽及尴尬。临出门,他悻悻地扔下一句“看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芯昨天训他,他一言不发像个犯错的孩子。他今天倒非常识趣不再骚扰,让人独享安静的空间。芯谢了他。否则又是一顿炮弹劈头盖脑。他有进步芯便炮弹入库。可是没两分钟,电话又响,竟然又是他!没等芯兴师问罪他赶紧报告“一个特大喜讯!”说今天《侨报》副刊头条、大版刊登芯的散文《信步金门桥》。他买了一份,不上楼,在门口交接。芯准备了一张节日卡,下楼跟他交换了“圣诞节礼物”后,即回房仔细欣赏。那大幅刊登文章的痛快淋漓、还有那醒目的大标题所给予的莫大享受!
老总召集采访部开会,宣布准备启用芯采访,说要挖掘潜力,有才华不用可惜。
有人笑道,自从你来公司,给老总出大力、踏实肯干、不计报酬加班加点、报纸差错率下降,他能不高兴吗?也有人脸色阴云笼罩,语带双关地对老总说:“她是采访的才,可是不知道她广东话听不听得懂?”又把意思转给芯。她轻轻一笑,慢慢来吧。为避免嫉妒和是非,赶紧躲到打字室内练习起来。打“仓颜”讨厌的繁体字。速度似乎快了一点点。刚开始练习一分钟才打五个字,没达标。那台破电脑居然来嘲笑——“Oh,你太不像话,要加油哦!”随着一段音乐电脑屏幕跳出一行字,令人忍俊不禁。整个打字室都为之大哗。慕容说还以为又是音乐卡。李生说什么太不像话,是薪水不像话吧?
牢骚归牢骚,手上的活不停。薪水少,总好过没有。大家的心态差不多。年底最后一天终于“出粮”。芯第一次拿到自己打工挣的钱,甭管多少,总算有了自食其力的资本。仔细算算,扣除房租水电等开销,勉强对付生活。一点积存都没有,这样下去怎么行?牙根又在发炎,不敢去看,牙医的老虎口一开,恐怕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与众不同的是,芯始终抱着“体验生活”往前走,撇开经济窘迫,一切都随意。比起东部,这里气温好,物产丰富,吃的用的齐全,任何季节的蔬菜水果应有尽有。对于游客,那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同性恋居然能公开打出自己的旗帜飘扬,有专为他们服务的商店、影剧院、酒吧咖啡厅等各类设施,还有政要为他们撑腰,和他们握手言欢。真的,恐怕世界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样自由的乐土,纽约大城市不一定能如此开放,其他小城市就更不用说。赌徒、嬉皮士、妓女、流浪汉、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形形色色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伴儿。个性自由发展,穿衣随便,大冬天穿短裤着三点式在阳光下暴晒的悉听尊便。绝对没有群居习惯带来的群体惰性、扼杀个性的闲言碎语、清规戒律。
除夕,芯跟着老拧坐了叮咚作响、超过百年历史的有轨电车,看了妖冶性感的脱衣舞表演。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幕后男主持非常煽情解说,出来一个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先穿着性感地集体亮相,然后轻快地跳进幕后,再又随着音乐单个地或成双成对地出来。有的是一袭火红的披纱加上火红的比基尼三点式,舞着舞着,红披纱飞落、乳罩和巴掌大的内裤都飞了,舞女赤条条的在变幻的灯光中做出各种造型。还有的是足踏黑色长筒靴、黑色吊带袜、黑色的比基尼,手持一杆长鞭,在舞台上疯狂地叭叭叭将长鞭甩得好像抽在看客、受虐狂的疼痛处。挑逗得男人不停地往台上或者舞女身上撒小费,舞女迅速地抱着一大把小费飞进幕后。
孤独的长笛声。黑暗的舞台一束灯光幽幽地打在一个半跪着的苗条女人的侧影,一头黑色的长发。她慢慢转过身,柔曼的肢体动作舞出了独特的韵律。芯看清了这是一个略带几分神秘感的、哀怨的亚裔女人。她舞姿优美,像是受过极好的专业训练,一段舞淋漓尽致表现了古典东方女人的含蓄之美。芯轻轻感叹。不过台下的色鬼似乎并不怎么捧场,小费也给得不多。
随着一阵节奏感极强的打击乐,一对性感的舞女,在一条亮闪闪竖立的钢管上下翻飞,一忽儿又相互抚摸亲吻、作出各种挑逗姿态,一忽儿又捧出个假阳具舞弄着……下面男人欲火中烧、鸭子似的伸长了脖子。她们喊着:谁愿意上来?一个惑胖的男人摇晃着上去了,两个女的就又摸又扯地把他的牛仔裤拉链拉开,粗鲁地拽出那个直楞的玩意儿,假模假式地表演口交,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真假假地干上了。台下人都疯了!爆发一阵阵尖声狂叫、吹口哨的、踩脚的还有人跃跃欲试……简直快把脱衣舞厅的顶棚掀开!
老拧坐不住了,口里一直不停地“MyGod!”(我的天哪!)又说这样表演投入的场面很难遇到,除非是午夜特别表演,那门票可是翻了倍的。他砸着嘴喃喃道。在舞女表演时,台下还有一群群香艳的裸女穿梭在看客身边,有的找芯(把她当做女同性恋了),有金发妖女跟老拧搭讪着。芯只是摇摇头表示我不需要服务。老拧忽然就不见了,去了哪里呢?芯惶惶地张望。她去洗手间。见两个年轻舞女对镜子化妆。地上到处是一团团纸,脚下黏糊糊的,似乎弥漫着一股精液似的腥气……她赶紧逃出来,回到座位。
老拧哭丧个脸过来,没等问就自己嘀咕,真划不来,摸了两下,五十美金就没了。芯憋不住笑,问,摸哪了?老拧说,上面一下、下面一下,就是五十块,金发妖女还问要不要帮忙弄出来?再加五十。他就撤退了。看老拧心疼的脸,皱褶好像刚吃了个酸橘子,芯哈哈大笑。老拧气了,你还好笑?我都要哭了!
芯后来一想起那个除夕就觉得是幻觉……奇怪的是那个脱衣舞厅再也找不到,好像消失了,或者从未存在过?芯后来也不敢去问老拧。怕自己或者他都不好意思。
穿过车水马龙、游客聚集的MarketStreet,唤略略节奏感极强的打击乐声中,几个黑人在街头大跳霹雳舞。围观人群里不乏腰缠千万的游客,也有形容丑陋的流浪者,高举着字牌乞讨。灯饰装点着高耸入云的欧式或维多尼亚式建筑群,拥有超过百年历史的人文景观正逐渐被愈来愈浓的金钱帝国商业气息所浸染、所煙没。顺路老拧带芯还逛了市区最高档豪华的购物大厦,看看西方富人的消费价位是怎么样的,光那塑料模特儿身上的一件丝绸晚礼服,七千多美金的天文数字令人咋舌。一边瞎逛着,一边老抒以精神导师的口吻说,不要和文学绝缘,要经常保持关系。
芯打断他的即兴发挥,“生活没有保障,生存是个问题,哪有情绪和文学亲近?只能偶尔看一看罢了。唉,整天面临那么多问题要去应对,哪来的闲情逸致呢?”老拧低头不语。怔了半天,说,人人都有自己难念的经。
在唐人街用晚餐,老拧充阔点了一大堆菜。最后端上的腐竹牛尾煲纹丝未动,他只好打包,拎着菜包到海旁附近的埃巴克德罗中心观赏夜景。数栋造型相似的摩天大厦灯光璀璨。寒冷的楼台。一路饰有仙女和圣诞节的火树银花。电视在实况转播当地新年庆会溜冰节目,背景是海湾大桥,有如世袭贵妇、迟暮美人脖颈的一串珍珠,闪着雍容华贵的幽光。海旁百年钟楼在不同灯光的照射下变幻各种色调。钟楼下众多欢乐的人群,在变幻色调的冰上疯狂地滑溜、碰撞、表演……醉鬼不时地从楼上忘乎所以地往下扔酒瓶,发出乒乓的碎裂声,为除夕制造另一种气氛。高大的黑衣警察此刻电杆一般竖着,双手叉腰,望着楼上的狂徒,随时准备扑将上去,给傻瓜混蛋们带上“新年的礼物”——手铐。
男男女女散坐在一间有着大玻璃窗的酒吧,喝着聊着,笑闹着,等待着。芯漫不经心,一点点吸着橙汁。看电视屏幕还剩下两分钟,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兴奋不已的人群都拥到外面去观焰火了,顿时,原本爆满的酒吧显得格外清静。剩下的三两位坐在迪斯科舞厅边聊边喝。音乐渐起,是那首永远让人沉迷的《魂断蓝桥》。几位美国青年抱着吉他、电子琴、麦克风弹着唱着,轻轻地摇晃,陶醉的神情。
芯暗自感叹,多好的一曲华尔兹!如果是在国内,脚早就发痒,跳到舞池中了。打夜幕一降临,她就抱怨这个“破美国”没有跳舞的地方。想国内每逢周末必定去松弛身心,节假日更是。可惜这里多么好的音乐、多么好的情调,假如旁边不是老抒,她肯定会在场上飞旋了。唉,芯忍不住冒了一句:“可惜你不会跳,不然我就要带你跳起来。”
老拧悻悻地说:“哼,连碰都不让碰一下,还什么跳舞?别说这些假话了!,’
芯一听,完全不合拍。农民式的脑瓜子除了“性”便是“吃”(所谓“食色性也”),让人反胃!假如他顺水推舟说“那你教教我吧”,也许她会欣然,手把手一教。“同是天涯沧落人”,孤魂野鬼,都有自己的苦衷或难言之隐。何不放松一下,让快乐去感染每个人呢?结果碰上这个扫兴的家伙,丰富的除夕掺入不和谐音。唉!芯多次刻薄地挖苦他“脚脖子上泥巴牛屎未洗净”,想想,自己也觉得有失敦厚,可是受不了没办法。心一烦,索性端着饮料坐到歌者对面去了。
这时,又来了几个美国小伙子,其中一个和芯距离稍微近一点,嗨,他打招呼“Happy New Year!”芯同样回应。他自我介绍他名叫罗伯特,相互握手“认识你很高兴!”他问芯哪里来?芯说中国。小伙子很健谈,但音乐声让话语断断续续、朦胧不清,芯只好说抱歉。他挺逗,还是执著地插空和芯攀谈,并拿起两张CD。说是台上小伙子的音乐专辑。
“唱歌的人是你的朋友?”芯问。他说是。芯仔细看了看CD的设计和歌名,似乎以现代音乐为主。就还给了他。他问你不喜欢吗?芯说我比较喜欢那种古典、抒情一点的。
他大眼睛闪烁着,问中国有没有迪斯科?芯说当然。看得出来他对那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充满好奇。芯拼命搜索拼凑词句对他英文介绍,正聊得起劲,老拧过来冲她嘟嘟囔囔,“我要走了,你走不走?现在12点半了。”脸色像猪肝,语气也不礼貌。小伙子尴尬地将脸侧过去看台上唱歌正欢的朋友。芯有点生气,心想你要走就走,谁怕?岂料他人真的不见了。便犹豫不决,走吧?这里的音乐很美,和老美聊天也很练口语听力;不走吧?又怕晚了真回不去了。这时,老拧那壮硕的身影出现在玻璃窗外,冲她招手。她只好起身向罗伯特告别。
下楼到了外面,隐隐约约的音乐仍然勾魂,芯停下脚步,神情犹豫。
老拧问你怎么啦?”芯说想去买CD。他忽然提高了声调:“他们没有送给你吗?一个CD有什么好买的?大街上遍地都是。”接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嗬,你简直比美国人还美国人!”说完,狠狠地将那拎了半天、早就凉透了的牛尾腐竹煲扔进垃圾筒。
一路上仍是拥挤狂放的人群,跳舞的、唱歌的、相互拥抱的、拼命喧哗“Happy New Year!”的,整个旧金山就是一座狂欢的不夜城。老拧像是自语又像对芯说,看看百老汇的热闹怎么样?这时候他又不说什么太晚了?芯没理睬他,快步走自己的路。一声再见就头也不回进了自己的公寓。
芯睡梦中仍有醉鬼不时地从楼上忘乎所以往下扔酒瓶,哗——砰!砰砰砰!引起一阵骚动和尖叫。突然,附近一声爆响将她惊吓醒来,心跳加速、忐忑不安,几乎半宿没睡。窗外警车拖着凄厉的呼啸穿过夜大街。
晨,芯上班路过金融区。白花花遍地都是旧年的日历。漫天雪片似飞起,飘零的不是日历,却是苍白而不甘寂寞的灵魂。
新年的开端很不平静。老拧依旧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电话给芯,愈来愈神经。或者是往公寓、办公室,或者他认为可能在的地方。听说芯打算去一家像馆兼职,他电话几次打去。老板有些不快,问芯,刚才那个老拧又打电话找你,还问我是否要雇你?他是你什么人?叔叔吗?芯忿忿地把话转给老拧,干脆称他为“叔叔”。情绪累积终于到冲突爆发的一刻。国内来了一拨演艺大腕在海湾大桥那边的奥克兰市举办大型演唱会,芯去采访观看,回公寓已近午夜。一阵电话铃声刺破宁静的夜。
是老拧。
我心里很痛。我怎么做都感觉痛。在一次又一次给你电话中我明白了很多,也清醒了,痛下决心,尽管我非常舍不得,但我……原来,老拧这个晚上一直在往芯公寓打电话,电话线熊熊燃烧成为导火线。当他感觉彻底绝望,就把电话打到老总办公室,说,你不用雇她了。也不用再看我的面子。
老总问为什么?